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吹过几阵微风,冻结几月的大地,一夜间,突地被催醒了,红花、绿叶在枝头笑闹,河水欢快地流淌、涨高,田野湿润,禾苗拨节。

立春后的第三日,皇帝率领百官来到京郊的皇田,在百姓面前,举行祈天祭祀的仪式。皇帝亲自下田劳作,体察百姓的辛劳,这样便可让上天知晓,这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君王,祈请上天能护佑秋季的丰收,使人民不受饥饿所苦,让国库粮食充足。皇帝耕作后,便是钦差大臣贺文轩下田。

站在田埂上的百官相互看了一眼,表情有点怪异。贺文轩突然之间改变了性情,不再隐居书阁做一个逍遥的才子,对朝政一下热衷了起来。他每天勤朝,份内的国事事事亲为,鞠躬尽瘁的表现令混水摸鱼的其他官员汗颜,不知觉的也跟着尽职尽业。南朝的朝庭,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

贺文轩接过那十分沉重的耕具,拿笔的手牢牢握住,他深吸一口气,推动了耕具。

这一夜,西京城里为皇上的出耕,敲锣打鼓,舞龙耍狮,闹腾到凌晨,才复寂静。寂静的深夜里,西京城又升起了一盏盏的孔明灯,其中有一盏,依然画着鲜艳的红心。

“公子,这是刚刚送过来的放灯奏折。”贺东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楼。

在灯下为南朝起草新的法规的贺文轩抬起头,推开身边的案卷,接过奏折,一本本细细地翻阅着。

贺东站在一边,屏气凝神。

这好像也成了一个习惯,放灯的奏折如同十万火急的鸡毛信,不管何时送来,要第一时间送到公子的手中。公子不管在忙什么重要的事,总会暂时搁下,先看奏折。

各府郡响应地在节日的夜晚燃放天灯,没多少可写的,几本奏折一下就看完了。贺文轩从后向前,复看了一遍。

“嗯,收起来吧!”他合上奏折,痴痴地对着玻璃罩灯发了会呆,把案卷又挪到了面前。

贺东心里一叹,收好奏折,像一阵轻风般,刮出了门外。

贺文轩没能在新年后去成龙江镇,江子樵放心不下他,也就暂时留在了西京城,倒是徐慕风追到了西京。听完一切,他紧紧地握了握贺文轩的手,说蓝荫园有我,不要担心,你多保重,他又叮嘱了江子樵几句,当晚便匆匆回了龙江镇。

一切都在继续,天气在变暖,衣衫在变薄,从商的从商、务农的务农,为官的为官,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一成不变。

唯一变化的,就是南朝多了项不成文的规定,每逢节气或节日,就要燃放天灯。

***

少女站在山岭之巅,任山风吹拂着她的长发与素衫。她没去过多少地方,这里是在哪个县的境内,她不太清楚。目光所达之处,便是一重又一重的山峦,脚下是深不可测的悬崖。山上十多个人所用的物资,是怎么运上来的,她不知晓,应该不是常人所为。

这山上住的人,除了她,谁是常人?个个都是顶尖的高手,秀雅的唇角掠过一丝苦笑。纵使给她插上双翼,她估计也飞不下这座山岭,于是,她被解除了束缚,可以用脚走路,偶尔能走出视线之外吹吹山风;可以抬臂梳发、穿衣,保留自己的一点点尊严。

山里头的季节后知后觉,外面应快是初夏时节,山上却还有点春凉,绿色浓郁的山谷里,几株野桃树方才婆娑地开放着,她抬眼看见,桃花艳丽得像一朵飘浮的粉云,美得颤颤的。

“咳,咳!”山风送来几声喘不过气的咳嗽,接近着,一个独臂女子跑上了山巅,“王妃,王爷唤你过去。”神情惊忧、不舍,让一张并不美丽的脸都扭曲了。

“不要叫我王妃。”她不厌其烦地说道。老天怜惜,那个在溶洞里的婚礼并没有举行成功,喜绫还没塞到她的手中。冷炎因为内伤突发,口吐鲜血,昏厥了过去,外面又有士兵在搜寻,一行人包袱扎扎,匆匆来到了这座山上。

这座山是早就准备好的藏匿处,几间木屋,几间石屋,干干净净,装设得非常舒适,也非常隐蔽,恰好够十多个人居住。

到了这里后,冷炎就病了。山上每天都飘**着浓浓的药味,一大碗、一大碗的汤药端进屋里,他眼都不眨地喝下。喝完了,他会睡一刻,那时就是她的自由时光。他一睁开眼,便要看到她。

“对王爷好点,”独臂女子一把拉住她的手,在对视上她讥诮的眼神时,独臂女子低下了眼,“求你了······”

她甩开独臂女子的手,走进木屋。

下午的太阳穿过云雾,照在一张宽大的木**,清晰地照射出冷炎冷峻面容的瘦削,但那股令人窒息的尊贵与寒气不容人忽视。

侍候他的侍卫见她进来,点了下头,出去了。屋里是他与她的卧房,只是他睡在**,她睡在角落的卧榻上。

“梦姗,出去散步的吗?”他微笑地询问,伸手想拉她,她通常都当没看到,自顾跑到另一边的椅中坐下,离他很远。

手臂从半空中落下,微笑一下变苦了。

“今天好点了吗?”她不带感情地问道。听说奸恶的皇帝让人在死牢里用棉被包住他,对他用了极刑,外表看不出异样,其实五脏六腑已受了重毁,稍微一使力气,便会发作。纵使他逃过斩首,也是一个没用之人。没用之人,想到这个词,她便想起了她的二姐夫,曾是征战沙场的威猛将军,拜他所赐,现在成了一个普通的人。她对他除了恨,还是恨。

“嗯,感觉精神不错。梦姗,你扶我下床,我也想下去走走。”他含笑要求。

她微怔,沉吟了一会,走上前,掀开他的棉被,他架着她纤细的肩膀,怕她承受不住,尽量不把全身的重量压在她身上。艰难地挪了几步,他虚弱得渗出一身的汗,他没有停下,咬着唇,继续往门外走去。

“还是外面的空气新鲜,我睡太久了。”他感慨。落日正在西斜,晚霞酡红如喝醉的美人,妩媚妖娆,为两人洒上一层金辉。

她没有接话,视线急促地巡睃,霞光太艳,她找不到那几株桃花了。

两人如蚂蚁踩步,一点点地向前,从背后看,像一对相依相偎的情侣。

砍柴、担水、练武的侍卫们瞧见二人,忙把视线移开,找个理由,很快消失在二人的面前。

“梦姗,我们成亲有几个月了?”他低头问她,想改作揽她的腰,怕她拒绝,只得维持现在的姿势。

“我们没有成亲,冷王爷。”小脸一怔,罩上一层寒霜。“我是无奈寄居的客人,你是高贵无比的王爷,我们没有交涉。”

他看着她的眼神温柔如水。“梦姗,你错了,我们在共同穿上喜服时,就是夫妻了。多好,我们将在这山上做一辈子的神仙眷侣。等我彻底康复,我让侍卫们各自返乡,你看到没,这山后面有几块湿润肥沃的梯田,我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读书、画画,为我做衣、煮膳,是我贤惠聪颖的娘子。好吗?”

她扭过头,画面是美,但她不想点缀。

见她久不答话,他挫败地叹了口气。“往事介意不得,那时我不是现在的我,有身不由已的地方。梦姗,让我用以后的岁月来弥补,我真的爱你······”他说得戚戚,许多更浓情的话堵塞喉间,一时间不知怎么表达。

“冷王爷,”来山上后,她第一次直视他,“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事,我即使不爱你,但我至少会愿意与你呆在这山上。”她是一个守信的人,哪怕是因为赌气接受了他的感情,她都会从一而终的。

“你是说是我把你推开的吗?”他皱起眉头,问。

“不是吗?”她反问。

他摇头,“不是。”真的不是,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还是那句话,他那时并不完全属于自己。“梦姗,现在再说那些也不能改变什么,我不可能再放开你的。”虚弱的身子突然生出无穷的力气,他抬臂,终把她紧紧抱住。

温软在怀,她清香的体息近在鼻间,他幸福得眼眶发红。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把她从身边抢走了。

她没有挣扎,她害怕再被硬逼吞进那种软骨散,她要保留自己的清白与尊严。

暮色从山底漫上,一点点地漫过山头,天地间,暗了下来。两人像两座石像,静静地立着,各怀心思。

“又放天灯了。”侍卫们从各处走了出来,不知谁嚷了一句。

“什么叫又放天灯?”他抬起头,看到远处的天空下,飘**着一盏一盏的明灯,像流动的星辰,与天上的繁星交映成辉。

“属下在山下的镇子里听人说,皇上为了给百姓祈福,每逢节气、节日,都会放天灯。今天是清明?”

一个侍卫接口道,“反正现在经常放,搞不清这是第几回了。”

“真美啊!”她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盏盏的天灯,豆大的泪珠从粉腮上扑扑地滑下。那个夜晚,她在贺大哥的怀里,也看过这样的天灯。只几月,为何恍若隔世一般?

一时间,相思像疯狂的怒潮,翻滚着向她扑来,她支撑不住,任眼泪一泻而下。

手臂感到一点湿漉,他抬起了她的脸,“怎么了,梦姗?”他心疼地低头,吻着她的眼泪。泪水太急,怎么吻也吻不尽。

“我······小的时候,与祖母在道观里,常做天灯放了玩。”她抽泣道。

“你会做天灯?”

“嗯!”

“明天下山买些做天灯的器材。”他吩咐侍卫道,“梦姗,我们也做天灯放了玩。”他宠她,只要她不离开他,为她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

器材第二天便买上山了,竹簚、绵白纸,灯烛······一大堆,她欢喜地像个孩子,对着他笑了。

她确是个做孔明灯的好手,一会儿功夫,就做了一盏。她的灯是扁圆形的,像灯笼,绵白纸上绘着一颗颗红心,点上烛火后,心像是会跳跃般。到了晚上,她一共做好了十顶灯。一起在星夜下放上了天空,她站在山巅上,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这是一个很奢侈的梦,贺文轩痴盼有一天会实现,但没敢往深处寄托过。如果有爱,她会从天空中升起的明灯中,听到他心底里痛切的呼唤;如果有爱,她会升起一盏盏明灯,告知她还活着,现在哪里。从没有说起过,明灯上的红心是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犹如铭心刻骨的誓言。

老天怜见,这遥不可际的梦,竟然成真。

“这······奏折是何时送到的?”贺文轩握着奏折的手哆嗦着,眼睛眨了几眨,把折子中几行絮语看了又看,满脸的肌肉一会儿颤栗,一会儿抖动。

贺东有点纳闷,“接照规例,昨晚到京的,御书房整理好,便转过来了。”

“达州近日百姓响应皇上号召,民间在天气晴好的夜晚,燃起天灯祈福,天灯有圆,有扁,有方有角,还有子民突发其想,在灯中描绘出心样,煞是好看。”

几行字,贺文轩早已倒背如流。

他颤抖着,不敢喊出那两个字,但他知道一定是她。只有她才会懂得天灯升天的真正意义,只有她才会绘出鲜红的心型。这是真爱,是挚情,是海誓山盟,是天老地荒。

“达州······”贺文轩含叨着这个地名,脑子里飞速旋转。达州在南朝的西南上,距离西京五六百里的路程,地形以高山为主,居民大部分是山民。达州盛产竹子,南朝各地制作与竹子有关的一切,都到达州购买,故达州又称竹州。那里山高林茂,上百年、甚至千年的树木很多,有些山头,至今都没见过人烟。

“贺东,磨墨。”贺文轩喜形于色,“我要向皇上请假几月。”

贺东瞟了公子一眼,心里面也跟着高兴。自蓝小姐失踪后,公子今儿第一次露出了笑意。

“我写完奏折,你与贺西收拾行李,然后去刑部调捕快,要求一律便装易容,以商队的打扮出京。”

“公子,蓝小姐有消息了吗?”贺东忍不住问出口。

贺文轩神秘地一笑,“她现在应该很安全。”

“贺卿又要请假?”皇帝捧着贺文轩的奏折,斜睨着他。这才正常几日呀,又开始乱折腾了。

“风轻云淡,还没入暑,现在出游最佳,我想游遍南朝的名山大川。”

“就这个理由?”皇帝咂咂嘴,真是这个,他会答应,只怕贺文轩要是看中某处,心血一**,不回来了,他损失可大了。

“不错,皇上放心,我只是散心,并非放纵自己,我定然还会回到西京。”贺文轩双目炯炯,把皇上的心思洞悉得一清二楚。

“那捎上瑾儿吧,他对朕的江山一向缺少了解,这次是个好机会,正好,你也能一路指点他的学业,游玩和教习两不误。”皇帝的算盘打得精,最重要是给贺文轩找了个盯梢的。有宋瑾在,不愁他不回西京。

贺文轩沉吟了下,点点头,“那就让太子同行吧,但皇上说好,出外一切可得听我的。”

“在内,他听你的也比听朕的多。”皇帝叹息,“多带点高手,路上不要生出意外。文轩,希望你回京之后,心情能比现在好点。”

贺文轩意味深长地轻笑,“我想一定的。”

出了议政殿,刚在御花园边上转了个弯,便看到紫璇站在路边嘴噘得高高的。无法把她当作透明人,贺文轩淡淡地颔首。

“贺大哥,为什么不带上本宫出去游玩?”紫璇在贺文轩经过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快松开,该死的。”贺文轩**在外面的脖颈、手腕,立马浮出一个个鲜明的红痘。他懊恼地瞪着紫璇,气得咬牙切齿,“你贵为公主······怎能如此随意?”

“贺大哥,这世上只有她······可以吗?”紫璇丽容上泪水纵横,她真的不甘心。她喜欢的贺大哥对女人的厌恶并没有好转,只有蓝梦姗是特别的。不得不死心。

“是的,只有她,唯一的她,我能抱,能亲,因为我爱她。”贺文轩出口大叫,紫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无半点怜香惜玉,一甩袍袖,气呼呼而去。独留下紫璇在风中哭泣。

清晨,东方露出鱼肚白,沾满露珠的草尖打了个颤,守城的士兵打着呵欠徐徐打开城门,几辆装满绸缎、脂粉的马车鱼贯出城,车上的人均满脸胡须,看上去差不多年纪。这是哪家商铺忙着去哪儿赚钱呀,这么早就出城了。士兵嘟哝着,目送马车走远。

“不是说游山玩水吗,为什么要这身打扮,”宋瑾很不习惯的摸摸脸上的胡须,瞄瞄窗外疾驰飞逝的风景,“为什么要赶这么急?”

贺文轩笔直地看着前方,冷冷地抿了下唇,“你惹想游山玩水,现在下去还来得及。”

“不是,小王······”贺文轩一记冷眼射来,他忙改口,“我不一定要游山玩水,只是不想稀里糊涂的。”

“怎么,怕我把你给卖了?”贺文轩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这样,有买家吗?”口不能言诗,手不能提担,不懂眼头见色,除了会花银子,看着女人乱流口水,谁家愿意买个祖宗回家?

“不要打击我好不好?”宋瑾呵呵一笑,“我至少能帮人家生儿子呀!啊,说笑,说笑,文轩,我们这次出去是有任务吧?”

贺文轩收回目光,神色凛然,“嗯,一个大任务。”

***

山林茂盛,一点小雨,落在千枝万叶上,沙沙直响,听着雨不知有多大。一下雨,天就黑得快,好像刚过午膳,屋子里不点灯,就看不清楚了。今晚,不能放天灯。梦姗依然在忙碌地糊纸、扎架子,屋角已堆着十几盏做好的灯筒,这是目前唯一能她心情愉悦的事。做灯的时候,她会笑,有时还会哼歌。

冷炎半躺在**看书,他咳嗽渐好,脸色看上去好多了,主要的原因是梦姗的心情好了。

他在山上备了个书室,里面有许多藏书,而这个天下第一才女最近玩物丧志,一步都没进去过。他喊她下棋,她充耳不闻。搁在卧室上的笔墨纸砚,她摸都没摸一下。

冷炎宠溺地凝视着梦姗,到底还是个孩子,玩心重,碰到喜欢的东西,就把什么都忘了。

“绵白纸没有了,支架也没了。”梦姗四下张望,手中的灯筒只做了一半。

“那就歇会,等天晴了,侍卫会从山下买上来的。”冷炎柔声轻道,向她招招手,“让我看看小手,天天这样做个不停,长茧没?”

她乖乖地起身,走近前,向他伸开双手。

冷炎大惊,纤纤十指上,布满了血泡,红肿不堪。他看她做着欢喜,没想太多,一刻不停地劈着竹架,手怎会不起泡?“从明天起,不准再做天灯。”他不舍地握住小手,不敢用力,生怕挤破了血泡。

“我要做,哪怕把手做烂了,我也要做下去。”小脸执著、倔强,丝毫没得商量。

“你不疼吗?”冷炎痛心地问。

“我疼的是心,做天灯,我会暂时忘记现在的处境,请你不要再抹杀我唯一的快乐。”她迎视着他,口气冰冷、挑衅。

冷炎无力地一笑,从柜中取出药膏,替她轻轻地擦拭着,“我是你的夫君,怎么会抹杀你的快乐呢,我只是心疼你的手······这手以后还能握笔吗?”

“你不是我夫君。”她一字一句地否定。缩回手,转身扶着门沿,对着外面眺望着。雨声泣泣,天上远雷阵阵。

“响雷是不是代表这下的是雷阵雨?”她急急地扭头问。

他讶然地点头。

小脸上绽开一朵花,“雷阵雨就不会下太久,那明天一定是个好天,你记得让侍卫给我买天灯的器材。”

冷炎的唇边缓缓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夜深了,烛火熄去,静下心来细听,外面的雨声更大了。冷炎在**翻来覆去,不好入睡,近在咫尺的梦姗到发出香甜的酣声。他忍不住掀被下床,走到她的床边。

漆黑的黑暗里,他看不到她的睡容,但他能想象得出来。在龙江镇时,她落水,病卧在床,他在她床边守护了一整夜。是不是自己就是被这张无瑕的小脸打动,然后让心沦陷了?她睡着时爱笑,如果做到不好的梦,秀眉会蹙起,小嘴微噘,那诱人的樱色,让人很想把自己的覆上去。

一股强烈的情潮突然从脚下漫起,冷炎呼吸加重起来。耳边听到梦姗翻了个身,手下的被子空了,他想都没想,在她身边轻轻躺了下来,但他只是轻轻揽住了她的腰,没有再深的动作。大夫说他的身子还不宜剧烈运动,比如与女子燕好,至少得等到一年后。他也感到他想提气把她裹在身下时,腑中会觉着一阵阵抽痛。

罢了,不急一时,梦姗现在对他也有误会,这一年就当他是他们的磨合期。

今夜,他先偷偷地抱抱她。只说是偷偷,没想到,依着梦姗,睡神很快降临,他睡熟了,直到天明了很久才苏醒,怀里的梦姗已不在。他急忙起身。

雨后放晴,天空一碧如洗,山林比往日更显青翠。下山购买生活用品的侍卫已起身了,其他几个在习武,项荣只手端着洗脸盆和布布向他走来。

“王妃呢?”他没有看到梦姗,心里面着急。

“在那边摘野花。”项荣眼睛随意瞟了一眼,“不知乍的,一大早就要沐浴,和她说话,她一言不发,脸拉得老长,写了张纸条,要侍卫又买灯的器材。”

“她爱买就给她买吧,只要她喜欢。哦,暂时不用早膳,我一会喝药。”冷炎匆匆梳洗了下,就走向斜坡上的梦姗。斜坡上长着一大蓬蓝荫荫的小花,花芯是白色的,平时看着一般,扎成一束,才发觉野花也可以美得令人窒息。

“在和我生气?”他知道她气他昨天不声不响地爬上她的床,“作为夫妻,我想我有那样的权利。”俊脸不堪其负地红了。

“你没有,没有,”她抬起眼,怒视着他,把一捧花全扔到了他身上,“我们没有拜堂,没有媒妁之言,没有在父母面前立誓,就不是真正的夫妻。你没有权利对我做出任何非礼的行为,而且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

“那如果你知情了,我可以做吗?”他打趣地问,心情一点都不坏。“我从来不在意那些个繁文缛节,我认为我们是夫妻就是夫妻。”

这个问题争议个多次了,从来没有一个共同的结论。她放弃反驳,“我要求住到别屋去。”

冷炎指指几间木屋,“石屋里太冰,只能放放东西,不宜住人,能住的就这几间,你是想和项荣住,还是要与别的侍卫挤一间?”他倾倾嘴角,弯腰把一支支花拾起,扎好。

“让项荣与你住,我住她那间。”

笑意在冷炎的嘴角突然冻成了寒冰,“梦姗,我会把你这话当句吃醋的玩笑,但这玩笑我只想听一次。”他高贵地背过身,“我是你的夫君,不是一块你随意丢到别人碗里的鱼肉。昨晚的事不会再发生,我会等到你真心接受我的那一天。”

他的出身注定了他全身流淌的血液都是骄傲的,可以强给她名分,但强要她,他做不出来。

“那一天永远不会有的。”梦姗对着他挺得笔直的背影喊道。

他没有回头。

一天,两人都像在冷战。是他在和她冷战,她从来就没给过他好脸色,而他总是温柔地注视着她,和风细雨般地喊她的名字,今天,两人没有一句交集,饭是各自吃的。他呆在屋里,她呆在山坡上,对着那几株谢零的桃树发呆。

傍晚时分,下山采买的侍卫回来了。“这小镇上的人还真有生意头脑,居然有人特意开了家天灯商铺,出售制好的天灯还有器材,这下也好,我不要分几处买器材,一次解决。”侍卫拭着汗水,说道,“那家器材应有尽有,就连支架还漆成几色,这是掌柜的建议我买的蓝色,说做成的天灯,升空后,灯像透明一般。”

侍卫捏起几支蓝色的竹架,递给梦姗。

梦姗怔了下,伸手接过,几支竹架,她捏得很用力。当她抬起头时,侍卫发觉她的下嘴唇被她咬出了一排齿印。

好看的支架,并不实用。

梦姗拿起支架,回到房间,稍微一弯曲,想绷起糊好的灯筒,“啪”一声,支架断了,再来几次,还是如此。

“这家店铺是奸商,把支架涂成蓝色,是为了遮掩支架的劣质,你看,我原来的支架多结实呀,现在的太脆,一碰就断。明儿你下山,找他们说理去。”她气呼呼地找着下山采买的侍卫,向他演示两种支架子的区别,一口气说了一大通。

侍卫摸摸脑袋,眼睛转了几转,惭愧地咽咽口水,“对不住,王妃,属下真没注意这些,明儿,我另给你寻一家去,买些好的上来。”

“不行,”梦姗像和谁杠上了,昂起头,非常的不平,“这样闷不作声,岂不太便宜他们,我们也是花银子购买的。你一定要和他们说理去,把这些烂支架带下山,和他们换好的。银子可不能乱浪费,我们要在这山上过一辈子,没有别的来源,当然也算着花。”

站在外面,想主动休战的冷炎听了她的话一震,震过后是无限的狂喜。她终于把心安下来了,接受这一切了,同意和他在这里过一辈子?

“好的,王妃,属下明天就和他们说理去。”小王妃较起真来挺可爱的,侍卫有些想笑,“那你还要不要别的什么,我一并给你带上山来。”

“其他就免了。”

梦姗转身出来,差点撞上冷炎,“晚上山风大,你出来干吗?”

这又是一个小的意外,她居然在关心他,声音不是无风无浪,带着一丝担忧。

“我在找你。”他欣慰地伸手牵住她,一寸一寸地拉近,直到把她完全抱在怀里,“梦姗,一辈子不长,不要担忧银子的事,你想怎么花都可以。”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接话,任由他搂着回屋。

非常恬美的一个夜晚,他在灯下看书,她在糊灯筒,两人不时抬起头,四目相交,他是温柔的,她是纠结的。

“为什么这样喜欢我?”她低头,叹了一声。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这个问题的,”他轻笑,走到她身边,拉起她,擦去她满手的浆糊,来到她的卧榻边,两人相拥着坐下。她乖巧地把头搁在他的肩上,心砰砰地跳个不停。

“人活着,会有欲望,有梦想,这些都是靠努力,有朝一日会实现的。唯独喜欢不受人控制,是啊,梦姗过了年才十七岁,与成熟妩媚的女子相比,满脸青涩、稚嫩,还娇气、任性,脾气不小,作为一个成熟的男子,一个独子,也许是不会喜欢上梦姗的,可我偏偏喜欢上了,陷得很深。”他温柔地凝视着她,把玩着她受伤的十指,眸光灼然,“我喜欢你聪慧如湖泊般的双眸,喜欢这双会画画、会写诗的手,喜欢俏皮时上倾、生气时微噘的双唇,喜欢你开心时**起的满脸明艳,喜欢你生气时口是心非的话语,喜欢你偶尔闪过的体贴、一点点小女子的娇媚,甚至你不能生儿育女的身子,都是让我喜欢的,我太孤单了,不想有一天你对我的爱还要分给孩子,我要拥有完完全全的你······”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不是因为他难得一回的动情表白,而是因为他其中的一句话,“你······说我的身子不能生儿育女?”她怎么不知道这一回事,一个女子不能生儿育女,她还没什么资格爱人?惶恐不安的泪花在清眸中闪烁着。

他宠溺地吻吻她的脸腮,“梦姗,这不是件事,我不介意的。”

“你听谁说的?”她眨着泪眼,瑟缩地颤栗着。

“我带你回西京城时,去白云观见你祖母,她告诉我的,因为你从小患有心病,身子经不起生儿育女的辛苦。怎么了,梦姗?”冷炎不舍地捧起她的脸。

泪水如滂沱大雨般狂泻不止,“你听着这话时,心里面在想着瓷器,才不介意的吗?”她很无理地发问。

冷炎嗔怪地替她拭着泪,“乱说,那时我已经爱上你了,我觉着有没孩子没什么,我只想要你。生孩子不只是给他一个生命,而是要付出无法想象的责任和爱。像我也有父母,可他们给了我什么?我们两个人就挺好。”

她平静下来,湿漉的双眸深究地打量着他。这番心意表白得太晚了。她咬着唇,心情剧烈起伏着。

贺大哥也是家中独子,她不能生儿育女,如果有朝一日能见面,她亦不能嫁了。多么可笑的讽刺,她竟然是一个这般可怜的女子。怪不得祖母把她带进道观抚养,她不应懂情爱的。和谁的相遇都不应该的,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刻才醒悟?

“如果能有一只魔手,可以把时光回流。我不会离开白云观,就在那里伴风吟经,了此一生。下山真的是个错误。”她悲伤地按住心口,小小的身子蜷缩着,眼神空洞无助,“你若不认识我,也许就不是现在的命运。”

“假若”,果真是个苦涩的词。

“现在的命运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很幸福,梦姗今晚一直在说傻话。”他疼惜地抱她坐在膝上,“我这辈子没做什么好事,但上辈子一定做了许多善事,才让我与你相遇。”

她噙泪苦笑,“现在下这个结论太早了。”

“我的小梦姗······”他浅浅叹息,感到她在抖,浑身冰凉,他掀开被子,试探地去解她的外衣,她没有喝止。他深深呼吸,解去她的外衣,抚平她的长发,把她塞进被子中,然后起身熄灭了烛火。黑暗里,他犹豫了一刻,还是来到了她的床边。“梦姗,往里去一下。”天知道,他有多紧张,有多期待。

她没有动,好一会,他听到床响了一下,手边空出了半个被窝。

他惊喜万状地上了床,小心在她身边躺下,轻轻地把手搭在她腰间,她温顺地贴着他。

“梦姗,”他颤抖地扳过她的身子,呼吸急促,“唤我······夫君,就一声。”

她身子僵硬如铁,像被谁夺去了呼吸,良久,他听到一声嘤咛,“夫君。”小脸上,泪如雨下。

“我的小娘子。”他幸福地闭上眼,把她紧紧地抱着,心跳如急促的鼓点,“我一定一定要早点康复,让我们的夫妻关系名副其实。”

她把手塞进嘴里,哭得更凶了。

他想她是羞涩,他想她是在向往昔告别,一点酸楚是难免的。没太往心里去,他的心里面涌上的全是对明天美好生活的憧憬。

隔天,仍然是个晴朗的天气。山外已是酷热难耐,山里面还能寻到半点荫凉。侍卫为了梦姗的支架,下山去了。她把他一直送到山口,原来上山的路是隐在丛林中一条极不起眼的陡峭的羊肠小道。

“王妃还有什么吩咐的?”侍卫受宠若惊。

她张了张嘴,摇摇手,“没有了,路上小心。”

项荣在山边练剑,觉着梦姗今天有点怪怪的。

她送走了侍卫,回过身,冷炎站在山巅,手里面握着一束野花,冷峻的面容上温柔如水。她跑过去,把身子投进了他的怀中,两人相拥着在山坡上散步。

真恶心,项荣受不了地打个冷战,心里面不由得又有些羡慕,哪有心思练剑,不时分心瞟着那两人。

“老板,你这个支架太劣质了,经不起折。”侍卫走进天灯商铺,把支架往柜台上一扔,“你看看我原先买的这个,质量都好。”

掌柜的是个外地来的大胡子,打量了侍卫几眼,接过两根支架,左左右右地比较着,然后,堆起满脸的笑意,“对不起,客倌,这支架确实不如另一支,是伙计没注意,估计拿错了货,现在我把银子退给你。”

侍卫没想到事情会这般顺利,一摆手,“不了,你给我换成质量好的便行。”

“好,好,好!”掌柜的吩咐伙计到后面仓库取货,让侍卫坐下等会,亲自沏了杯茶送上,“客倌不是本地人吗?”

侍卫警觉地瞪了他一眼,“你不也是外地人吗?”

“对,对,”掌柜的抚着沾满浆糊的外衫,呵呵一笑,“做生意的没个固定的家,哪里有银子赚,便奔哪里。客倌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你是保长呀,查户口呢!”侍卫的口气很不耐烦,也没动那茶,看着伙计取了支架从里面出来,接过,一扭身出去了。

“欢迎下次光临呀!”掌柜的笑吟吟地送着他。门外,一个身着山民的打柴人蹲着墙角抽旱烟。掌柜的咳了一声,打柴人背起柴,收好烟袋,哼着山歌,不远不近地跟上了侍卫。

天灯商铺的掌柜的又在柜台后坐了会,确定侍卫不会折回,拿起柜台上的两支支架,掀开通往后堂的挂帘,急匆匆地走了进去。

里面有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两个男人围桌而坐,神情均兴奋不已。

“大人,你看。”刑部捕快装扮成的掌柜恭敬地把支架递给贺文轩。

“让我先看。”宋瑾欲抢,贺文轩闪过,他把两支支架放在眼前,细细辨析,“是的,是······姗姗······”他欢喜地跳起,“你们看,她看懂了那蓝色,还有支架上我浅浅刻着的一个姗字,她回应地这支上刻了个轩。老天······我终于寻到她了。”激动的俊容扭曲着,他咬着唇,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有这么默契,”宋瑾不相信地翻了下眼,抢过支架。不说不注意,说了才会发现。果真,在支架的竹结处,极不显眼的地方,用竹刀浅浅地刻了个“轩”字,“也只有你们这种才子才女才会想出这种法子。”他服了。

“姗姗在书阁时,我们曾一起看过天灯,那时,她说如果她放天灯,便要在灯上绘一颗红心。她失踪后,我始终无法相信她会死。我就想着用天灯的法子来召唤她,如果她活着,她会懂我的意思。我给各府郡发了通知,不管是燃放什么样的天灯,都要上报。”贺文轩双手合在胸前,微闭上眼,“等了六个月,我等到了达州那封奏折,在这里,有人燃放绘有红心的天灯,那是姗姗在告诉我,她在这里,她还活着。”

宋瑾愕然地眨巴眨巴眼,“你什么祈福、平安,原来是为了这个目的呀。”

贺文轩点头,“我只能这样子说,怕冷炎在朝中还有暗探,走漏了消息,我就真的失去姗姗。”他有些兴奋,应该不要几天,就能见着姗姗。

“太傅,小王发现朝中一干大臣,你才是最奸诈的那个,把帝王骗得团团转。”宋瑾咂嘴,“不过,小王不计较,因为你所做的都是为了小王的十七妹。”

贺文轩轻笑不语。

挂帘一掀,打柴人装扮的捕快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一拱手,“太子,大人,属下发现他们的居点是在离此十多里的一座深山上,人烟罕迹,平时很少有人出现。但最近,那里被人踩出了一条小径,直通山上。属下怕人发现,只敢跟了几步。小径上有米粒、柴草,上面定有人居住。”

“做得好,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这次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能出一丝差错。通知镇上隐身的各个捕快,速回店铺,今晚咱们就行动。”贺文轩双目炯炯,凛声吩咐道。

“不知山上他们有多少人手,我们冒然上去行吗?”宋瑾蹙起眉头问,“冷炎那些个侍卫能从军兵手中劫法场,个个可都是高手,特别是那个比男人还男人的女人项荣,很可怕的。”

“所以我们要放在半夜上去,神不知鬼不觉,他们防不胜防,制他们个正着。今夜是下弦月,出来很晚,天地间不会太通明。”贺文轩严厉的眸光穿过窗沿,看向远处的山峦,“我已经放过他一次,这次,我不会再犯君子之仁的错误。”

山中幽静、荫凉,但蚊虫很多,侍卫在附近点上驱蚊草,嗡嗡轰炸般的蚊虫才稍微飞远了点。树丛中,一大串一大串的莹火虫排着飞梭着,一闪一闪的莹光在暗夜里格外明亮、美丽。

“梦姗,怎么还不放天灯?”自晚膳后,梦姗就失魂落魄般坐在桌边,一言不发。平时极爱的天灯堆在角落里,她都没扫一眼。

“要放吗?”她吃了一惊,醒过神,对外面看了看,“天气好像不错。”

“满天星辰,伸手可及。你要哪颗?”冷炎拎起几串天灯,温情脉脉地看着她。

她愣愣的,像傻了般,“我们在一起多少日子了?”答非所问。

“我们成亲六个月零九天。走,我陪你放天灯去。”他牵住她的手,她木木地跟着。看着他擦亮火镰子,点燃天灯里的烛火,热气满溢灯筒,灯缓缓飘上星空,越来越高,仿佛与星星连在了一起。

“真美。”冷炎赞道,揽住她的腰,“只有与梦姗在一起,我才尝到什么叫温情、什么叫快乐。哈哈,要是以前,我做这些事,会把所有人吓坏的,特别我娘亲,她一定以为我是疯了,不然就是她教育不成功。”

“他们······现在好吗?”

“嗯,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过不错的日子,只是回归普通,希望他们能适应。我不想与他们同住,娘亲讲话的态度,一般人不能承受,我不想你受我那样的苦。”

她仰起小脸,目光发直,像不认识他这般,“你内心里其实不算是个大恶人,为什么要做那些凶残的事呢?”

“不提那些事,好不?”他抱着她,柔声要求,像是撒娇般。

她慢慢抬起手,回抱着他,“冷大哥······”她喃喃轻唤,闭上眼,一行无奈的泪滑下她的脸腮,“这山上是安静,但没有人气。不如你去别处重寻个去处。”

“你不同去吗?”他急切地问。

“我去的,一同去的。”她苦涩一笑,“还是你先去安排,然后再来接我,你······今晚就走。”她推开他,眼里纠结、痛楚。

“那些事让侍卫们安排就好了,我不想再与你分开。”他断然拒绝,看她低着头,轻笑柔哄,“来,我们放天灯。”

她别过身,纤细的肩耷拉着。

灯,一盏一盏地升上天空,她没有平时的惊喜,反到像心事重重。他默默地注视着她,闭上眼,深呼吸。

这夜,他依然拥着她入睡,只不过从她的小卧榻上移到了大**。

他睡得很香,她睡得很浅。

山里面所有的烛火都熄灭了。夜加深,星辰渐亮,下弦月羞答答地爬上山坡,给几座木屋铺上了一层银光。

项荣睡觉一向很警觉,一丝细微的声响从外面传进屋内,她蓦地睁开眼,迅即握住枕边的长剑,飞快地着好衣衫。她缓缓把门拉开一条缝,面容大变。月光下,上百个黑衣人手持大刀,把几座木屋密密地围住,探身过去再看,山下火把通明,照亮了整个星空,觉着像有千军万马。

是官兵,他们暴露了,是谁告的密?上山的几个弟兄都是跟随王爷多年,出生入死,若是有人有异心,他们不可能安全出西京。只有那个蓝梦姗,可她没下过山一次,如何告密?项荣愕然瞪大眼,想起蓝梦姗这些日子的异常。天灯,问题出在天灯上,项荣陡地意识到。

她抬脚跌破窗户,从窗中跃了出去,大喝一声,“官兵来了,保护王爷。”

其他侍卫纷纷惊醒,也没点灯,抡起刀就冲出了门。

转眼间,刀光剑影,侍卫与捕快们战到了一起。

项荣来不及敲门,直接踢开了冷炎的房门。冷炎听到声响,与梦姗已穿好了衣衫,并排会在床边,神情很平静。

“王爷,官兵来了。”项荣抑制住惊慌,冷声禀报。

“我听到声响了。”冷炎揽着梦姗。

梦姗绞着十指,低着头。

“是她告的密!”项荣一咬牙,眼中迸出怒火,她指着蓝梦姗,厉吼道,“她放天灯,向官兵告的密。”

梦姗幽幽抬起眼,点了点头,面如纸灰,“是的,我告的密。”

“你真是够勇敢的,”项荣愤怒地闭了闭眼,出其不意地拿起剑,对准梦姗就刺了过去。

“项荣住手!”冷炎喝止,怎耐项荣的剑速太快,无法收回,他想都没想,一把推开了蓝梦姗,剑尖深深地刺进了冷炎的胸膛。

“王爷。”项荣看着自己的独臂,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我······”王爷是这辈子她最敬重最深爱的人,她杀了······他······

“不要伤害······梦姗······”冷炎苦涩一笑,“她是个孩子,做错了事,不要······去计较······我对她的心,如同你对我的心,你懂吗?”鲜血从心口,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冷炎的脸越来越白。

项荣呆如木雕,王爷原来是懂她心的。这样的爱,爱得很苦,爱得很傻,爱得很绝望,可是又收不回来,只能痴痴地往前栽。

梦姗哆嗦地从地上爬起,她颤微微地站在他眼前,盯着那伤处,只会哭。

“梦姗·······”冷炎支撑着向她伸出手,她握住,“你仍是不相信我的心吗?”

“不是的,不是的·······”外面杀声震天,她拼命摇着头。

“我想要江山是真的,爱你也是真的,”他不舍地抚摸着她的小脸,感到浑身的力气在抽离,“但江山与感情难两全,人不能错一步,我的小梦姗,一辈子好短哦。昨晚你劝我离开时,是不是心里面对我有那么一点情意?”

她痛苦地点头,“是,我······也不知怎么的,我恨你,恨你做的那些事,可是我······不想你死······但······”

“不要说了······这已足够,是我没有把握好。你仍是清白如玉,文轩是个好人,他会比我更爱你的。”疼痛越来越加剧,他快说不出话来,“我······的娘子,再唤我一声夫······夫君······下辈子,我······不会再错一步了······”

“夫君!”她嚎哭地扑上去,抱住他缓缓倒下的身子,拍着他的脸,“不要,不要闭上眼,不要。你醒醒,我随你走,哪里都好······”

苍白的唇瓣浮出一丝留恋的苦笑,“这次······来不及了,这个诺言我带走,下······辈子······不做王爷······我做······书生······”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抬手,拨出了剑,血噗地一声喷出,他大喝一声,合上了眼睛,一只手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冷大哥,冷大哥······”她拼命地哭叫着,抱着他的身子摇晃着,他一动不动。

“王爷,等等我·······”呆立的项荣捡起地上的剑,横在脖间轻轻一抹,咚地一声倒在地上,血喷了梦姗一身。

“啊······啊······”梦姗伏在冷炎身上,放声尖叫。

“姗姗!”贺文轩立在门边,柔声轻唤,“我来接你回书阁了。”

冷炎就葬在了山上,在他的墓附近,有一个小墓,是项荣的,不管生生死死,她都将守护在她痴爱的王爷身边。一切都是梦姗的要求。

冷炎的其他属下,大部分身亡,没有身亡的也是断胳膊少腿,算不上个正常人了,他们的余生将在大牢里度过。那些从溶洞里带出来的财宝,贺文轩作主,送往国库以作朝廷赈灾的善资,皇帝估计要失望了。

冷炎的净身、宽衣、梳发都是梦姗亲力亲为,每一个细节她都极其神圣地完成,神情严肃,动作有条不紊,甚至冷炎胸前那个被剑刺穿的伤口,她都用针一点点地缝补好。她说他喜欢这座山的幽静,住在这里做个普通的农夫是他的梦。她要了一顶紫檀木的棺材,尸身火化。一堆碎骨灰烬,她细细捧起,装在一只蓝荫园出品的瓷坛里,放进棺材。大理石的墓碑上立着:先夫冷炎之墓,妻蓝梦姗。

叩拜时,她口中喃喃低道: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着相思。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向谁诉。

自始至终,贺文轩一直前前后后陪着她,什么话也不说。看到那碑文时,他越发沉默了。

“太傅,你说小王那十七妹是不是傻了,从没见到一个人质对绑匪这么好过。”宋瑾同情地拍着贺文轩的胳膊,语气凝重。

今天,所有的事都已完毕,捕快们已整理好一切,只等贺文轩一声令下,起程回京。

天气非常的炎热,几只蝉在树枝上嘶裂般鸣叫着,苍蝇围着人飞来飞去,怎么赶也赶不走。

贺文轩没有像平常一样露出不耐的神色,他在等待,虽然他不知他会不会等到。事情的发生永远超出人的意料。原以为把姗姗救出来,就云开雾散。非也,他有种彻底失去她的预感,这种感觉比在溶洞里看到那喜堂、那摊血迹还让他绝望。

那时,他还能想办法营救梦姗,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梦姗的远离,什么也做不了。他离开了小镇,一个人漫无目的沿着山径往前走着。

心,很乱,很疼。他一直在忍,不知还能忍多久,他担心下一刻倒下的那个人是自已。不觉,走进了一片幽深的竹林。密密的竹叶挡住了直射的艳阳,一股荫凉透体而入。他抬起头,意外地看到梦姗站在林子的中央。

“贺大哥。”十七岁的梦姗像在一夕间长大了,眉宇间拧着轻愁,笑起来都戚戚的,神情中背负着许多复杂的思绪,偶然瞟过贺文轩的视线里,隐藏着浓烈的无助,但她掩饰得很好。

“姗姗,”他强撑起笑脸,走向她。自从相遇之后,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的交集,说得多的都是关于冷炎的葬礼。

梦姗笑了笑,一身素白的罗裙衬得小脸越发苍白、纤弱。“贺大哥,你转过身去,当着你的面,我可能没有勇气说出来。”她低下头,轻轻说道。

他一怔,“那就不要说,永远都不要说。姗姗,随我回书阁,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落莫地摇了摇头,“贺大哥,人生不是一朝二夕,可以躲避就能过完。你转过身去,我要说。”

“我不想听。”他的音量突地提高了,语气急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想听。姗姗,没有什么事的,你随我回书阁就好。”

她恋恋不舍地凝视着那张被痛楚扭曲的俊容,一咬牙,她转过了身。“贺大哥,你听不听,随你,但我要说。”她大口地吞了吞口水,小手紧紧地攥成了拳,把旨尖深掐进肉里,命令自己平静。

他悲痛地盯着她的背影,嘴唇剧烈地颤栗着。她要说什么,他知道,一说完,她和他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我一直都在做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真想回到当初,我与贺大哥没有在茶馆相遇,没有那场赌棋,我们就像是两个路人,该有多好。可命运让我们相遇了,贺大哥,这样的相遇,注定了我今生将负了你。你对我有多好,我不想用言语来表达,那太浅薄,我只把它记在心里。原谅我以前对你的偏见,原谅我做的一些傻事,原谅我的孩子气,原谅我的懦弱。四季无常,风景朝令夕改,何况人呢?在孤单绝望的环境里,心变得特别软弱,轻易地就被别人打动。对不起,贺大哥,我已经成亲了,请把我忘了吧。”她说得很慢,很清晰,没有一点结巴,感情没有一丝波**,像准备了很久。

他却无法保持平静,保持风度,他冲上前,扳住她的肩,胸膛急促地起伏,“我千里迢迢来这么远,不是要听你说这些的。你以为我没有想到这些?我都想到的,姗姗,那没什么,我不在意,在贺大哥心里,你还是原来的姗姗。”

“不要自欺欺人了,贺大哥,你是个高洁的君子,我失贞的身子已配不上你。还有,夫君他为我挡了那一剑,用他的命换我苟活在世,我······不舍背叛他。”泪,还是没控制得住,扑扑从眼帘上滑了下来。

他愕然地松开手臂,面如土色,一步步地往后退,然后转过身,像发了疯般冲进了竹林深处。她说彼此要深信对方,不管隔了多远、多久,都要坚定有一日对方会回来,这期限至少是十年。没有十年,只短短的六个月,她就变了。回首那些誓言,多么的可笑。他斗得过一个活人,怎么和一个死人去斗。冷炎以命抵命,用这样悲绝的方式刻在梦姗的心头,谁也抹不去了。冷炎终得到一个完完整整的梦姗。

他呢?落得一地碎成片片的心,一场没有成形的梦灰飞烟散。什么红袖添香堪佐读,白首齐眉乐倩兮,琴瑟和鸣鸳鸯配,都成空,都成空······二十五岁前,他是孤单的,二十五岁后,他仍将孤单进行到底。贺文轩踉踉跄跄地跑着,竹林深处,传来一阵嘶哑的怒吼声。

“对不起,对不起,贺大哥,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只会带给别人痛苦与伤害,不要管我了。今生,我负你,来生,你负我······”林中,她闭上眼,泣不成声。

隔天清晨,露水沾肩,东方浅白,两队马车驶出了小镇,在十字路口,分作了两路,大队人马奔西京城,一辆轻便的马车往龙江镇。

梦姗非常慎重地向贺文轩施了个大礼,又向宋瑾道别。宋瑾一改平时嘻笑的口吻,关心地拉着梦姗的手,直叹气,“路上多珍重,”他扭头对护送梦姗的贺东贺西叮嘱道,“照顾好公主。”

贺文轩什么也没说,抱起她跨上马车,给她打开车窗,查看了下角落里置放的冰块,又看了看携带的水和果品,然后跳下车,向自己的马车走去,再也没回头。

两辆车渐行渐远,彼此消失在视线中。

贺东贺西坐在车夫的位置上,贺东不时地朝车里张望一眼,梦姗保持一个姿势僵坐着,面朝后方,在别人触不及的视线外,她哭花的俏容上不住地**、**。

马车是在十天后进的龙江镇,时值七月,龙江镇上又在为今年的瓷器集会而忙碌,大街小巷里挤满了从各地而来的商贾,茶馆酒楼更是爆满。

蓝荫园中,徐慕风俨然已是当家人般,大事小事都是他在张罗,双荷怀孕三个月,害喜仍很严重,紧张得蓝夫人一起床就把满园子的佣仆支使得团团转。蓝员外现在到落得清闲,静心研究瓷艺,一进瓷窑就是半天。

蓝怀树不习惯做个商人,他还是怀念老家自在的日子。现在有徐慕风当家,他便向蓝员外告辞,回老家去了。

蓝丹枫的日子照旧,绣花、扑蝶、弹琴,有许多大户人家上门求亲,她一声不吭,家人也不催促她。

蓝荫园经历了生死大劫,对许多事都看淡了。唯一的牵挂便是梦姗。

当贺东叩响蓝荫园的大门时,只听到蓝荫园里响起一阵惊叫,然后是铺天盖地的哭声,接着,便是震耳的爆竹声。龙江镇上的人都讶异不已,这大热天的,蓝荫园办啥喜事呢!

蓝荫园,终于合家团聚了。

梦姗没提发生的事,只浅浅一笑,说了句:“爹,娘,我回来了。”如同她从前自白云观回来一般。

蓝夫人张张嘴,欲问长问短,蓝员个一个凌厉的眼神把她的话吓得又吞了回去,她想了想,跑上去抱住小女儿,“回来就好,你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我只想睡一下。”

这一睡,便是三天,不吃不喝,静静地躺着,眼睛紧闭,唯有潮湿的枕巾知道她曾醒来过。

在这三天里,徐慕风从贺东贺西的嘴里,把一切都问清楚了,他除了为好友叹息,其他只能做一个好兄长了。

贺东贺西并没有回西京,而是把以前贺文轩租住过的小院落购了下来,重新粉刷、整理,把小院建成了一个雅致的小别院,两人仍住在以前的房间里,卧房和客房空着,偶尔,他们来蓝荫园找徐慕风玩,顺便看看梦姗。

梦姗的梅园有点冷清,七月时节,无花有叶。她要么和爹爹泡在书房里聊天,要么就是陪着双荷散散步、和大姐说说话。看着双荷的肚子一天天隆起,她比谁都开心。

后天就是瓷器集会,蓝家这次拿出了祖传手艺,相信在瓷器集会上一定会大出风头,徐慕风为此都忙了几天几夜。这时,街头巷尾,戏楼的伙计忙着张贴海报,名闻京城的江家班又要来龙江镇献演了,消息如风一般刮进了蓝荫园。

蓝丹枫坐在花树下刺绣,手一抖,针刺进了手指,一滴血落在了绣匾上。

明明大了三妹好几岁,还是习惯来找三妹拿主张。蓝丹枫无法保持平静,心乱如麻,月上柳梢时,来到了梅园。

梦姗让娇白在收拾衣衫。娇白见蓝丹枫进来,停下手中的活计,给她倒了茶,识趣地退了出去。

“三妹,”丹枫坐在蓝梦姗面前,怅然若失地对着灯花,“江家班要来龙江镇了。”

蓝梦姗点点头,等着她的下文。

“妹夫说······他要来蓝荫园拜访爹娘。”蓝丹枫叹了口气,求助地拉住梦姗的手,“我该怎么办呢?”

“你想见江班主吗?”梦姗问。

蓝丹枫脸无助地拧成一团,“我不知道,我想见可又怕见,见了后又如何呢?如果他再能一次不告而别,我······再也承受不住的。”

“不会的,大姐,没有人会错过第二次。如果心里面仍有他,就别让他乱猜,也别折磨他,相信他的诚意。我在西京城里遇见过江班主,他其实并不是一个花心的男子,只是对情感有点误解。红颜知已无数,大姐在他的心里却是唯一的。”

“唯一的又怎样,难道以后我一直要活着与别的女子争风吃醋的日子吗?”蓝丹枫委屈地叹了口气。

梦姗淡然一笑,依进大姐的怀里,“大姐,不要要求那么高。能嫁给心仪的人,你不知有多幸福。相处的每时每刻,都像泡在蜜里一般。我很羡慕你与二姐。”

“三妹?”蓝丹枫讶异地推开梦姗,发觉她已是泪水盈眶,“我见过那位贺公子的,有才有貌,对你很是在意,你们之间出了什么事?”

大姐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江子樵的逃婚可能是她经历的最悲苦的事,其他风雨在爹娘的遮蔽下,她没有经历一点,不像她和二姐亲身体会过什么叫生,什么叫死,什么叫火,什么叫冰。

“我们之间没什么事,他把我当妹妹一般。大姐,江班主来了,喜欢他就给他一次机会,嗯?”她拭去眼中的泪,俏皮地眨眨眼。

“好,那三妹你呢?”

“我要住进白云观里,这辈子,我不嫁人的。”她被两位杰出的男子深爱过,也朝夕相处过,尝过情的滋味,虽然无果告终,但不遗憾。

“你要出家?”蓝丹枫大惊。

“我只想安静。”梦姗笑,笑落了满眼的泪。

瓷器集会的前一夜,江家班由两艘大船浩浩****地开进码头,戏楼出动了所有伙计搬运器具,龙江镇上的居民站在岸边围观,疯狂得让半个天空都燃烧了。

当晚,江子樵便来到了蓝荫园拜访,徐慕风与蓝员外出面接待。幸好有徐慕风在一边打圆场,不然江子樵真是羞得无处藏身。

蓝员外板着个脸,蓝夫人从外面跑进来含沙射影地说他是个负心汉,周晶的死也怪罪于他。他听得是满身大汗,只是不停地应着“是,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请伯父伯母原谅子樵。”

徐慕风看不下去,冲微笑旁观的娘子一使眼色。双荷会意地点点头,出去了一会,蓝丹枫随她走了进来。

如同是烤炉里刮进了一阵清风,江子樵痴痴地看着梦寐以求的佳人,激动得双手直颤。蓝丹枫也好不到哪里去,什么矜持,什么惩罚,什么气恼,都随风而去,三妹说得对,能嫁给心仪的男人,是件幸福的事。谁没有犯过错?改过来就好,以后珍惜她便行。

不计较了,她迎视着江子樵,清晰地意识到,她的心一时一刻都没离开过他。徐慕风摸摸鼻子,牵着行动不便的娘子,回园补养去了。

蓝员外和蓝夫人相对一眼,叹口气,摇摇头,女大不中留呀,也走了。

所有的人一离开,江子樵与蓝丹枫就抱在了一起,又是哭又是笑。铁要趁热打,江子樵当晚就向蓝员外提了亲,要求三日后成婚,江家班完成演出前,他要带新娘同行。他在西京城已置好了宅院,等着女主人回家呢!以后他会专心写剧本,他会找一个能干的副班主,专门负责演出的事,他再也不愿东漂西泊,他倦了,只想与娘子呆在一起,形影不移。

蓝员外说三天怎么来得及备嫁妆,还有亲戚们也来不及通知呀!

双荷笑了,爹,何必在意那些,我出嫁时,身边都没第三人,我和慕风不是一样过得很好吗。

蓝夫人怒斥,傻丫头,你还敢说,我看在你怀孕的份上没计较,这次不同,不过,老爷,三天是仓促,但也能准备得差不离。唉,二十多岁的老姑娘总不嫁人,是娘亲的一块心病,难得有人要,快快嫁了,免得夜长梦多。

蓝员外耸耸肩,不再阻挡。江子樵当即跪地就以女婿的身份,大礼参拜岳父岳母。

蓝夫人心里面有点不舍,“老爷,丹枫嫁了,双荷要生孩子了,梦姗有人在惦记着,女儿们都嫁得不错,我应该高兴呀,可为什么我总想哭呢?”

“你是个操心命,你身子若行,我们再生几个?”蓝员外一本正经地说。

蓝夫人脸一红,瞅瞅女儿们都很远,没人听得见,才放下心来,“老爷,要死了,说这种昏话,都一把年纪。”不过,心里面挺美的。想想自己是幸福,夫君没有立二房,还和她一起生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这么好的男人哪里找去?

蓝员外见她咧着嘴偷乐,心想如果她知道自己也尊为王妃,不知会什么样?不过,那个身份,他不乐意提及。

徐慕风在忙瓷器集会的事,顺道又要开始忙婚事。蓝员外要求一切都准备二份,上次双荷没有婚礼,这一次一同补办。双荷说,挺着肚子做新娘会让别人笑疯的。人人都在忙,没人有空理睬她的话,她只得找上另一个闲人发发牢骚。

梅园里静静的,梦姗在认真地抄写经书,一笔一画,慎重无比。

蓝双荷坐了一会,说道:“三妹,贺公子这次陪太子来参加瓷器集会,然后再参加姐夫的婚礼。”

“嗯。”梦姗没有抬头。

“三妹,你到是说句话呀,”蓝双荷抢过梦姗的笔,急了,“冷炎死了,你难道要为他守贞一辈子?”想想都心疼,三妹才十七呢,还是个孩子,就背负了那么重的痛,这一切又不是她的错。

梦姗无意解释她与冷炎之间的事,往事都已归于尘埃。她懂贺大哥的心,但她不能嫁他的,有许多说得出的理由,也有许多无法启口的根源。今生,注定要错过。

“我会见贺大哥的。”她说话了。

“只是见见?”蓝双荷火大了,“三妹,不管你说什么,在我眼里,冷炎就是一恶魔,我亲眼见识过他的残酷。贺公子是君子,是才子,你若舍他而就冷炎,我保准你会后悔一辈子。你这样子任性,怎么对得起人家贺公子?他为了你才去从政,为了蓝荫园,为了我和慕风,为了你的被掳,他付出多少,你知道吗?”

“因为知道,我才不嫁。”梦姗苦涩地倾倾嘴角,“以后,我会在长明灯前为他祈福的,爱他的女子很多,只要他肯卸下心防,会幸福的。”

“你在说什么傻话,是不是你患上了什么病?”蓝双荷想破头也想不通。

“我没患病,一切都很正常。”如果能病了,或者傻了,该有多好,至少心就不这般抽痛得像刀铰般。

“那一定是我病了······”蓝双荷拍拍头,自言自语地往外走去。

距离产生美感,距离能测人心。江子樵与蓝丹枫误会消除,尽释前嫌,爱得比从前还有深,还要真。江家班的演出,江子樵根本无心过问,他与蓝丹枫一点光阴都不浪费,时时刻刻都粘在一起,说不尽的情话绵绵,恨不得把这分别的几个月全部补上。

蓝员外夫妇觉着这两人好得也太有点过,但想想明天就成婚了,索性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皇家大队人马是傍晚到达龙江镇的,礼炮轰隆,鼓乐齐鸣,五十里内都听得分清。从这一刻,梦姗的心就紧紧地揪着。她对自己说要平静,可怎么也做不到。

她走出梅园,出了后院的角门,沿着运河的河堤漫步,想起去年的这时,秋雨绵绵,贺文轩撑着伞,倨傲地昂起头,要求自己嫁给他,她反过头狠狠地把他羞辱一番,他伤心地走了,伞都没要,淋着一天的雨。点点滴滴,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谁曾想到后面会发生这么多事呢?他们会相爱,他们会别离,他们现成陌路。

她的拒绝是对的,是否冥冥中她已预见到现在这样的结局?

娇白焦急地四下张望着,看到河岸上一抹纤细的身影,跑了过来,“三小姐快回去,家里来了客人,说是你的朋友。”

来了,他来了。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终是要见的,不然显得太无礼。“嗯,知道了。”她抬手整理发丝,随即又把手放下了,女为悦已者容,她现在为谁妆扮?佛祖面前,无需多此一举。

她自嘲一笑,抬步往蓝荫园走去。园子里,蓝夫人像热锅上的蚂蚁,紧张得团团直转。

“姗儿,你可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和皇宫里的人认识的?那个太子一口一个十七妹,怎么一回事?”

宋瑾也来了,这也好,梦姗舒了口气。“娘亲,这话很长,以后说给你听。”她抱了抱蓝夫人,跨进正厅。

厅中,坐着一群男人,爹爹、两位姐夫,身着便装的宋瑾,还有----贺大哥。心跳窒息,呼吸不畅,她笑得很艰难,这才分别了数月,已觉着像沧海桑田般,以后长长的一辈子的青灯黄卷如何过?

“贺大哥,太子,你们来啦!”她盈盈欠身,轻声问候。

“叫皇兄。”宋瑾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小心地瞟了下蓝员外,“事实,小王也是她兄长。对不对,员外?”

蓝员外不动声色地回道:“按照年岁,是应叫声兄长。”

宋瑾笑了,“姗儿,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自别后,连封书信都没有,还要小王这次特地请命父皇,硬要替他来龙江镇主持瓷器集会,才能见你一面。”

梦姗大方地走到贺文轩身边坐下,俏皮地倾倾嘴角,“我若写信,路上耽搁的辰光怕不止数月,我知道兄长要来,所以把思念的话都放在肚中,一会我亲口说给你听。”

“我们兄妹还真的默契。啊,员外,这蓝荫园小王是耳熟能详,却从未参观过,能不能带小王参加下?”宋瑾对着一直沉默着的贺文轩挤挤眼,大声说道。

蓝员外点点头,“当然可以,太子,这边请。”

没有人点破,一行人鱼贯走出正厅,把偌大的空间留给再次相见的贺文轩与梦姗。

“姗姗······”这样的一个名字,哽在喉间,好不容易才喊出口,嗓音沙哑到不行。

“贺大哥,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园子。”两人相对,度秒如年,能说什么呢?她微笑起身,热情相邀,尽主人之谊。

黑眸如深邃无波的海洋,微微泛起温柔的浪花,他点头,欲牵她的手,她已走出了正厅。“我的园子叫梅园,因这几棵百年的老梅树而得名,别看它们年纪苍苍,一到冬天,满树的花苞,开得很是茂盛,香飘几里呢!”她领着他前前后后地参观着,“这是我的卧房,那边是书室,中间是起坐间,很密封,寒冷的夜里,只要置两盆炉火,就可以暖如三月般。”

他含笑倾听着,信手拿起桌上的书,是本经书,经书的下面是本《书阁漫话》。

他一怔。

她抢过书合上,“你送我的那本没带回来,这······本是我回来后新买的。贺大哥,来,我们去后园看看。”

“姗姗,”他拉住了她,把她拥在怀里,下巴搁在她的发心,“想我吗?”

她的身子摇晃了下,故意笑得很轻快,“想呀,当然想呀,我也想皇兄,也想紫璇公主,这次,她来了吗?”

贺文轩失望地闭了闭眼,落莫地松开她,“她来了,现在行宫里。”

“嗯,那我明天去看看她。贺大哥,你来,我们家后园也很漂亮的,大姐那一院的枫树现在红得像火······”

他打断了她,“姗姗,你的想法一点改变都没有吗?”他真的好痛。

她低下头,无助地搓着腰间的丝绦,“贺大哥,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不要再提好吗?”

“我怎能不提?”他握住她的双肩摇晃着,“你抬起头,看看我,我是个活人,能呼吸,会说话,难道你也要我长埋到地下你才能心动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与他一同生活了六月,他珍爱你,疼惜你,又为你而死,你念着他的好,我不怪你,我可以等,等你恢复理智,等你清醒,等你想起我们的从前。姗姗,你的心呢?”

“贺大哥,我配不上你······”

“就是那个该死的贞节吗?我不在意,不在意,姗姗,那个鬼东西比人重要吗?你好端端站在这里,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姗姗,贺大哥不是铁打的,不坚强,这一阵,我真是度日如年般。我们不赌气,也别说任性的话,我们成亲好不好?”

她拼命地眨着眼,把泪意生生眨了下去,她不哭,至少不能当着他的面哭,不能心软,她硬起心肠说道:“贺大哥,我们去后园看看吧!”

“你······真是铁石心肠······你对我十年的感情都不抵与他的六个月吗,你这情感也太轻微了,我不信,我不信······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他冲上前,把她嵌进怀里,低头欲吻她,她闪躲着,“人是擅变的,因为我爱上了冷大哥。”

他僵硬地立着,俊脸雪白,“你······说爱他?”他不敢置信。

“死了也要爱。”她说得坚定,指尖在颤抖。唯有让贺大哥死心,他才能接受别人。

他痛楚地摇着头,跌跌撞撞往外走去,她没有追上,他没有回头,不知道在他出门之后,她哭成了个泪人样。

梅园外的一棵松树下,立着一个娇美的女子,他认得,那是她的大姐蓝丹枫。

“贺公子,我在等你。”蓝丹枫迎上前,看看他的表情,心里面什么都明白了。

他强打起精神,对她点了下头。

“三姐仍没改变心意吗?”她揪心地问。

他悲痛地苦笑。

蓝丹枫哭了,“她才十七岁,就要侍奉佛祖终生,这太残酷了。”

“你说什么?”他瞪大眼。

“你不知道三妹要进白云观修行吗?”

细长的唇角紧抿,双目怒火熊熊,喉结不住耸动,额头青盘暴立。他深吸一口气,用屋里那人可以清晰听到的音量说道:“我与她因误会而分离,因阴谋而分离,现在因相爱还是要分离。看来这是命数,好吧,她要出家,我也出家去,道观与寺庙比邻而居,同伴青灯黄卷;她要自尽,我在她坟旁买边墓地,花重金买通盗墓人,怎么也把尸骨合一处。我再做个不切实际的梦,她若······想回头,我在书阁建新房买婚床。”

说完,他倨傲而又高贵地向蓝丹枫点点头,潇洒离开。蓝丹枫眨眨眼,再看看梅园中的梦姗,也是一脸目瞪口呆。

瓷器集会的那天,也是两对新人成亲的日子。

蓝荫园再大,也被挤得水泄不通。前面喜乐飘飘,贺喜声不断。后园就有点寂寥了。梦姗一身素净的衣裙,留恋地看了看蓝荫园,毫不迟疑上跨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

“三小姐,一定要选在今天走吗?”娇白纳闷地问。

“我已给爹娘留了信,姐姐们那边都祝福过了,没什么事,就走吧。白云观不远,想见便能见着。”她合上了眼,红尘如烟,已在关山外。车夫一甩马鞭,马车驶出后园,踏上石径,绕道山中,远去了。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集会已散,喜宴撤去,宾客尽欢,新人送入洞房,蓝荫园中好不容易恢复安静,一帮人却齐集到正厅,个个面露忧色地看着贺文轩。

他扬扬俊眉,问得很不客气。

现在,一帮朋友都成双成对,独他对影成双人。

“贺公子,真的是对不住,小女她已经走了。”蓝员外手中捏着一封信笺,过意不去地直叹气。

“那鬼丫头不知怎想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想着进道观修行。”蓝夫人跺着脚,感到养女儿实在是件太痛苦的事,操心完一个,另一个又不安份了。

“哦,我知道。”他站在窗边,看着马车出了蓝荫园,她眼里的留恋,她的无奈,她的心痛,他都看在眼里。“没有关系,尊重她好了。”不然能如何,用绳索把她绑住吗?

“文轩,如果难过,小王这肩借你靠一靠。”宋瑾很大方地拍拍肩膀。

江子樵拥着新娘,自已这一团喜庆,越发衬得文轩的孤单,而文轩是为蓝家着想最多的一个,最后落得这样的凄凉,他同情地拧起眉头。

“三妹是个孩子,心里面有结,你体谅点。”徐慕风说道。

深呼吸,他轻笑如风,“你们都怎么了,我很好,一点事都没有。好啦,新人们都回房去吧,太子你回行宫,我回我的小院。”

贺文轩话音还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个身着禁卫军装束的男子十万火急地跑了进来。

“太子,请速回宫继位,皇上他······昨夜子时已驾崩。”

宋瑾眼前一黑,跌坐在椅中,“太傅,小王该怎么办呢?”他要做皇帝了吗,不会吧,他还什么准备也没做呢,他还想逍遥几年,一切怎么会这样快。

“太子不要紧张,镇定点。”贺文轩冷静地握住他的手,“为恐意外,我们这就回京。所有的事你不要多想,自有内务府的丞相、尚书为你担着,你只要打起精神就行。”

“你呢?”宋瑾惊恐地追问。

贺文轩闭了闭眼,“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宋瑾长吁一口气,这才高声吩咐:“来人,起驾回宫。”

“吾皇万岁万万岁。”来迎接的禁卫军和大臣在蓝荫园外黑压压跪了一排。

贺文轩站在夜色里,仰望着远方,哪颗星星下面是白云观?

皇上驾崩,龙江镇上的所有官员都回西京城奔丧。这是自有瓷器集会后,第一次龙江镇冷清得这么快。三日后,江家班演出结束,器具一一装上大船,江子樵携新妇跪别蓝员外夫妇,回西京居住。关于他们演出的剧目,足够龙江镇的居民回味半年。

时序继续,四季更迭,春花,夏雨,秋实,冬雪,一日一日地翻过。

徐慕风打理蓝荫园的生意越发顺手,他现在成了远近闻名的大瓷商,蓝家的瓷器获新皇特准,允许销往邻近的几个国家。蓝荫园渐渐地跃居南朝富商的首位。

哦,说起新皇,虽然他在金殿上闹出许多笑话,但总体情形不错,这一切归功于他的首辅贺文轩的相助,还有他新立的皇后--一位书商的女儿,脸圆圆的,见人三分笑,一笑两个可爱的小酒窝,不是个大美人,可是把新皇吃得死死的。新皇为了她,改去好色的习性,现在简直成了天下第一专情男子。

有了这位新皇后监督,新皇勤政爱民,贺首辅才能稍微喘口气,偶尔出京到龙江镇附近的一座道观,与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子下下棋、喝喝茶。

这个偶尔渐渐地发展成每换一季就来一次,白云观的观主一叹,索性为他建了个小院,方便他来时居住,蓝荫园每年捐的银子可不少,这花的是个小钱。

两人的关系一直是西京人乐此不疲的话题,有人说他们是知已,有人说他们是好友,有人说他们是兄妹。反正君未娶,妾未嫁,一切都皆有可能。

皇后对新皇说:首辅不小了,是否该给他张罗婚事,紫璇小妹都等了他好几年。新皇拿出帝王的威仪,严肃地说道:亲爱的皇后,你什么都可以操心,唯独首辅的婚事你不必过问,随他单身到几时是他贺家的事,与咱们无关。至于紫璇,朕另有主张。东朝一直欲与我朝联姻,朕看紫璇有母后的风范,让她去,不负朕所望的。唉,对于一个痴心人,只有远离才能让她忘却从前,开始新的生活。

皇后促狭地一笑:皇上,你好像有点偏心哦。

新皇搂抱住皇后:亲爱的皇后,如果有朝一日你见到朕的另一位小妹,只怕你比朕还有偏心!她的心里呀,那结该有多复杂,都过去三年了,怎么还解不开呢?

三年,徐慕风与蓝双荷的儿子都会颠颠地在蓝荫园中撒着欢地跑了,小嘴喊着:外公、外婆,嗓门大得镇头镇尾都听得见。

江子樵也让人从西京城送来口信,说丹枫怀孕二月,不宜远行,今年的新春,只好在西京过了。蓝夫人一接到口信,急了,“丹枫是第一胎,身边没个人照顾,怎么行呀?我不放心,得去西京城看看。”

蓝员外抱着外孙从外面进来,听见了她的自言自语,“你没出过远门,一个人可以吗?”

徐慕风在外面接话,“那就找个人陪同好了,三妹对西京城最熟悉了,就三妹吧!”

“嗯嗯,人家贺首辅来看望她多次,她也该回拜下。”蓝双荷在一边帮腔道。

“可那个固执的丫头肯去吗?”蓝夫人拿不定主张。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蓝员外慢悠悠地说道。

蓝夫人被他们一激,第二天就去了白云观。真没天理,终年吃素,怎么能养出这水样的肌肤呢?双十年华的梦姗比三年前又美了几份,眉宇间宁静清灵、飘逸,不经意的掠过一丝小女人般的娇媚。

“娘亲,你怎么来了?”三年来,家人给了她完完全全的空间,从不打扰她的清静,唯有贺大哥,不在意这些,常无预期地闯上山来。贺大哥,贺大哥是她心底里的痛,他再没提过亲事,也没听说他与某位女子走近。他一次次地来山上,当她是位相谈甚欢的好友,偶然小住。她不忍拒绝,可再这样下去,她注定要耽误他的。

但她从何启口呢?她很怕他一怒之下做出傻事。

“丹枫怀孕了,身子很不适,身边没人照顾,你二姐与姐夫要忙生意,你爹爹要带外孙,没有办法,只有我去跑一趟,可我大字不识一个,又没出过远门,娘只能来求你了。姗儿,你陪娘亲去一趟好吗?”蓝夫人在女儿面前向来无形象可言,只要能达到目的,她不惜涕泪俱下。

“娘亲,你别哭呀。二姐陪你走几日,挪不出时间吗?”

“慕风忙不过来,她得帮帮他,现在又值年关,哪里有空呀!你没事,念经可以在路上念,就几天,好不好?”

梦姗叹息,心里面好难,她是很闲,可是那是西京城呀,贺大哥住在那里,那里有许许多多的回忆,她不敢去。好不容易才武装到现在,一到西京城,她怕自己会丢盔卸甲。

“娘亲,你不要担心。大姐夫家里佣仆很多,他那么疼大姐,大姐一定会被照顾得很好的。”

“再好有家人好吗?这不是做家事,让别人做就行了。你没做过娘亲,不懂怀孕的辛苦,这时候,孕妇很可怜的,最想念的就是家人陪伴。你······怎么一点姐妹情份也没有呀,这经你念哪去了?”蓝夫人壮起胆,音量提得高高的。

梦姗心里面一阵凄楚,这辈子,她都没可能做个娘亲了。“娘,你别说那样的话。你若想去,我陪你去好了。”她投降了,她的心结不重要,家人重要。

一别三年,西京城变了吗?

三天后,蓝家的马车缓缓驶进西京城,在一处大宅院前停了下来,江子樵从里迎出来,欣喜地扶出岳母,当他看到还有一个人跨下马车时,不敢相信地直眨眼。

“大姐夫,我变得你都快认不出来了吗?”梦姗戏谑地笑问。

“不是,不是,娘子,你看谁来了?”江子樵扭头对着里面大叫,心里面震了一下,不知文轩可知贵客驾临?

蓝丹枫走出来一看,她哽咽地上前一把抱住最心爱的小妹,“路上累吗?”

“还好!”梦姗凝视着大姐,怀孕让她清瘦不少,“小娃娃很调皮?”

“是有一点。”蓝丹枫不好意思地一笑。

“那一定是个小子,只有小子才调皮,双荷怀孕时也是这般。”蓝夫人激动得两眼放光。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

“不要站在外面,快请进。其实我想生个姑娘,性子文文静静的,知书达礼,像她娘亲最好。”江子樵毫不掩饰升做父亲的欢喜。

“头胎是个姑娘也不错,以后再生儿子不迟,早晚的事。”蓝夫人小心翼翼地扶着大女儿,跨过门槛。

可能是娘亲与小妹一同来了,蓝丹枫特别开心,居然今天害喜的情况好了许多,午膳吃得很顺利,下午时分,精神不错,提议陪娘亲与小妹一同去夫子庙逛逛。

恰逢年节,夫子庙夜晚的集市直到半夜才散,晚上灯火辉煌,逛街的人很多。挤身在人流中,前尘往事不由自主地就涌上了心头。娘亲与大姐兴致勃勃地边逛边议论,没有人注意到梦姗脸上露出的忧伤。昨日清昔在目,只是情意不再,空落得几声唏嘘。

前方有一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不时有锣鼓声从里面传出。

蓝夫人爱追个热闹,挤进去一看,原来是玩杂耍的。一个男子手拿一把刀,对准一个俏俏的姑娘砍下去,姑娘的手臂被生生砍断,鲜血洒了一地,人群发出一阵惊呼,但就那么一刻,男子手一挥,姑娘的袖管里又生出了一只新的手臂,地上落下的那手臂和鲜血都不见了。掌声如雷般响起,围观的人直赞太神奇了。

卖艺人拿着一只瓷盆伸向行人,铜钱如雨点般落下,“当”地一声,瓷盆里放进一锭大银。

众人都惊住了,纷纷抬起头。

一点都没有预示,贺文轩就这样生生地撞入了梦姗的眼帘,只不过他没有看到她,他在对着卖艺的女子微笑着,笑意如沐春风,温暖而又和煦。卖艺女子不觉羞得连耳根都红了。

“是贺公子!”蓝夫人扭头就找小女儿。

梦姗早已别过脸去,回过头时,脸上已一派平静。贺大哥对陌生女人从来都是冷漠相待,恨不得驱之千里,只有他喜欢上谁,才会露出这样温和的轻笑。贺大哥心房被人敲开了,她该替他高兴,对不对?可为什么心里面疼得如撕裂一般呢?

“三妹?”知妹莫如姐,细心的蓝丹枫握住三妹的手,“可能贺······”

“大姐,走了这半天,有点累了,我们去喝杯茶,好吗?”她打断大姐的话,笑道。现在没有勇气上前去打招呼,面是迟早要见的,但不是此刻,她需要静下来,好好地整理一下心情。

蓝丹枫无奈地点点头,直后悔来逛这个街,好巧不巧看到这一幕。

“贺公子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卖艺的?”蓝夫人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瞧我们家姗儿都胜过她百倍,瞎了眼啦!”

“娘亲,你到底在说什么。”蓝丹枫急得对她直挪嘴,蓝夫人这才看到梦姗脸都没了血色,忙噤声。

三人挤出人群,向路边的茶馆走去。

“姗姗?”贺文轩正欲上轿,他随意一抬头,看到人群中有抹熟悉的背影,心里一颤。

梦姗浑身的肌肉都僵住了,她拼了命才自如地回过头,笑靥如花。“贺大哥,别来无恙。”她故作意外地招呼。

“姗姗,真的是你,你来了,怎么不回书阁?”贺文轩三步并作两步,不顾众人的瞠目,也没看到一边的蓝夫人与蓝丹枫,他紧紧地抓住梦姗的手。

“我午膳前刚到的。”她欲抽回自己的手,他握得太用力,根本无法得逞,“贺大哥,别人都在看呢!”她小脸微红,低声提醒,幸好今天自己没穿道袍。

“那也应该先回书阁呀,走,我们回家。”他欣喜万分地拥着她,招手让轿夫过来。

他想过,如果有一天姗姗肯走出道观,必是心结解开。又逢落雪时节,长夜漫漫,燃香围炉,执手相拥,这样的情景如芳香的美酒,他只愿长醉不愿醒。

“贺大哥,我现住在姐夫家中,我······娘亲也在这里。”她小声说道。

他这才注意到另外两人,忙不迭地施礼,礼貌地问好。

“贺公子,我们姐妹难得团聚,还是让三妹住在我家吧!”蓝丹枫知道梦姗的心思,解围道。三年前,三妹是一个俏皮、任性的小姑娘,三年后,她早在周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蛹,轻易不会破茧而出。

“书阁离江宅不远,你们聊得再晚都没关系,我来接姗姗就好。”贺文轩就是一个性情中人,他根本没想到当着人家娘亲的面,把未出阁的女子接回家,这于礼不回。他死心眼地认为书阁是姗姗的家,哪有到了家门而不入的道理。

“天气寒冷,还是不要两边跑来跑去,三妹暂时不走,日后有机会相见的。”蓝丹枫坚持得很含蓄。

贺文轩想说他不怕寒冷,可看看梦姗一脸意兴阑珊的样,无奈地点点头,“那好吧!”不过,他平生第一次厚着脸皮,不等人家相邀,蹭了次白食。目的就是想与梦姗多呆一会。

江子樵坐在席上,失笑摇头。

席散,他又留下说话。蓝夫人不知打了多少个呵欠,梦姗婉转地提醒又提醒,他这才不情愿地起身告辞。

梦姗把他送到大门口,经过一处树荫处,他忍不住抱住了她,还是不想放弃:“姗姗,随我回书阁······”这样的夜晚,他等了三年,没有说出口,但在心中时时记挂着。“我这里空了三年,它很冷很冷······”他拉着她的手放在心口,“即使你为他守孝,三年也过了。姗姗,别再漂了,回家,回家······”他仍以为她深爱着冷炎,心里面酸却无法妒忌。

她咬着唇,不敢接话,怕自己会哭出来,硬生生从他怀里挣扎开,“贺大哥,走好!”然后转身就跑进了厢房。

怀中一空,温暖的身子化作一缕寒风,他仰面苦笑。她对冷炎的爱真的是海枯石烂吗?“姗姗,不管再有几个三年,只要能等到你回头,我就会等下去。”夜风吹来他无奈的喟叹,她心一紧,掩上了房门。

蓝夫人坚持不住,先睡了,蓝丹枫在灯下做着一件婴儿衫,边和梦姗有一句没一句的讲着话。

梦姗惊奇不已把做好的一件婴儿衫放在掌心里比划,好小哦,只比掌心大一点。“能穿吗?”

“能,婴儿生下来好小的,粉嫩娇弱,惹人怜爱。”蓝丹枫脸上**出母亲的光辉。

“我真羡慕你与二姐。”梦姗脱口说道。

蓝丹枫停下针线,“为什么要羡慕?三妹,你尘缘未尽,念再多的经也没用的,贺公子等了你三年,你的心就是石头也会融化的。你们成亲,也就可以生个小娃娃的。”

“我生不了小娃娃。”梦姗幽幽地叹了一声。一个女子深爱上一个男子,最恋慕的方式就是渴盼被他拥有,为他生儿育女。

“为什么?”

“我从娘胎里带来的心病,注定我一辈子无法生儿育女。”她耸耸肩,说得轻描淡写。

“你那病在初潮后就可以带走了,早好啦!”

梦姗愕然地瞪大眼,“谁······谁说的?”

“祖母呀!我那时陪她在山上,她说起的,不然她也不会同意你来西京。”

“可她告诉冷炎说,我不能生孩子的。”

“那是她看出冷炎性子阴冷,不适合你,故意这样说来击退他的,不过,那人是坏,对你到是至情至性。三妹,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拒绝贺公子的?你和冷炎到底成亲没?”蓝丹枫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三妹的神情,追问道。

梦姗像根木雕似的,一动不动,神情呆滞。

爱的本质,是一种考验。考验彼此的明暗人性,考验时间中人的意志与自控。贺文轩心里面很累也很痛,但他想他一定能承受得住这样的考验。既然认定了姗姗是一生挚爱的人,他就什么都愿意付出。三年的等待,等到了姗姗踏进了西京城,这就是一种回报,他不该心急的。经历过人生的生死别离,姗姗心里面草木皆兵,他要有无限的宽容和耐心来等着她慢慢走过来。

一夜没睡好,他依然起了个大早,赶到江宅。

梦姗比他更早,她进宫去了。蓝丹枫说不是皇帝宣召,是她自已主动进宫的。

他一愣,立即掉头往皇宫奔去。

“这位妹妹我好像见过。”亲和的皇后拉着梦姗的手左看右看,觉着眼熟。

梦姗挪揄地倾倾嘴角,“某天,我与皇兄去风雨阁购书,是皇嫂为我们结的账。”

皇后脑中一亮,《龙阳十式》,她取笑地斜睨着神情有些微微不自在的皇帝。

“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吗呢,姗儿远道而来,我们应热情地招待才是。姗儿,走,陪皇兄用早膳去。”宋瑾咧咧嘴,顾左右而言他。

皇后捂嘴轻笑,“知道了,你们兄妹是嫌我这做大嫂的碍事,罢了,你们叙旧,我走人。”梦姗一大早进宫,不会只为问候的。这位只闻其名,难见其人的十七公主,并非俗流。她对宋瑾挤了挤眼,笑着走出寝宫。

整天与人精一样的官员打交道,宋瑾也多了几份城府。他没像从前喋喋不休地问个不停,只是与梦姗随意聊着家常,似乎他一点也不好奇她的来意。

越是这般随意,就显得有些刻意了。

两人走进暖阁,对面坐下。梦姗犹豫了会,抿抿唇,抬起头直视着宋瑾,“皇兄,听说西京城最好的大夫都在宫里。”

“是的,宫中不仅有地道的中医,甚至还有一位西洋过来的西医呢,医术也高明。谁身子不适?”

“那请皇兄找一位来为我诊治下身子。”粉嫩的脸颊不觉绽开了一丝红晕。

“你?”他看着她粉红娇白,不太相信。

宋瑾随即宣御医院最好的御医过来。白发苍苍的老御医拎着医箱小跑步地赶过来,诧异地扫视着厅内,病人在哪?

“皇兄,你先去忙国事,我······我想与御医单独呆一会。”她轻声要求。

宋瑾有些委屈,他还想表现出兄长的体贴和关爱呢,这下没机会了。鼻子一摸,出了花厅,忙什么国事,在外面等着听结果好了,不然心难安。

“公主的脉搏稳健、清晰,没有大碍呀?”老御医望闻问切,什么法子都使上了,没诊出一点病因,头上急得冒汗。

“我······的心也康健吗?”梦姗紧张地发问。

“老臣觉着非常康健,若不信,可以找西洋医生再诊下。”老御医回答得有点底气不足。

梦姗温和一笑,“那到不必,老先生,你说我······这样的身子能经得起生儿育女的辛苦吗?”

老御医眼一瞪,“公主看上去文弱,其实不然。女子的身子具有韧性,百折不断,比一般男子都结实呢!”

“我小时候曾患过心病,体弱得很。”

“那些在公主及笄之后,因发育成人早带走了,公主现在的身子好得很,可以活得很长寿呢,老臣保证。”老御医松了口气,口吻轻快地说道。

梦姗站起身,对着老御医盈盈一万福,“多谢御医了。”不能生儿育女这件事,曾像大石一般压在她的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也让她逼着自己亲手掐断了自己的幸福,过着像个修士一般的清苦的日子。现在把这块大石搬开了,心里面为什么没感到轻松呢?

厅门打开,一眼就看到宋瑾身边立着脸色紧绷的贺文轩,他赶得太急,还在气喘着。眼眶突地一红,她有点想哭。在贺大哥的心里,她仍占着个不小的位置。

“公主哪里不适?”宋瑾先出声问道。

贺文轩则一把揽着梦姗的腰,上上下下打量着。“要紧吗?”

在老御医开口前,梦姗抢先说道:“我只是请御医检查下身子,不是哪里不适。”

“公主身子康健得很。”御医禀道。

“那就好。”宋瑾拍拍心口,害他乱担心了一把。“首辅,今日早朝······?”估计不上了吧!

“我休假几日,皇上多勤勉些。”贺文轩没空理会宋瑾,只想拖挟了佳人离开,好好地问个明白。她平白无故为何要诊治身子?他心头起了个疙瘩。

“朕一向勤勉,为何就不能休假呢?”宋瑾仰面长叹,皇帝的命真苦啊!

贺文轩让江宅的马车先回府,牵着梦姗的手上了自己的暖轿。不大的空间里,两人必须紧挨着,方才挤得下。不是第一次肌肤相触,但这之间相隔了三年,年岁渐长,青涩褪去,两人瞬间就呼吸紊乱。

心跳如鼓,面红耳赤。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十指紧紧地绞缠着。

贺文轩心中窃喜,他感觉到姗姗是柔顺的,并不排斥他的亲抚。她······她心结解开了吗?

他把她带回了书阁。

一草一木,一房一舍,甚至那笑呵呵的雪人,梅树上绽开的花苞,书楼地毯上放置的两双情侣鞋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时光在书阁中是停滞的吗?

她为他画的那幅画像裱好了挂在卧房的床前,记得一滴墨汁在纸角晕开了,她随手添了朵墨梅。墨香四溢,仿佛是昨天刚刚绘就。

贺东、贺西笑着向她问好,膳房的厨子、整理园子的花匠憨憨地立在院中,那神情如同她从前俏皮地在园子里玩耍,他们在一边笑望。

“我没敢告诉娘亲,不然你耳根不会清净的。她念叨起你来,可是没完没了。都是你,以前她可是从不来我书阁的。”贺文轩宠溺地凝视着她,让她换了鞋,两人并肩走进书楼。

她深深呼吸,眼眶湿润,再怎么自欺欺人,她都无法否认,她想书阁,发了疯的想,做梦都在想。这里有家的味道,让她情不自禁留恋、沉浸,而蓝荫园反到像个客舍,她不常想起。不管是谁提起“家”这个字,她脑中总是浮现出书阁。

小心地抚摸着书案、书架,玻璃罩灯,装设的瓷器,书画,**的被褥、绣着兰花的枕木,她动容,她感慨。幸福的定义,就是和心爱的人,在温馨的家中,朝朝暮暮相对。

是的,她幸福过,很幸福,很幸福。只是,幸福,她现在停顿了。

他拉着她并坐在书案后,贺东送上手炉与茶点。

“明天是小年夜,西京城里会放天灯,现在样式很多了,非常漂亮。”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只是想把话题延续,永远都不要停。

天灯?提起天灯,心头一抽,无意识地展开手掌,三年没做天灯,掌中的皮肉恢复了从前的细嫩,唯有笔茧深厚。“西京城依然繁花似锦,我可能在山里住惯了,走在街上,都有点不习惯。贺大哥,你现在好像比从前好多了。”以前,他是不屑于在街头与行人为伍的。

“我也不习惯,但夫子庙那里有许多我们之间的回忆。我们就是在夫子庙邂逅的,在卖笔墨纸砚的店铺里,记得吗?后来,慕风住过那里,你就经常光顾,再后来,你在那里失踪。我特别想你时,就会到夫子庙走走,想着会不会有一天我一抬头,你就站在灯火阑珊处。”

他动情地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这一天,终于给我等到了。”

“贺大哥,”她咽了咽口水,屏息,“是呀,我没想到一到西京城,就会遇着贺大哥,本来想第二天过来看望的。街上那么多人,他们都在看着卖艺的,贺大哥却······看到了我。”心,突然停止了摆动,她深深地凝视着他。

贺文轩笑了,“那对卖艺的说起来是我的福人。三年前,我出京看望你爹娘,顺便寻找从前的一些答案。回西京的路上,恰逢大雪,我与贺东贺西在一个饭馆里用饭,那两个卖艺人也在。他们用诡术刺伤了我的腿,我昏迷了,贺东贺西制服了他们,命令他们用马车载我进西京城,没想到,因祸得福,从而逃过了冷炎在观云亭附近的暗杀,捡了一条命,我才能平平安安地再次见到你。昨儿一看到他们,我心里面一动,心想会不会他们能再次带给我福音呢?我扔下银子,抬起头,你真的就在不远处。”

“贺大哥,这一点······也不像你······”他应该骄傲不凡,不拘一切,怎么会有这样宿命的想法呢?

他叹了一声,温柔地拥她入怀,“有时我也会茫然,会失落,不知怎么撑下去,你明明就在那里,为什么不让我靠近呢?撑不下去时,只能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来支持着·······”

她怔忡了下,缓缓抬起手臂,回抱住他,“贺大哥,贺大哥······”她没有说什么,只是一直喃喃地喊着他,喊得娇柔,喊得动情。

一切迹象显示,飘泊太久的两艘孤舟,顺着方向,缓缓地向幸福的港湾靠拢。

她没住进书阁,但呆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江子樵夫妇与蓝夫人乐见其成,不管她何时回来,从来不多语。

贺文轩更是想方设法地把所有的时间都腾空,专心专意地陪着她。对于这样的旷工,宋瑾咂咂嘴,无奈地接受了。

两人像从前般,在书楼里看书、画画,下棋,膳后在园子里散步。天气晴好时,他陪着她逛街、游山,两人还去了夫子庙附近的山里。那里的溶洞现在已成了西京城一大景观,进去观赏要花银子的,而那个温泉,现在可大发了,砌了许多亭阁,建了许多浴池,是西京人冬天的最爱。站在溶洞里,寻到那个摆有屏风的房间,她一叹,苦涩地倾倾嘴角,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泪水瞬间沾满了他的衣襟。

他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低喃:“姗姗,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贺丞相夫妇听说蓝梦姗回到西京,虽没有上门看望,却悄悄地让总管找人着手装饰府第,准备大办婚事。

两人是恩恩爱爱,但贺文轩一直没有向她提出成亲一事。她很享受现在这一切,不知是忘了还是怎的,谁一提婚事,她就转话题。贺文轩挫败地苦笑,情路漫漫其修远兮,他将上下而求索。

她却接受了另一件事,就是正式接受朝廷的十七公主封号,改姓宋,至于原因,贺文轩问起,宋瑾三缄其口,深沉地飞来一句:“恭喜了,首辅。”

新年一过,春天像个孩子,笑着闹着从南方赶来,催绿了路边的树,催绽了园中的花。

蓝丹枫挺过了害喜期,现在能吃能睡,肚子日渐隆起,成了位非常丰润的产妇。

就在这时,梦姗突然丢下一封书信,不告而别了。贺文轩呆立着,手足冰冷,他失去了拆信的勇气。

“文轩, 是好是坏,打开来看看呀!”江子樵满脸好奇,蓝丹枫在一边轻笑。

“不看了,不看了······”他失落地摇头,连道别都没有,这样的方式生生分开,他不能承受。

“贺公子,三妹说那里面是个谜语,谜底是个词牌名,你若猜中了,再看这封信。”蓝丹枫缓缓地从袖中又抽出了一封信笺。

贺文轩手一哆嗦,好半晌都愣愣的。俏皮的姗姗,慧黠的姗姗,久违了。他撕开信角,展开信纸,清秀的字迹跃入眼帘。

“佳期正值小阳春,风暖华堂拥玉人,应是三生缘夙定,漫教相敬竟如宾。个郎早岁盛才华,彩笔群推是大家,若向妆台调粉黛,画眉深浅漫轻夸。红毹拥出态娇妍,璧合珠联看并肩,福慧人间君占尽,鸳鸯修到傲神仙。”他不敢置信地念了一遍又一遍,会吗,会吗?姗姗的谜会如此浅显?

“贺公子,猜着了吗?”蓝丹枫挽着夫婿,笑成了一朵花。

“贺······贺新郎·······”他闭上眼,重重呼吸。

也只有他的姗姗呀,以这样含蓄而又温雅的方式把心意表达了出来。她接受他了,贺新郎,贺喜他成为新郎,他姓贺,是名符其实的贺新郎。

“文轩,恭喜,恭喜!”江子樵欣喜地说道。

“呶,这是三妹的另一封信,如果你明天动身,你们应会同时到达龙江镇的。”蓝丹枫把另一封信递给了他。

“姗姗去哪里了?”他知道她是前几天悄悄离京的。

“信里有写吧!走喽,夫君,咱们不打扰妹夫看信。”

妹夫······贺文轩念叨着这个名词,轻笑出声。

“贺大哥,谜底很浅,对吧!你一下子便可猜出。我们之间猜来猜去的事太多了,我不想再让我们之间有猜疑,一切都要简简单单,一目了然,不掩饰,不遮掩,如我撕去心头的面纱,把我的心坦露在你的面前:贺大哥,我爱你,一直都爱着,远到那个只有六岁,对情感还懵懂的小丫头,到现在,历经沧桑的姗姗,爱的只有你。你会感到质疑,如此爱着,为什么要让我们生生分离三年呢?”

“是呀,三年,漫长的三年,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命令自已远离你、忘了你,可越是这样,越是恋你入深。贺大哥,因为我的心境和误会,也因为刚刚经历了冷大哥的死亡,我真的无法在那时接受你。那时,我觉着配不上你,我是个罪人,喜欢我的人总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想结束这一切。我错了,错得很深,很深。”

“冷大哥的命运,我只能同情。从他出生的那一刻时,他的人生就写好了。只是与他相处的时光里,看着他傻傻的疯狂的纵容着我,一味地呵护我,我总是想哭。冷大哥过得并不快乐,一直都很压抑,对自已非常苛求,又无人疼爱,重新轮回,未尝不是一次好的选择。在与你接上头后的最后一天里,我有些舍不得冷大哥了,心里面很纠结,那时我不恨他,一点都不恨的,很奇怪,但那也不是爱。我······与冷大哥成亲时,他正好晕倒,这是天意吧!他说是要把完完整整的我留给你。他走的时候,我圆了他的梦,唤了他一声夫君,他是笑着闭上双眼的,立墓碑时,我也维护了他的心意,我只能为他做那些了。”

“贺大哥,还在看吗?三年前的事,再次提起,心里面仍酸酸的。之所以接受公主的封号,愿意改姓,是想从今天起,是想给自已一个崭新的人生,蓝梦姗立在冷大哥的墓碑上,现在给你写信的是宋梦姗,一个从身到心都深爱着你的女子,纯洁的,清白的······渴盼为你拥有,为你生儿育女,与你白头偕老。”

“贺大哥,我先去达州,与冷大哥正式告个别,然后便会直接回龙江镇。”

“贺大哥,早春三月,春暖花开,河水初涨,桃红柳绿,季节正好,花开正好,原谅我的厚颜和主动,贺大哥,娶我做你的新娘,好吗?---姗姗!等你!”

***

春到龙江镇,山峦碧绿,茶树绽芽,山花怒放,运河湍急地向远处流淌着。

卖芭兰花的老婆子挎着竹篮照旧来到蓝荫园的后门,门“吱”地一声开了,娇白俏生生地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位清丽绝伦的女子。

“小的见过公主。”老婆子忙施礼,龙江镇上出了一位十七公主,貌似天仙,龙江镇人以此为豪呢!

梦姗笑笑,捏了一串小兰花拢在袖间,自顾往河岸走去。

“公主这是要去哪?”老婆子神神叨叨地问。

娇白一翻眼,“没看见吗,散步。”

河风柔煦,杨柳轻拂,深嗅一口,便闻到河对岸浓郁的山花香。大船在码头边停泊、出航,穿梭个不停。她信步漫走,心,有点患得患失。

从达州回来十日了,西京城依然没有客人来访,书信也没一封。达州比西京城远多了,照理早该到了呀!难道贺大哥没猜着谜底,还是改变心意了?

她摇摇头,捧起花串放在鼻间深嗅,这花的香气清雅、幽远,令人闻而不腻。实在没办法在园子里呆着,也静不下心来做事,她每天像具游魂般出来飘**,才能把满腔的相思与担忧吹散。

无预期的,天边突然飘来一朵乌云,刚发觉,细细的雨丝便在天地间飘洒着,她着急的用手遮着头,欲往回跑。

一艘涨满风帆的大船这时缓缓靠近码头,立在船头的俊美男子眉宇飞扬。他一抬眼,怔住了,“贺东,拿伞来。”

船舱里递过一把大伞,他撑开,不等船靠岸,一个跃步,跳上码头。距离一点点拉近。

她着慌避雨,一把油纸伞遮住了满天风雨。

她慢慢地从下往上看去,呼吸戛地停住,秀唇不由地哆嗦着,“好······晚······”珍珠一般的眼泪顺着脸颊滴落。

“结婚是件大事,有许多东西要准备,马车载不下,我只得走水路。”他轻笑贴近她,把手搁在她的肩上,“你在等我吗,姗姗?”

她哽咽地点点头,“等了三年!”

“好巧,我在路上也走了三年。”喉间一埂,他把她揽进怀里,“姗姗,我终于到了。”

她闭上眼,嘴角绽开一朵幸福的花,仰起头,他颤抖的唇瓣温柔地印上她的。

伞外,雨落得更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