冰冷的山风拂过对峙中两个人的面颊。

一道白色的闪电在夜空中划过,照亮了苏墨苍白如雪的脸,他的唇几乎变成了透明,感到自己全身冷水般冰凉。

永远,不再见吗?

脑海中闪现出初见那少女的画面,她语笑嫣然,怀中捧着一束雪色的百合,笑吟吟朝他走来。

那一瞬阳关刺眼,天地间仿佛只有她明媚的笑容,清纯动人……

大雨倾盆而下,白衣如雪的男子全身湿透,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那双漆黑的眸子死寂的幽深,心碎欲死。

他恍惚的抬头,对着那无垠的苍穹,轻轻、轻轻道:

“我苏墨,对天起誓,朝颜恢复记忆后,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不再见她一面。如违此誓,雷霆加身,人神共弃,魂飞魄散!”

黎澈在大雨中望着他的身影,眼中有淡淡的怅然。

也许,他们的命运不再纠缠,也是一件好事。

苏墨真的出乎他意料地发誓的一刻,黎澈便知道,自己输了,时隔一百年,他再次输了,输得彻底,输得心酸。

因为他永远不可能像苏墨那样不顾一切地保护她。

良久,苏墨轻轻从怀中掏出瑶池玉,掷给黎澈,而后解开上身衣襟,手中白光一闪,鲜红的血液顺着伤口流淌而下。

黎澈面无表情,将一只白玉小瓶扔向他,“用这个。”

苏墨接过,一边接着血,果然看到随之扔来的那块小小的淡蓝色碎片,闪烁着微弱的蓝色光芒,他轻轻勾唇,小心地将灵魂碎片收入怀中。

他递给他装满了心头血的瓷瓶,默然转身离去,忽然顿住脚步,回头轻叹,“黎澈,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其实你爱的只是你自己,以及你身为天神的自尊。”

凄凉的雨声中,黎澈霍然抬头,而那抹淡淡的白影已缓缓向山下走去。

他不知道,那一刻起,曾经的昱王宫前他与朝颜执剑相交换来的情谊因他的自私已然烟消云散。

两个时辰后,午夜。

骤雨初歇,暨城的家家户户早已进入了各自的休息,街道上空空****,只有更夫提着灯笼缓慢穿行的身影。

“咚——咚!咚!咚!”更夫在潮湿黑暗的街道间缓慢的走着。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寂静。

今天傍晚下的一场大雨将路面打得很是湿润,所以他走得极慢,防止滑倒。

小孩子们白天吓唬他说在这样的环境下容易闹鬼,他今年已经年过半百,打更至少也有几十年了,遇见比这恐怖的气氛多得是,还没见过鬼长什么样子咧。

他想着想着,不禁抬头朝前方的巷子里望去。

一团轻烟似的白色雾气若有若无的漂浮着,似乎有轻微不稳定的脚步声正朝这边靠近。

联想起白日里小孩子的猜想,更夫只觉自己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的双脚开始颤抖。

他按捺住自己剧烈的心跳,摒住呼吸,慢慢地、向前走了一步。

只见那漆黑幽暗的巷子里,淡若云烟的白雾中,踉跄着走出一个身材颀长的白色人影,隐约可见那人披散的黑发在夜风中微微扬起。

而那雪白的衣襟上,不断向下滴落着,鲜红、鲜红的血珠……

“啊——”灯笼掉到了地上,更夫已经小脸惨白,转眼跑得没影了。

巷弄中传来了他撕心裂肺的惊叫:“闹鬼了闹鬼了!”

夜风中一声虽然微弱却醇和醉人的轻笑,苏墨无力的靠在巷子的墙壁上,疲倦的闭上了双眼,身体顺着墙壁慢慢的滑了下去……

脑海中最后一个意识,现在的凡人,都这样怕鬼了吗?

他没有看到,对面一家茶馆的灯光不知何时亮了起来,朦胧的灯火掩映下,窗前透出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

大脑中忽然恍惚的清醒,视线中似乎探入朦胧的光亮,身体懒洋洋的带着深深的疲倦,鼻端一缕浅淡的幽香。

他似乎很久没有睡的着这样踏实了。

轻轻睁开紧闭着的双眼,他看到了窗外射入的和煦阳光,和空气中漂浮着的淡淡烟尘。

多年来的习惯使他在一瞬间恢复了意识,他立即翻身坐起,体内仍然微弱的真气已然向四周探出。

门外忽然一声轻叹:“时刻保持着对外界的警觉性,你还真是如此。幸好我点了安神助眠的香,再加上你昨晚受伤很重,你才睡了个好觉。”

说着那女子已推门进来,柔婉的面孔竟是他熟悉的。

苏墨错愕的挑眉:“段姑娘?”

一袭紫衣的段澜裳微笑道:“苏公子还记得我?”

苏墨早已注意到自己伤口被仔细处理包扎过了,身上的衣衫也是重新换过的,他挣扎着要起身,然而刚下地的一瞬身体便重心不稳,险些栽倒,段澜裳连忙扶住。

“我是昨晚在巷子里遇见你的,你当时伤成那样,我实在不能视而不见,只能先把你接回家,这里是我的茶馆,不会有其他人进这间屋子的,苏公子,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你的衣裳我已经洗过了,你放心,不会有麻烦的。”她自从画颜后便一直待在这个茶馆。

苏墨脸色苍白的摇头,虚弱的道:“我不能在这里,我还有事要做。”说着他便向门外踉跄着走去。

段澜裳急道:“可你不能这样出去啊,你的伤还没好,而且现在城里人很多,你这样会吸引别人注意的,”她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昨晚有个更夫看到你,以为是闹鬼……所以,现在满城风雨……”

苏墨愣了愣,苦笑一声,轻轻道:“我不会被他们发现的,段姑娘,感谢你救命之恩,在下改日必当报答,只是,此刻实在是有要紧之事,恕不能奉陪。”

段澜裳默然望着苏墨踉跄着离去的背影,忽然回忆起数月前,隐竹轩明黄的灯光下,那芝兰玉树般的白衣男子静坐窗前执笔凝思的模样。

这个人,注定是不凡的。

又有谁能看得清那妖冶外表下是怎样一颗坚韧执着的心?

暨城郊外,穿过一片竹林的偏僻之处坐落着一间城隍庙。

据说这城隍庙的年代已经颇为久远,庙里的红柱早已掉了漆,门槛已经被来往的人们踩得几乎烂掉,庙里的陈设也因经常无人打扫而落着厚厚的灰尘。

然而,这小小的城隍庙鉴于这一代的城隍爷——聂老头,处理事务十分勤快,一直保持着不错的香火,附近居住的人们没事就来烧个香求个平安什么的。

这一天,聂老头心情很不好。

前一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无奈他掰开手指掐指一算,预感到近期可能有麻烦来临,因此白日里便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这一天也不知是怎的,不停的有人烧香来祷告,祈求平安,大致是说附近那个暨城中前一天晚上闹了鬼,还吓坏了一个更夫,现在还神志不清说胡话呢。

聂老头真的是受不了了,凡人怎么这么无聊,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没事瞎担心什么,鬼又没找到他们家里去。

他命下属将生死簿核查了一遍,这几日暨城中并没有什么还未收压的孤魂,想必是外地飘来的,在这里惹事作乱。

他无聊地躺在自己的神像后,端起一个酒壶一口一口享用着,渐渐感到一阵困乏涌上心头,抬起眼皮看了看头顶炎热的骄阳,今天阳气正盛,正是邪魔退避的时刻。

扯什么闹鬼,哪个孤魂野鬼脑子进水了才会想在这种天气里出来晃**。

他这般想着,支着手肘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已是深夜,恍恍惚惚听到城隍庙外有打斗争执的声音,听声音似乎人数不少,他忍不住向门外偷偷看去。

城隍庙门前,还真是有不少人。

正对着庙门方向的,是一群黑衣鬼差,每个鬼差手中擎着粗大的玄黑色铁链,他们的脸都是黑色的,目光严肃而冷森,看数量大约有十几个。

他们似乎是刚刚停下来,

冷冷看着那个背对着聂老头方向站着的白色身影。

其中一个冷冷道:“妖孽,你现在身受重伤,根本不是我们兄弟的对手,你若识相就快快任我们带你走,免得耗费你修为!我们也不愿多费这个力气!”

聂老头好奇的打量着那一身白衣的背影,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那是个年轻男子,身姿颀长而柔软,夜风吹拂下一头绸缎般光滑的黑发轻盈飞扬,高华惊艳的绝世之姿,即使是个背影也美得让人窒息。

奇怪,他怎么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

那人忽然发出一声极低的轻笑,笑声飘散在风里,他慵懒地倚在庙门口,声音醇和如醉人的酒:“几位追了这几百里路到了这暨城来,真是辛苦了,正巧我也累了,不如大家一起坐下休息少许,闲话家常呵?”

他说的不紧不满,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当前的处境,又或者是成竹在胸,根本有恃无恐。

几个鬼差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人道:“苏墨,我们看得清楚,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要再做困兽之斗了,想拖延时间是不可能的,还是老实和我们走吧。”

斜倚门边的苏墨懒洋洋地抬眼,那漆黑的眸中波光明灭,柔软的眼波蜻蜓点水般掠过他们的面孔,轻轻道:“你们鬼界有什么好玩的,一群吓人的东西,我才不愿意去。”

对方中的一人寒声道:“那便由不得你了!”说着,挥动的铁链如一条巨蟒,带着厚重的力量感直奔苏墨面颊打来。

苏墨眉头一皱,眼中刹那间一道冷芒闪过,抬起右手凌空一抓,竟将那铁链握在手掌中,紧接着狠狠一甩,白光乍现,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半空中铁链瞬间崩断!

苏墨一脸盈盈笑意,挑衅的对着他们扬了扬眉毛,缓缓松开了白皙的手掌。

被绞碎的铁裂碎片雪片般纷纷落在地上。

众鬼差大惊失色!

面前的白衣男子在月光下笑得自在怡然,琉璃般的眼神里光华流转,却隐隐含着一丝杀气。

众鬼差再次交换眼色,忽然齐齐大吼一声,“兄弟们,上!先宰了他!”竟一齐挥动着手中铁链冲了过来!

苏墨插着手臂,周身护体白光柔和的亮起,一旋身飘入了众鬼差中间,身法灵动敏捷,白衣飘飘,漆黑的长发在空中飞出道道残影。

莹玉般的修长手指在夜色中轻轻一弹,刹那间白光细如雨丝绽放,轻柔的缠绕在那十余跟铁链间,光华流转中精致漂亮的腕骨微微一闪,那十根玉指轻轻跳跃,仿佛是在拨弄琴弦,又似是在倒弹琵琶,空旷的林间回**起摄人心魄的婉转乐音。

琵琶弦上说相思,相思之音,最是撩人。

远处的黑暗中,那双发亮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惊异,却终归于欣慰之色,喃喃道:“好一首摄心之曲,只靠真气操纵乐声控人心神,实乃摄心术额最高境界。”

……

苏墨看着已经撞到一起铁链,无奈地笑道:“你们什么时候能换一种打法?”

勾了勾唇角,浓墨般的眼眸忽然看向城隍庙中,淡淡笑道:“师伯,你要再不出来,我可真撑不住了,到时候你要给我收尸……”他话未说完,那群鬼差已经回神,惊觉自己的招式和同伴的冲撞到了一处,第一时间内散开了缠在一起的铁链,又在第一时间内奔着他杀了过来。

苏墨身形掠起,衣袂飘飘,眼看就要从那些鬼差视线里划过,锁骨处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刀剜后撕裂皮肉露出白骨般的痛楚!他身形顿时停滞在半空,脸色如雪般苍白。

那种剜心般的痛楚,如同百年前云雾缭绕的天刑架上,蚀骨的锁魂钉狠狠地刺入肌肤晶莹的手腕,淬了地狱之火的重链钝重地穿过胸前精致的锁骨……

百年间时不时发作的、噩梦般的苦痛……

下一刻,粗重漆黑的铁链重重地打在了苏墨胸前!

半空中的白色人影身前一蓬淡淡的血雾,鲜红的血滴如雨般洒落在竹节上犹如血泪斑斑,溅出凄美的泣血之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