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洋洋洒洒,仿佛要将繁华覆尽。

“这是我降生时母亲命人做给我的玉佩,天地间仅此一枚,代表我对你的忠心,段澜裳,我绝不负你。”

他说这话时,始终深深看着她的眼睛。

她笑了,接过他手上的玉佩,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只觉得那个珏字雕工甚好,其余也没什么特殊,抬眼道:“多谢。”

他深深凝视她:“日后若是需要我,就拿这个。”

她不解,迎上他温柔的双眸,道:“为何是日后?即便日后我需要见你,却上何处去寻你?”

他轻吸口气,道:“我有些要紧事,不能立刻来接你。我已经在山下看中一所房屋,你暂且住下,一个月内我必然能够回归,到时候再叙。”

她抿出一丝笑:“我等你。”

这一等却仿佛过了一个轮回。

冷香萦绕,他用力拥紧她,神色在飞雪中复杂难辨,抚弄她青丝的手指隐隐透着苍白。

……

隐竹轩里缭绕的青烟渐渐消散,琉璃盏中半满的苦茶已经凉透,我无心再饮,无聊的玩弄着茶盏,撑着额头听段澜裳继续讲道:“我那个时候,年少懵懂,不谙世事,觉得上苍既已夺走了我的父亲,夺走了我的家,就终该还我一个宁静的未来,我从未奢求什么,它却连我这一点小小的奢求都不给满足。”

她的眼睛在烛光下放射着幽幽的光亮,继续道:“可我如今才晓得,人世苦短。生死有命,缘殊在天。”

我因见不得她这般悲伤,安慰道:“从前命运纵然苦些,然上天中有好生之德,你还可以有新的一个开始。”

另一边苏墨将人皮上下翻了一翻,接口道:“哪有那么容易,叫她抛却前尘往事就等于再活一次。”

我被他噎了一句,心里甚是不痛快,道:“一个凡人,你还教她如何?又不能像你一样整天做些离经叛道的事。”

说完我才发觉方才有关采碧那几句口角留下的不快,过了这许久莫名其妙我竟还在生气,我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斤斤计较了?

离经叛道?明知这四个字是他的痛处,我却仍是要戳中它,竟是真的和他斗气么?

苏墨停下手里的活,扬起眉毛轻飘飘扫我一眼,口中淡淡道:“有些事情,当它发生的时候,你已无力改变。”

我心头一颤,他神情却有些模糊,一双墨眸幽深幽深的。

我待要再说什么,却见苏墨将眉毛扬了扬,淡淡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变故?”

段澜裳默然片刻,继续道:“那日之后,我独自一人回到暨城时,一切却已经晚了。”

“那天在山冈上,远远的看见暨城方向浓烟滚滚,心已凉了一半。等我赶到那里时,母亲已经去了。”她悲伤地紧闭上眼,我一时不知如何安慰,苏墨轻轻道:“控制一下情绪,安魂香燃着的时候不宜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否则容易走火入魔。”

“整座暨城都被杀了个干净,火光冲天,哭声弥漫了整个城市,我不知该往何处去,连母亲的尸体甚至都来不及掩埋,就被一群逃命的人挤到了城门处,这才知道,领导屠城的是慕容炎,

与小王爷合谋……”

而且慕容炎有个儿子,他叫慕容珏。

我如受电击,禁不住站起身,失声道:“怎么可以是他!”再瞧段澜裳,她一张脸始终惨白着。

这才是这个故事最悲情的地方。

其实早该猜到的,只可惜当时的段澜裳在情感上迷失,而我这个听众又始终是一心投入,竟不曾猜忌。

唯有苏墨,那神情安静自然,仿佛什么事都不曾令他有半分震惊,纤纤莹指下彩光飞舞,瞧不见半点疏忽。

后面就很好猜了,事实也的确如此,段澜裳找人苦练剑术,用七年光阴,终于练就一身绝代剑术,扮做戏子刺杀慕容珏,却没有成功。

“我母亲没了,家也没了,什么都没了,他骗走了我的心,他说不负我,却终究负了我,你无法想象我面对母亲焦烂不堪的尸体时那种悲痛欲绝,她那双眼睛里的绝望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她声音是颤抖的,我几乎不忍心听下去。

“我曾经问他为什么选在离暨城那么远的地方相聚,居然天真的去相信他是喜爱梅花的,后来才明白,他只是怜悯我,诱我出城只是不想让我死在那里,可是,国仇家恨,我又如何能忘?”

戏台之上,她努力使自己的每一个唱腔听上去平稳,每踏一步尽求镇定安然,冷剑从袖中挥出那个瞬间,她其实想了很多很多,脑海中转过千万个念头,然而那个瞬间太短暂,只容思考,却不容改变抉择。

剑锋偏了,侍卫的剑利落地刺入她的心脏,她的剑尖甚至没有碰触到慕容珏的一片衣角一截青丝。

她痛楚地呻吟一声,听到自己胸前有什么“啪——”地一声掉落在地,她想要伸手去检,胸腔剧烈的疼痛,她甚至能看到红色的**不断向外涌出。

仿佛用尽全身气力,她抬起目光,刹那间座上的慕容珏神色剧变。

他依旧一袭紫衣,手腕上红绳的颜色很是刺眼,修长的手指握起那枚玉佩,那动作俨然与多年前他拾起红绳时一样,隔了短短七载光阴,此刻的他却是面色瞬间苍白,双手颤抖,几乎拿捏不稳。

周围再没有声音,他迅速俯下身,端详她那妆容满面的脸,颤抖着轻声问:“你是……澜裳?”

她无力应答,只蔓延开一丝苦笑。

彼时正值夕阳,血红色染满了天边,赤色的云翻滚着,她觉得有些刺眼,轻声道:“能帮我挡一挡阳光吗?”

他似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手中握着那枚染满了她鲜血的玉佩,疯狂的向四周喊:“救活她,我要你们救活她!”

四周的人们纷纷慌乱惊恐地退却,然后他疯了似的靠近她耳边对她说:“澜裳,你再坚持一下,他们会就好你的。”

她摇了摇头,却无力再说话,眩晕之中只出神的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她日日说恨、其实魂牵梦萦的脸,她恍惚地记起那日飞雪之中,他疯狂的带着她在梅林中飞奔,欢笑着站定,梅树下他用炽热的唇深深吻着她,那股热烈似乎能燃尽四肢百骸,连雪花都变得暖了起来。

无力再说一字半句,视线里紫衣乌发的人影渐渐模糊,他温柔的说着什么,她却再也听不到,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相隔

一个天涯。

她忽然好想笑,七年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口口声声说国恨家仇,却终究抵不过情丝一缕。

若让我说,这段情来得莫名奇妙,去得亦是莫名其妙,一切都随着段澜裳的香消玉殒不了了之,或许他慕容珏还记得这么一点感情,但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就像她说的,一切都晚了。

他们把她吊在城楼上,原非慕容珏所愿,可惜凡世里的人们愚昧不堪,不相信因果,反而选择相信吉利凶灾,认定了那块古拙的玉佩是不祥之物,殊不知那是令六界高人垂涎三尺梦寐以求的奇珍。

他失去了段澜裳,比奇珍还要宝贵的所在。

人世,就是这样可笑,可悲。

苏墨忽然沉声道:“朝颜,你去门外替我护法,只剩最后一步了。”

尚在回味中的我心中一惊,放下惆怅,转头看那只寂寞燃烧着的安魂香,此刻已只余了半截,显然是该到尽头了,我应了一声,转身便往外走,才迈出几步,到了隐竹轩门口原本清明的灵台忽然浮起一丝迷惘,如同迷雾笼罩。

我探手扶住门框,感到眼前发黑,听到自己弱弱的说了一句:“为什么这些东西都晃来晃去的?”

身后苏墨轻叹一声,从背后揽住我,垂睫道:“这安魂香终究魔气太重,我不曾想到你会受影响。”

我挣了挣,低低道:“香快烧完了,你快抓紧时间吧,不用管我。不就是区区一点魔气吗?”

苏墨轻笑道:“累了就歇歇吧,别硬挺着,我叫采碧照顾你。”

眼前飘过翠绿的人影,采碧扶过我,担忧的道:“走,我扶你出去。”

我抚了抚额角,勉强扬起一个笑来:“这是什么话?我可不是什么都要靠别人帮忙,”说完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吭。

苏墨沉声道:“快出去,这不是耍小脾气的时候。”

我瞪了他一眼,倔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眉头一皱,浓墨般的眼底掠过浅浅的无奈,叹道:“你愿意留着就留着,一会儿晕了回头切莫怪我。”

晚风中寂静得只有蝉鸣的聒噪。

我哼了一声,一咬牙一跺脚,也不接受采碧的搀扶,一掀帘大踏步走了出去。

临出门时听到采碧在身后轻叹道:“她这定然是委屈了,宫主你怎么也不劝劝她?”

我竖起耳朵下意识听着苏墨什么反应,却听他默然片刻,淡淡落下一句:“不用管,随她去。”

我义愤填膺,干脆也不在门外守着,大踏步出了院门。此刻黎明的淡淡曙光已经涂抹了天边的余晖。

天色颇暗,我走的又急,一不留神竟与前方急步走来的一个人影撞了个满怀。

我忍不住“啊”地一声,边后退边道:“这位兄台,实在对不起,这大晚上的没开清路,您多包涵……”

面前的人立在原地,半晌没吭声,我见他毫无反应,抬眼望去,但见月华如水,面前男子银衣乌发,胸口处却被一片淡红色染透,那片淡红色此刻正渐渐放大着,缓缓浸透了银色的长衫。

这张脸我却没见过。

我失声道:“你受伤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