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揽芳华。

清茶一盏,丝丝涩香飘渺,瑶琴一架,弹尽难言情殇。

他静坐在角落里,将一盏茶水缓缓送入口中,初时只觉一阵恬淡的苦涩,再仔细一品,醇厚浓郁的茶香溢满舌尖,不着痕迹的抹去饮者心底轻微的烦闷,仿佛有和风送爽,丝丝缕缕缠绕包围。

他微微怔了怔,不由垂下眼帘,掩住了眼底漫开的一丝浅笑。

茶香环绕,他又浅浅酌了一口方放下瓷杯,悠悠然抬眸,寂静的角落里被染做胭脂红的纱帐后忽翩然舞出一副月白色的流云水袖,好似清水出芙蓉,紧接着莲步轻移,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仿佛有皓月当空,而这女子身形恰如凌波踏月,状如仙子,形在九天,窈窕之间藏清华万端,举袖之际隐去万语千言。

他微眯了眼,注目瞧去,但见隐隐烟雾缭绕,那女子作舞其中,竟叫人看不清样貌,只那一头青丝如鸦羽似流云,剪不断理还乱的千丈红尘。

他唇畔携了一丝笑意,并不言语浑不在意地添了杯茶。

戛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陡然落下一阵瑶琴轻响,声如击节碎玉,那乐曲起初平缓随和,继而转为高昂,其中仿佛有千军万马,忽又复为低沉,婉转犹如清溪吟唱。

伶仃轻响,紫衣男子斟茶的手顿了顿。

那女子水袖轻展,檀口微张,曼声唱道:“一笑此生茫茫,转金樽,郁郁空楼。把酒凭栏道寻常,当是今人模样。红衰翠减今夕风雨过,残月衰荷。君不知妾此心昭日月,庭前流水,东风桃花,含笑饮离觞……”

不知哪里飘落而下的花瓣,暖了寒冬。

她的歌声平淡婉转,隐含着凄然,那唱词却叫人撕心裂肺,将一段凄惶往事付之一笑,仿佛庭前流水,逝者如斯,竟似要勾起闻者少年心事。

而这样一个女子,堕落在角落里的灵魂,又会有多少段辛酸事?

闻者泪下,见者心惊。

紫衣男子微微扬眉,一双眼只深深望着那女子,仿佛要探寻她最深处的声音。

沉默的厅堂,周身纷纷舞落的缀红,点点似离人泪,玲珑婉转的唱腔,恍如天籁的琴声,他沉醉的曼声轻叹,仿佛在感慨时光的流逝。

小王爷忽然赞道:“好身法,好扮相,实乃难得一见的佳人。”

紫衣男子唇角弯起一丝笑意,默不作声。

一曲终了,那舞者缓缓转过头,一双明眸静静迎视前方。

薄雾散去,他脸上绽开一抹倜傥笑意,道:“我猜到是你,果真是你。”

段澜裳温婉的一笑,秀眉轻挑,神情在落英中隐约模糊,声音却依旧清晰,“临时准备的仓促,公子见笑了。”

珏公子微笑起身,缓缓近前,修长指尖滑过她肩头,她一愣,偏头看时却见他指尖多了一片玫瑰花瓣,想是刚才落上的,却不曾注意。

珏公子淡淡道:“这是冷玫瑰,能在寒冬盛放,据说是异国的奇花,不想却在这里见到。”

他抚了抚茶盏,垂眸浅笑,“揽香院确实花了不少心思,这般景致的确不是时时能见。”

段岚裳心想,老鸨若是听见这话,那心情定是极好的。

一旁的小王爷看热闹许久,此刻忍不住拊掌笑道:“适才见这位姑娘藏身屏风,还当姑娘是此间杂役,不想却是这么一位妙丽无双的佳人,怪在下眼拙了。”

段澜裳眼底波澜不兴,白衣如雪,静静立在那里,道:“承小王爷谬赞,都是妈妈和诸位姐妹准备的好,阿兰不敢当。”

那神色亦是不悲不喜,谦谨而未见倨卑。

小王爷笑道:“这茶叶是你煮的?”

段澜裳点头。

“好一双玲珑妙手。”

段澜裳垂眸,却是飞快地扫了紫衣的公子一眼,又迅速的垂下眼帘。

他正低头抚弄着茶杯,寒冬的阳光干燥而清冷,白瓷杯上映着淡金色的光芒,像是那种梦幻而美丽的颜色,段澜裳忍不住微微出神。

珏公子忽然道:“这支‘暮色秋华’珏某年少时曾有幸在某处目睹,不知阿兰姑娘从何处学来?”

段澜裳一愣,这支‘暮色秋华’是幼年时母亲教给她的。那时候还花了不少心思学舞,母亲平日里虽温婉和蔼,有倾国姿如花貌,但一旦教起舞来下手却格外的狠,但她却并未因此而厌烦过,倒常常是庆幸这有之。

因为她依然晓得,那是许多女子一生得不到的梦。

母亲的一支舞能倾倒一座城,可是嫁给了父亲后,那双舞鞋便再未踏出家门一步,生生将一方艳丽拘束在几寸方圆。

饶是如此,她从小到大还没听说过另有人会这支舞。

珏公子见她面色阴晴不定,料她不肯说,轻叹道:“既然姑娘为难,本不必开口,珏某一时唐突,姑娘见谅。”

段澜裳摇了摇头,“这本没什么。”

“既是如此,不知能否向姑娘讨杯茶喝?”说着他执起茶杯在她面前晃了晃,神情一丝不苟,眼底却蕴了一层笑意。

她忍不住嗤笑一声,后面那句才是重点吧。

她从他手中接过托盘,应了一声便提步向外走去,忽听珏公子在身后轻声道:“等一等。”

她身形一顿,小王爷也是一愣。

珏公子缓缓站起身,正色道:“段姑娘,珏某有心倾慕姑娘一身才华,不知明日上午可否城外一会?”

一揽芳华内瞬间寂静。

门外杨树的枝桠轻轻抖了抖,一树沉睡的云雀猛地惊起,直冲云霄。

她亦是手一抖,茶盏落地应声碎裂。

良久,在他亮若星辰的灼灼目光下,她缓缓轻笑,俯身去拾地上的碎瓷片,口中道:“公子还是莫要拿阿兰开玩笑了……”

他目光一凝,猛地俯下身执起她的手,深深望着她,“我没有开玩笑,阿兰,我说真的,我喜欢你。”

段澜裳抖了抖,不去看他,掩饰住心底的慌乱,轻声道:“阿兰是揽香院的人。”

像是早料定她会这样回答,他定定望着她,目光不曾有片刻离开,风流眉眼间覆满了坚定果决,道:“我不管。”

她好笑地抬头看着他,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小王爷急了,对紫衣公子道:“珏兄,这你可要考虑清楚,你不是不知道明天有什么……”

他莫非忘记了明天这里将有大事发生?

小王爷顿觉手心里捏起一把冷汗。

“我知道!”珏公子冷冷打断他,淡淡道,“小王爷好心提醒珏某心领了,与令尊的生意在下已经答应,无需多言。”

小王爷深深看他,神情冷肃,良久点头道:“既然如此,还望珏兄明日能够按时履行承诺。”

珏公子勾起唇角,“小王爷尽管放心,在下言出必行。”

小王爷冷哼一声,挥袖离去。

“不知姑娘是否答应?”

“公子若能将妈妈说通,自然没什么困难。”段岚裳此刻心境已经恢复,那句话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被卖到了这里,想办法逃脱才是最关键的。

次日,当段澜裳裹

着白狐裘眸中映出那个紫色的身影时,他正容色淡漠的静立在一株梅树下,红梅点点,仿佛被胭脂染过。

彼时段澜裳答应了珏公子“城外一见”,原是以为连一根线头都吝啬的老鸨绝不会就此轻易放人,哪里晓得珏公子笑盈盈与老鸨耳语了两句,对方竟然欣然同意了。

她就这样轻易恢复了自由。

好狗血的逻辑。

这一路踏梅而来,她不停的在心里琢磨,她实在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珏公子利用的,他究竟要做什么?

她才不会相信对方说的什么心存倾慕,那是逗弄人的鬼话,风月场上到处都是。

可当她回忆起他那双亮若星辰的眼,如同柔软的墨水凝结,**漾着丝丝缕缕的难断柔情,她居然就这样将他的目光记在了心上。

既然珏公子按照承诺履行,她也没有理由毁约,便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来到了城外一里的梅林。

昨夜才下过的大雪,梅林里红白相间,煞是好看,他一手扶着梅枝,朝她遥遥的一笑,那笑容掩映在红梅间,映亮了整个山冈。

她深吸口气,从容的朝他走去,不料在到他身前时脚下一滑,他连忙扶住,她轻笑着在他怀中抬眼,道:“可是怪我来得迟了?”

那风情万种的眸光流转,她是在调弄他么?

珏公子愣了愣,弯了弯唇角,“不迟,春天还未到,你怎么会算的上迟?”

她笑道:“数九寒天的,怎的选在这样一个地方?冷煞我了。”

他朝四周望了望,静静道:“我性子最爱梅,心里想着要带你来看看。”

她抿着笑意,嗔道:“人家又不是没看过梅。”

珏公子抬手替她理了理狐裘的襟口,轻声问:“这一路可曾冻着?”

“哪里会,我欢喜得要命,身上自然不冷了。”她温婉地笑着,抬眸,目光亮亮的,笑道:“喂,你是真心喜欢我?不会是骗人的吧,我知道你们这样的纨绔子弟最爱欺骗女孩子们的感情。”

他微怔,笑道:“如何这般想?我和他们不一样。”

她微笑听着,安分地等他说完。

“你这般清洁的女子,不该沦落到那样污秽不堪的地方,即使是命运使然,也不可以。”他紧紧攥住她的手,正色道:“段澜裳,我不会看着你沦落风尘,我会守你到最终。”

她轻轻抽回手,低声道:“我出身低贱,如何配得上公子?公子肯同情一二,澜裳已经感激不尽。”

珏公子眼底闪过一抹黯痛,道:“澜裳,我是真心喜欢你。”

她深吸口气,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字道:“沦落风尘非我所愿,公子不要误会。”

他猛然抬起手腕,那根红绳还缠绕在他手上,他轻声问:“那这个呢?难道不足以说明什么?”

她心中戛地一颤。

母亲告诉她,那将是缘分的象征,天定的缘分。

她静默了良久,眼中欲落下泪来,却是面上挂着笑,道:“你以为那是什么?保平安的红绳,城里普通的小孩子都能有的东西,你捡来做什么?”

他脸色微白,一双古潭般深邃的眸紧紧盯着她。

她坦然回视。

他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还是化成一抹倜傥的笑,眼底风流酝藉,戛地伸手拉起她,向梅林深处奔去,口中朗声道:

“段澜裳,无论如何,我要定你了!”

她连挣扎的力气都不剩,脸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泪水凝结成冰,扎得脸很疼,心中却不知是喜是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