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路上,冷炎疲倦得不知不觉在马背上打起了瞌睡,直把同行的几个侍卫惊出一身冷汗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管在何时何地,王爷哪怕几日未吃未睡,他总能保持清醒的意识,作出准确的判断。

“王爷,你看,西京的城门。”生怕他栽下马,又不敢触犯王爷的神威,侍卫们只能提高嗓门不时的说话。

冷炎费力地睁开眼,清晨的北风像刀子一般的锋利,河里面的冰结了有一尺厚,挑着担子进城的菜农嘴里面呵出来的白气象雾一般,走近他们,便听到他们极重的喘息声。他动了动身子,放慢马速,低头查看了下搁在马前面的包袱,一切完好。

几年的努力,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结果。冷炎长长地吁了口气,绷紧的神经自动自发地放松,可是,他屏息,心头却没有意想之中的喜悦漫上。他是冻麻木了吗?

城门大开,车马走中间的大道,行人走旁边的小道。守城的士兵认出冷炎,忙不迭地拦住正在通行的行人和车马,让冷炎一行先过去。冷炎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他们一眼,眼角的余光瞥到人群中畏首畏尾的几个乞丐,他的目光停了停,那一刻,他感到他的心颤抖得厉害。

从城门到王府,只是眨眼之间的事。冷王府外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和庄严,冷炎跳下马,提着包袱,让侍卫们进去歇息,自已一转身,向隔壁的长公主府走去。

长公主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袱,把里面的瓷器一件件拿出,八只茶碗,一大一小两只茶壶,共十件,色泽典雅,精致绝美,表面上的水墨面浑然天成,令人不由得赏心悦目。

“对,就是这个。当年,这种白瓷极为罕见,工匠烧了几窑才制作成功。先皇大喜,宁王爷是几位皇子里的丹青高手,先皇让他绘了南朝的山水画,印制在白瓷上。烧好后送进后宫,先皇一见就爱不释手。本宫当时年纪极幼,有次被母后带到萧王妃宫中玩,见过一次。本宫伸手想摸,还被母后打了手。五十年没见了,这色泽还是美如往昔。”长公主捧起一只茶碗,啧啧称道。

驸马也走了过来,他不是看瓷器,而是琢磨着瓷器上的那幅画,“这画被分割成了一块块,想拼凑起来才能看出是哪一处,炎儿,你能分清先后顺序吗?”

冷炎漫不经心地抬起眼,“这个不难,按不同的顺序,把画裱成多幅,总有一幅是正确的。爹,娘,儿子觉着这事不宜高兴得太早。”

长公主不太满意地看着他。

“儿子寻了许久,才寻到一丝线索,可就在快要成功时,所有的线索全部断了。儿子绝望到差点崩溃,没想到,它又突然出现在儿子的面前,得来没费神也没费功夫。就好像有人把瓷器捧在手里,专等着我去取。我觉得这是一个陷阱,会令我们万劫不复的陷阱。”

长公主微恼地扯了下嘴角,“你怕了,炎儿?”

“儿子不怕,但没必要把自已往陷阱里跳。儿子认为这事先搁下,暂时不要有任何举动,等儿子观察过一阵,再从长计议。”

驸马点点头,“炎儿的话言之有理。”

“有什么理,本宫觉得是言过其实。什么叫得来太顺利,这说明财宝就该是我们家的,江山就该我们去坐。你们想想,这瓷器独一无二,是打开宝藏的唯一钥匙,别人没钥匙,也找不着门,再厉害有何用。炎儿你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多少年,现在百官对你唯唯诺诺,你说一他们无人敢说二,驻京元帅和九门提督,对你也是服服帖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来了,你们不行船,说再歇息,好玩吗?”长公主柳眉一竖,气呼呼地瞪着冷炎,“本宫只恨自已是女儿身,若是男儿,必当机立断,不会像你们前怕狼后怕虎的。”

驸马司空见惯地摸摸鼻子,转过身去,装聋作哑。

冷炎淡淡一笑,“娘亲,这事不是上街买匹布那么简单,要考虑周详,确保万无一失,才能行动。”

“你前几天要娶那个野丫头,也说考虑成熟了,结果呢,亲没成,到让新娘跑了,你真是给本宫丢脸。”

“你能不能少说几句。”驸马听不下去,转过身来阻止道。

冷炎的一张脸铁青得吓人,他起身,把瓷器又装回包袱、扎好,“儿子回府了。”

“炎儿,现在眼前就是有陷阱,你是自已跳还是等着别人把你往里推?”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追在后面嚷道,“你自已跳下去,还有机会出来,若别人推你,你就只能葬在里面了。趁热打铁懂吗?”

冷炎脚步不停,一言不发,拉开门,直直地出了门。

“气死本宫了。”一阵“咣当”的碎裂声传来,他无言地闭了闭眼。

冷王府中静悄悄的,前几天布置的婚礼,现在连一点痕迹都寻不着了。冷炎站在院中失了会神,他掉头,突然走向后院的闲阁。

满桌满榻的红,喜帕、喜绫、喜服,绣花鞋,一律全是红,珠钗、脂粉摆满了梳妆台,牙床前的柜子上,一本书半翻着,上面还有用细笔写着的批注,枕头边,一条丝帕叠得整整齐齐。

冷炎僵立在床边,良久,才伸出手颤微微地捏起丝帕,放到了鼻间。

是她淡淡的气息,带有一点甜,一丝幽,她太小,还不懂媚,再过几年,她会再高点、丰韵点,那时一定会美得令人窒息。

那一晚,她走得多匆忙呀,什么都没带,是不是怕他的东西会玷污了她?冷炎的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她宁可不顾身体,在风雪中独行十几里路,宁可装成一个肮脏的乞丐,宁可让自己陷于危险之中,也不要他的关爱。在她的心里,他还是远远不抵她的家人。

还是小呀,亲情怎么能比得过爱情呢?所谓的亲人,除了向你索取,其他能给予你什么呢?冷炎重重地叹息。

他没有向爹娘说皇上也知道这事,是怕他们惊恐得慌不择路。如果他的身后真有那一个巨大的黑影,那么他就要按兵不动,不动声色,以静制动,才能看清黑影,然后决定后面该怎么办。如果有那么一个黑影,对他了如指掌,那么······梦姗就有可能没有死,因为,这世上,如今,只有梦姗对他有致命的影响力。那个黑影怎么能不好好地把握呢?

此刻,冷炎私心里渴盼那一个黑影是存在的,只要让梦姗活着。至于他和黑影之间的争斗,他不惧怕。

“梦姗,你还活着,是吗?”冷炎温柔地团起掌心的丝帕,喃喃地说道,“那么,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过了几日,各方都没有特别的消息过来,冷炎进宫面圣。因天降瑞雪,气候甚寒,皇上在御书房召见大臣。他向皇上禀报因追捕徐慕风到龙江镇的侍卫统统被神秘人给杀了。皇上当时就怒了,谁敢如此妄为,连朝庭的侍卫都杀?你差人再去龙江镇,继续查寻。冷炎嘴里应着,所谓君心难测,他确实无法从皇上的话语里辨出什么特别的意思来。

值更太监替他掀开棉帘,送他出去,在门口遇见也来面圣的贺文轩。两人没有像其他官员那样见面施礼寒暄,只是轻轻点了下头。贺文轩像是病愈了,又是平时疏离、高傲的样子。

“皇上今日心情如何?”贺文轩小声问道。

“见到文轩应该会有所好转。为兄先行一步。”

贺文轩站在廊沿下目送冷炎的背影,连着几天放晴,雪融化得很快,滴滴答答的雪水从屋顶流下,像一线溪流。

皇上见到贺文轩,屏退了左右,从宽大的龙案后走出,严厉地问道:“你把瓷器给了冷炎?”

贺文轩不慌不忙地回道:“这不是皇上的意思吗?没有瓷器,他怎么找到宝藏。有了宝藏,他才能把他的雄心壮志展现给皇上看。”

“平时,你挺聪明,怎么到了这事上会犯糊涂呢!”皇帝不满地一甩袖子,“朕的意思是那样不错,但至少得给朕先看了瓷器,再给他不迟。”

贺文轩不解:“他已在皇上的网中,让他帮皇上挖到宝藏,皇上何必亲自动手呢!”再说,那宝藏鬼才知道是真是假。

皇帝无语,若有宝藏,冷炎挖了,被抓后,一切财物就必须进国库。而他若先去挖宝藏,就可以把那些财宝纳为私有,省得皇妃们想要买个什么,还得经过户部、内务府,当然没人敢说什么,可传出去,皇帝肆意挥霍,写在史书里,太难看了。心里这样埋怨,却又没办法说出口,只气得鼻孔直冒烟。

贺文轩突然又说了一句:“皇上要是实在想看瓷器上的画,也不是没有办法。”

皇帝像饿了两天突然闻到了食物的香,眼都发绿光了。

“皇上知道臣的记忆一向很好,只要见过一面的字画,就能默绘出来,丝毫不差。等臣有空了就给皇上绘一幅,但是······”他慢腾腾地对上皇帝急切的视线。“臣可否提个小小的条件?”

“说!”

“这个条件,绝对不会有损皇上的龙威,反而更显皇上的英明和气魄。”

“有这等好事?”

“为了皇上,臣会将坏事也变成好事。”

“君无戏言,成交!”

贺文轩重重地施了个大礼,起身后,朝东宫方向看了看,故作不经意地说道:“徐将军两口子打扰太子也有一阵了,都耽搁了太子的学业。臣昨天去看他,好得差不多了,皇上让他出宫吧!”

皇帝不太赞同地摇摇头:“他在这宫里,朕可保他安全。出了这宫门······”他咂嘴。

“出了宫门就交给臣吧!他现在一条手臂废了,不能拿剑,和普通人一样,还值得谁的关注?”

皇帝转身回到龙案后,喝了半盏茶,才说道:“你把他们安排好,告知朕一声。”

“臣遵旨。”贺文轩抬手,“那臣就不打扰皇上了,哦,”他突然又问道,“冷炎在龙江镇上的侍卫被杀,是禁卫军所为吗?”

“贺爱卿······”皇帝拖长了语调,令人觉着阴寒无比。

贺文轩忙道歉:“臣笨拙,猜错了。臣现在就回府,给皇上画画去。”

他让刑部的人抢在冷炎侍卫之前转移了蓝荫园的老小,不曾想,冷炎的侍卫刚到那里却碰上了另一拨人,两下厮杀,另一拨人占了上风。不要再问,从皇帝刚刚的表情中,他已确定另一拨人是皇上派过去的。皇上是着急瓷器,还是另有所谋呢?如果他没有预见,抢先一步转移走蓝家的人,那么蓝家的人就会被冷炎的侍卫所杀,冷炎的侍卫又会被禁卫军所杀,这样在外人看来,所有的事都是冷炎所为。皇上也在玩栽脏?不知怎么,贺文轩嗅到了这样的一丝气味。

马车早已准备好了,停在东宫门口。徐慕风裹着一个带着风帽的斗蓬里,遮得没头没脑,外人根本看不出他是谁,蓝双荷也同样的打扮。

他是十五天后才苏醒的,等于是捡了一条命。得知失去一条胳膊,他没吭声。得知在逃跑时,双荷失去了孩子,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流泪了。双荷说,孩子以后还会有的,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呢?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双荷捧起,将它贴在自己的脸腮上,不要担心,我懂瓷艺,我会做生意,我会让我们生活得很好的。

在战场上,他如天神一般,只要有他在,士兵们心里面就充满了力量,英勇无比地往前冲。而他这样一个稳重如山,只会给予别人一片天的大男人,今天,却有这么一个小女人说要保护他,说可以给他很好的生活。他没有生气,也没有觉着好笑,更没觉着羞辱。他内心相信,她说到,真的就能做到。什么功名,什么成就,什么壮志,什么效忠,一切都像飘浮的云,越飘越远,他很没出息地就沦陷在她的描绘之中。远离西京,远离是非,带着她,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向他们曾经想象的,生孩子,过平淡的日子。

贺文轩给他们打开车门,两人握了握手,就此道别。

宋瑾眼中挂有一丝留恋和羡慕:“太傅,你说人真的很矛盾呀!看着徐将军夫妇俩浓情厚意、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样子,小王心中也蠢蠢地生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冲动,可是那样小王不就失去了怜爱其他女子的机会,那样子划得来吗?”

贺文轩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你满脑子除了食与色,还有什么?”

“食,色,性也,人生的极乐,你不喜欢吗?哦,你是个怪人,近不得女人,小王说了你也不懂。”宋瑾一脸没得聊的无奈。

换作平时,贺文轩必定拿出太傅的架势,狠狠地训斥宋瑾一通。今天,他没心思教育他。今天,他与慕风谈了二个时辰,心里面对一些事情更加清晰了。

慕风说,那个故意传话给冷炎的老太监,他也见过一次。老太监确是当年萧王妃宫里的,知道的事远比说出来的多。似乎有一个秘密,事关萧王妃,皇上是知晓的,但冷炎不知。他试探过多次,老太监都不肯开口。

他去刑部大牢提审老太监。狱卒说,老太监两年前就被特释,回了老家。贺文轩想了想,他决定要出京一趟,找到那个老太监,把当年的事了解清楚,蓝家才能真正安宁。

他离京,梦姗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只有东宫是冷炎想象不到也触及不到的地方。宋瑾好色、贪玩,但关键时期,可以信任。

宋瑾把头摇得像颗陀螺,“你把小王这东宫当你家客栈呀,刚走了个徐慕风,现在又要来一个。”

“她是位非常美丽的女子。”贺文轩慢条斯理地加了一句。

宋瑾不上当,贺文轩这个名字是永远和女子扯不上的。

“在我离京之后,你不可以让她受半点惊吓、半点委屈,而且要确保她的安全,不然,”下面这句话,贺文轩是用唇语说的,“我把你的江山给卖了。”

宋瑾叫了起来:“太傅,你这是拜托小王,还是威胁小王?”

“二者兼之。”

***

书阁今日起,女性止步的惯例正式打破。

贺东轻轻关上大门,指着院中的厢房、楼阁给梦姗介绍着,这是书楼,那是画阁,再过去是寝楼、膳房、杂货间······

梦姗眼睛来不及,夜深人静时,当她手捧《书阁漫话》,曾不止一次猜测过这书阁是不是真有其所,书阁主人长得何样?她以为他至少是不惑的年纪,有一点沧桑,清瘦脱俗、儒雅出尘,举止间风度翩翩,谈吐诙谐风趣。真是差之远矣,梦姗失笑。

在贺文轩的坚持下,她随他来到了西京城。站在书阁前,她婉转地提出可以临时租个小院住在外面,她担心打扰他的清静。

贺文轩状似没体会到她的体贴,伸手把她拉进大门,说了句:“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接着,他就急急地进宫了。

她对他,无法再矫情。她承认,只有和他一起,她才觉得安全。冷王府距书阁仅几条街,不想那些······

书阁的布置就是两个字“雅、静”,满园风景,除了假山和小湖,就是几株白梅和一簇簇在积雪中、都绿意盎人的兰草,还有墙角已枝叶脱落的秀竹、一棵棵挺拨的杉树。但是每一处都洁净到极点。

“我住书楼,可以吗?”在道观生活的几年,最大的遗憾就是看不到许多新书,这次,她一定要好好地弥补。

贺东脸露犹豫之色,这书楼等于是公子的心肝宝贝,江子樵曾经一不小心进去翻看过,那间书房从此后就重门深锁,再不见天日。但蓝小姐,是特别的吧!

“当然可以。”他笑盈盈地领着梦姗往书楼走去。

拾级向上,贺东一推开门,一股暖暖的檀香味扑鼻而来。梦姗看过去,原木的书架,把整面墙都填满了。原木的书案、桌几,青花瓷的茶具、香炉,地上铺着厚厚的白色毛毯,桌上搁着当今最名贵的笔墨纸砚还有西洋的玻璃罩灯,入了夜,一点,满室明亮。

“大哥真的好会享受。”梦姗不由地赞道。

贺东一笑,“公子有享受的权利,小姐换上这双软鞋,冬夜看书时脚不冷。”贺东从大门边的一个柜子里取出一双蓝色的铺着厚厚羊毛的软底鞋递给梦姗。

梦姗看了又看,“好别致。”

“是夫人做的,她心疼公子冬夜看书,一入神就什么都忘了。小姐,这是外书房,上面还有几间,里面的书比这屋的还珍贵,里面有间卧房。我一会给小姐换下被褥,公子以前有时会睡在这里。”贺东挠了下头,有些不安地瞄了下蓝梦姗,“书阁没有丫环,都是男仆,有些地方侍候不当,小姐见谅。”

梦姗不会在意这些,在道观时,她的事大部分也是自理。她全部的心情都被满架的书给占去了,贺东说什么,她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贺东见她入了神,自己带上门,走了。

梦姗花了一个时辰,把这屋子里的书大致了解了下种类,有许多是她以前梦寐以求的,她忍不住雀跃着,可以预见呆在书阁的日子会有多充实。幸好她来了,不然就错过了这么美丽的事。

她微笑地来到书桌边,想起答应贺文轩画瓷器上的风景。虽说是第一次进书楼,可能因为贺文轩的一句,要她把这里当家,她一点也没觉着生疏感。

谁说,读书与环境无关,不然孟母干吗三迁。在好的环境里,人不被温饱所困扰,才能更有精力、更有心情钻研学问。所以大哥才能赢得“天下第一才子”的美名。贺大哥,贺大哥,她轻柔地念叨着,觉得满心暖意融融。

把书案收拾了下,展开画纸,开始磨墨,然后从笔架上挑出笔,蘸满墨,就着宣纸,轻描淡绘,不一会,近水远山就跃然于纸上。已经很久没有画画了,只有一刻的僵硬,很快,她就挥毫自如。

她画得非常专心,贺东送被褥进来时,她没有抬头;贺西端茶送点心时,她没有吱声,当另一个人推开门进来,走到她的身后,站了许久,她也没发觉。

“这里,是不是着墨稍浓一点,可以更显出山峦的立体感。”后面的人伸出手,指着画纸说道。

她讶然地回头,清眸灿亮。

“别动。”贺文轩越过她的肩,把她的手臂挪离画纸,一大滴墨落在了桌案上。“差一点就毁了这幅好画。”他拿过布巾,把墨擦去。

“谁叫你进来也不出声,害我忘形。”梦姗不自觉的娇嗔口吻,让毫无情爱体会的贺文轩愣了几愣,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姗姗,你画的画和下的棋一样的好。”他打岔道,掩饰着心头的波动。

梦姗把画捧起,嘟着嘴,轻轻地吹干墨汁,“其实我的山水画很一般,我擅长的是人物画。”

“人物画可比山水画来得复杂,人的五官、轮廓、表情非常不好把握,和你相反,我几乎不敢碰人物画。”贺文轩毫不在意地大暴其短。

“道观的日子清静、无趣,道姑们最爱我给她们画画,。但是人物画不能画太多,你长长久久地总盯着一个人看,会不知不觉地喜欢上那个人。”这是祖母说的。祖母参观瓷窑,见到祖父,然后为他作画,最终两人相爱,不顾法规,上演了一出逃亡记。

贺文轩带有某种微妙企图,试探地说道:“从没有人给我画过像,你若有空,可以给我画一幅吗?”

梦姗自从得知家人平安之后,整个人又恢复了从前的俏皮、可爱,“有什么诱人的酬劳吗?”她歪着头,把吹干的画纸细细地卷好,随意地放在一边。

贺文轩想了一会,“你等下。”他走进内室,从里面拿出一柄宝剑。“这个行吗?”

梦姗颤微微地接过宝剑,结结巴巴:“大哥······怎会有这个?”她记得二姐拿着这把宝剑对她说起和姐夫的初识,脸上的幸福,她看得都神往了。

“你先回答这个酬劳够吗?”

“够,足够了,我给贺大哥画像,画许多许多;也陪贺大哥下棋,一直输一直输。”她紧张到语无伦次。

贺文轩啼笑皆非,忍不住亲昵地捏了下她粉嫩的脸颊。当他发觉自己的举止时,才觉得太随便。他悄悄观察梦姗,她一点也没气恼的样子。他这才放下心来: “有这样说话的吗,好像我棋艺有多烂,非得你让给我似的。”

梦姗急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根本赢不了贺大哥的,那次和棋是个奇迹。”

“是谁说在初次对弈时是故意输给我的?”他可是记得当时的晴天霹雳。

梦姗打死都不肯承认的:“谁呀,那么自不量力。贺大哥,咱们不理她。快告诉我,这宝剑哪里来的?”某些事,是要嚼碎了咽在肚子里,都永远不能启口的,不然糗大了。

“顾左右而言他。”贺文轩大人不计小人过,“去换鞋,我带你逛集市去。”

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停在大门外,梦姗一件白色的狐裘,还有一顶狐皮的帽,狐皮帽上有一层面纱,看似挡风,其实也正好遮颜。

车轮碾过雪地,偶尔颠簸,两人之间,原来还有些距离,颠了几次,梦姗不小心就撞到了贺文轩,她没着急挪开,大大方方地对着他微笑,再坐正。他不着痕迹地握住了她的手,两人的掌心里都是一手的汗。

掀了车帘,她探出头一看,又到夫子庙。

下了车,发觉今天乞丐特别的多,又是唱又是跳,有人手摇竹板,有人敲着牛骨摇铃,还有人弹拨羊皮竹筒。几个女叫花子身着彩衣,面涂胭脂,头戴花帽,手持打孔竹杆,孔眼处挂上铜钱,用五彩线绑紧。他们一路行来,简直像群魔乱舞,引得街人驻足观看,小孩子跟在后面起哄。

“这是怎么了?”梦姗纳闷地边走边看。

“今天是丐帮的什么节日,他们聚众嬉戏,不要多看,走快一点。”趁着一阵密集的锣鼓点响起,他揽着她走进另一条街道。

这条街道的店铺,种类奇多,古玩字画、花鸟虫鱼,无所不有,还有不少星相占卜之流,更有杂技、武术表演者,气氛比刚才那条街还要热闹。

“喜欢鸟吗?”两人走到一个鸟摊,无数提着鸟笼的人,正谈得笑逐颜开。

“书阁里能养鸟?”她欢喜地张望着,有一个鸟笼里有只鸟,红嘴绿毛,叫声尤其响亮。

“你担心我养不起?”他一本正经地反问道。

“对呀,担心得不得了。”她皱皱鼻子,很认真的样子。

贺文轩微微一笑:“你以后如果少吃点,我会考虑养一只,看上哪只了?挂在窗台上的那只可以吗?”

梦姗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是只长嘴的黄色羽毛的鸟儿,在笼子里蹦来嘣去,蹦着,鸟儿突地往上一窜,她的眼睛跟着上扬。“天······”她的嘴巴在面纱后,不由地微张,眼前缓缓浮出一层湿雾,她怕哽咽出声,忙紧紧地咬住唇瓣。

泪意朦胧的视线里,在素朴的窗台前,站着一对夫妇,男人粗犷,女人纤细,肩挨着肩,看着下面的街景,不时交换下脉脉含情的眼神。

“我没有看错,对不对?”她扭过头,抽泣着问。

那是二姐和姐夫,以为早已作古的两人,真真切切地在她的眼前,有表情,有人影,她真怕这是个梦。

“嗯,那是只鸟,不是个人,没看错。”贺文轩肯定地点点头。

“你歪曲我的话······”她抬起泪眼,扑进他的怀中,“可是,我不生气,我好开心······”肆意迸流的眼泪和鼻涕,毫不客气地滴在爱洁成癖的贺公子的衣襟上。

他拧眉、瞪眼,却又不舍把她推开,只得任由她哭湿了这边,又挪到另一边的衣襟。

一个时辰后,天色渐暗,寒气加重,摊贩们边收拾着货品,边做着生意。

窗台上站立的夫妻已经不在了,挂在下面的鸟笼取了下来,卖鸟的人拉着个脸,瞪了眼贺文轩和蓝梦姗,光看不买,站老半天了。

“该回家了。”贺文轩拉住梦姗。

“为什么我不能去向二姐打个招呼?只说一句,最多二句。”梦姗讨价还价地竖起手指,扯着贺文轩的衣袖恳求道。她与二姐不过咫尺,这么近呀,她多想紧紧地抱一抱二姐,感觉二姐的真实,也告诉二姐,家里都好,不要挂念,她还要问下小娃娃好不好?

贺文轩坚决地摇头:“上一次,当你从万福戏楼出来,与徐慕风会合,其实你不知道,项荣就在不远处跟着你。”

面纱后的一张小脸刷地白了。那天她故意要求项荣陪她去夫子庙,冷炎说项荣有事。原来他早就看穿了她,早就把她当作了鱼饵。

“你别看满大街都是不起眼的行人,谁知道哪里有一双眼睛在悄悄盯着我们呢!知道你二姐很好就行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我们回家好吗?”他看她闷闷不乐的样,有点后悔自已不该告诉她实情的。

“我听贺大哥的。”她把手乖乖地塞进他的掌心,为了不表现出异样,再没敢回头看一眼那个窗台。

贺文轩的笑意中不知觉透出些宠溺。

“长大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这是过程,不需要太自责,一切都还好,是不是?”他见她许久都没说话,宽慰地捏了下她的小手。

“贺大哥,我一直欠你一句‘谢谢’,为了我,为了我的家人,为了贺大哥做的所有所有。”她突然停下脚,站在暮色四笼的街头,身量只及他的肩头,仰起头,风把她面上的薄纱掀起,他看到她瞳眸闪亮,眼中波光潋滟。“贺大哥,谢谢。”她非常慎重地说道。

不知怎么,这样的梦姗,贺文轩突然不敢正视。一旦正视,他现在不会只牵着她的手,他想做的事很多很多。但是这样是不对的,仿佛给点恩惠,就要求别人立刻以身相许,这不是君子所为。他拼命维持平静的语调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可是······”

“我们要在这里站成路碑么?”乔装再好,也遮不住她飘逸清灵的神彩,近处,远处,不知多少双目光看了过来。

梦姗赶紧装模作样地说道:“啊,这天真冷啊,那鸟真漂亮······”

贺文轩冷哼道:“再漂亮,也不准带回书阁。”他还是那个爱洁成癖的贺大才子,接受她是一回事,但不代表他就能容忍别的,比如一只叫声怪里怪气的鸟,在书阁里飞来飞去,那气味和声音,真让人受不了。

梦姗差点忍俊不禁,“知道啦,今天我不买。下次我偷偷来买,养在书楼里,不让你看到。”

俯首之间,都是少女体肤的微香。贺文轩问自己,还能忍耐多久,邀请她住进书阁,是对的吗?这只是他的自欺欺罢了,从一开始,答案就是肯定的。

回到书阁,落日穿过树梢,洒进小楼。梦姗听到贺文轩因为台阶上几片落叶,对贺西在怒吼。她微微一笑,觉得今天的落日比哪一天都要美。

晚膳是药膳,又暖胃又补身。厨子另给梦姗端来一碗红豆和红枣、黄芪磨碎了与米浆熬稠的粥,很糯很香,带有点点的甜。“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有?”喝了大半,梦姗才发现。

在一边侍候的贺东故意装着没看见贺文轩命令他噤言的眼色,告诉梦姗,这粥是公子写好配方,让厨子特意为梦姗做的。书阁其他都是男人,喝这么精致的粥不合适。

梦姗有颗水晶玲珑心,一听就明白了。但她仍装着好奇地问:“怎么个不合适法?”

“公子学问高,懂得多。”贺东才不接话呢。

贺文轩按捺不住又想吼了,觉得粥好吃就多吃点,干吗非要说个所以然来。还没等他开口,只见梦姗挑了一匙的粥,凑到他嘴边,不服气地朝贺东斜了一眼。“贺东整天唬我,我才不信呢。贺大哥,你吃一口,我看会不会丧命。”

他决不会因为吃一口粥而丧命,可是,他有可能会因为心跳过快而窒息。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匙刚刚才送进她的口中,他再吃,就像······贺文轩狠狠咽下一大口口水。他想拒绝,梦姗的眼神却是那么期待。罢了,她好不容易才快乐起来,他不能再让她伤心。贺文轩眼一闭,配合地张开嘴巴。

梦姗突地缩回了手,噘着嘴:“不行,哪怕有一丝危险,我也不能让贺大哥冒险。”她慢悠悠地把匙放进了自己的口中,任贺文轩的嘴巴半张在半空。

贺东贺西忍笑忍到内伤,公子这幅可爱的样子可是万年一见。蓝小姐看来是书阁的福音,不必等到春天,阁中已是春意融融。

贺文轩竟然没恼羞成怒。贺东晚上给他收拾卧房,看他痴痴地站在窗前,不时,抬手摸摸自己的薄唇。

晚上,梦姗好好地洗了个澡,洗净了头发,感觉周身是从未有过的清爽、宜然。她来得匆忙,贺文轩没来得及为她准备衣衫,只得让贺东翻出年少时一些稍小的衣衫让她应付一下。即使是他年少时的,穿在她身上,还是显宽显长,但反而更让人感到她的纤细,腰肢不盈一握,体态凫凫婷婷。

梦姗看着铜镜里的自已,噗地一声笑了。她挽起长长的衣袖,任湿发散在身后,光着脚走在毛毯上。贺东在书楼内为她又添了几盆火盆,送了手炉,暖壶里灌满了水,还有填饥的点心、解渴的果子。

她似乎享受着贵宾的待遇,不,即使是贵宾,也住不进书楼。贺西说她是公子搬进书阁后的第一位客人。

虽然他没有对她要求什么,可是她知道,他并不是行侠仗义之人,也绝不爱路见不平,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对她的在意。站在满架的书前,梦姗第一次没办法集中精力,她的脑中都是贺文轩。她有什么好,不久前,她才和冷炎出双入对,对他误会迭生,恶言相加。难道真的是因为她是他唯一近身的女子,他才不得已对她不同吗?

心,空落落的。

静夜里,轻轻的叩门声让她一惊。贺文轩在外面问道:“姗姗睡了么?”

她连忙打开门。他似乎也是刚沐浴过,头发未束,身上飘**着皂液的清香。“我给你送本书。”他站在门外,没有进来的意思。

她接过,脸一红,是《书阁漫话》,那天,她赌气还给他的。

“你看得很仔细,许多地方都加了注解。我翻了翻,觉得注解比原文还要好。”他的声音穿过寒冷,进入她撤防的心。

“你这样子说,我会忍不住自大的。”她歪着头,语笑晏晏。

“人可以自信,但不可自大。”他记得这是她当时对他说过的话,“姗姗有许多话讲的很对,对我的触动很大。”

“你不会把它们当成法典了吧,”她俏皮地咧咧嘴,老实承认,“我那时是故意挑衅你的,就想看着你生气、吼叫。”

他想瞪她,最后只是无奈地一笑,“你好像每次都很成功。”

“那些算什么成功。这辈子,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追不上贺大哥的。”梦姗的语气并不惋惜,反而更像是赞赏。

“干吗要追,我会站着等你的。”他终于勇敢地对上她的视线,一任目光倾诉说自己的渴望。

在这样的目光中,梦姗像被催眠了,不能动,不能想,她慌乱地缩回视线,溃不成军。“天······很晚了。”声音小得低不可闻。

她还没有识清自已的心,他不敢催促,点点头,“那早些睡,把门关好。”他转过身去。

“你困了吗?”她喊住了他,气息微微紊乱。

他扭过头,“我还没有睡意。”

她笑着把门拉大,“那我们下盘棋,如何?”

“好啊!”他一挑眉,折身回转,“这次要不要赌?”

“当然要,我们就赌输的人说真话。”她把书案收好,从暖壶里倒了两杯热菜,拧亮罩灯,快快地摆好棋盘。

他含笑落座。窗外寒风呼啸,冰天雪地,室内,茶香四溢,佳人轻笑俏兮,或吟诗,或对弈,或闲语。贺文轩端起茶碗,深深呼吸,他的梦实现了么?

依然是她执黑先行,他哪有心思下什么棋,视线和心全被她占住了,毫不在意地任她肆虐抢夺着他的一块又一块地盘。她却下得很认真,不一会,胜败已定。

梦姗笑吟吟地捏起一枚棋子,星眸晶亮,滴溜溜转了几转,“贺大哥真的近······不得其他女子吗?”

贺文轩迥异地看了她一眼,脸红了,老实坦白,“嗯,就连娘亲也近不得。”除了她。

她歪着头,笑意张扬起来,“可是坊间传说曾经有一位歌女与你共度良宵······”

“那只是歌女借我造势,不过,她确是位不可多得的才女,我曾给她写过几首词。”喉咙有点发痒,他不住地咽着口沫,胸口像升起了一团火。

这是一个很出人意料的答案,她扁下嘴,“我打个比方,如果贺大哥能近得她,那贺大哥就会接受她,对不对?”

“我又不心仪她,能近身也不会接受,对她最多只是文人间的欣赏。”他不加思考地回答,丝毫没觉着对面少女弯弯曲曲的心思。

“如果贺大哥心仪的人也近不得身,怎么办?”她缓缓坐正,把棋子装回瓷瓶。

“这有何难,红痘再多再痒,我也可以忍。”只要是她。

梦姗动作停滞,没有抬头确认,但眼角闪烁的泪光暴露了她的情绪。过了一会,她把收好的棋盘又放好,“贺大哥,我们再下一盘。”

两人再没说话,唯有棋子落在棋盘发出的几丝声响,没什么纠缠,一局很快落定,这次,她输了。

她抬起头,迎视那道令她心颤神迷的深邃目光,扬起樱唇,“问吧,贺大哥。”

贺文轩屏息,十指轻轻地颤着。“我知道这很急躁,很唐突,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现在对我的心和在龙江镇时有没有一点改变?”

贺文轩又失眠了。

以前,他是从不失眠的。心淡如水,逍遥逸世。真的对什么感兴趣,凭他的才智,一切垂手可得。他的人生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的每一天都井然有序,睡得安然。当梦姗还叫萧云时,他宁静的夜晚就常被她侵占。开始,是为她气恼,接着,是为她担忧,现在呢?

贺文轩伸开四肢,在夜色中大睁着双眼,鬼丫头,诱使他**心胸,她自已却说了句:抱歉,贺大哥,我的心一如往昔。就像是一盆冷水迎面浇来,他从头寒到脚。他正要狼狈地离开,戛然发觉她的神情并不对。说是抱歉,却没有一点歉疚之色,明眸如水,又柔又亮,嫩颊在灯光里粉粉的、俏俏的,像是很欢快很羞涩。送他出书楼,嘴里说“贺大哥好走”,手却拽着他衣袖的一只角,轻轻地晃着,像是玩耍又像是不舍。两个人的身影在台阶上重叠成一个人,他有多忍,才把手臂背向身后,不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步行回卧房,回头看书楼里透出的点点灯光,他恨起冬夜的漫长,恨起书楼与卧房的遥远,恨起······那个成功将他的心扰乱的鬼丫头。她明明要求说真话,她在说谎,对不对?

贺文轩愤然跃起,很想冲去书楼,问个明白。

街上已打四更,夜深如海,星冷,月明,一切都预示着明日是个不错的晴天。

仿佛刚睡了一会,贺文轩就被外面银玲般的笑声给吵醒了。他的起床气向来非常可怕,拉着个脸,唤贺东把熨好的长袍送进来。唤了几声,也没人应。他更来气了,“砰”地一声拉开寝楼的大门,初升的朝阳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强光,眼睛承受不住,他忙闭上眼。

再次睁开时,便看到害他没睡好的梦姗小脸冻得红通通的,身着他宽松的长袍,头发随意地挽着,光着两手,踩在雪地里堆雪人。贺东贺西站在两边帮忙,一个捧砚台,一个拿着根胡萝卜。她还知道怕冷,呵呵手,拿起笔蘸满墨,给雪人画了个大大的眼圈、微微上翘的嘴角,然后胡萝卜嵌在中间,做了鼻子,一个憨态可爱的雪人就做成了。“成功。”发丝飞扬,清眸弯成了个月牙儿。

贺东贺西看得咧开嘴直乐。

贺文轩眯起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真的是贺东贺西吗?他花了几年时间才培训出来的优秀随从,一夕间,返回儿时了?

梦姗最先感到一道不悦的视线射出来,一转身,欢笑地向他跑来,双眉精神奕奕,暖阳映照着她的肌肤像透明的一般。“早,贺大哥!咦,谁惹你生气了?”

“对不起,公子,我······我还没给你熨衣服。”贺东惊觉不好,忙推卸责任,“是小姐她硬要喊我帮忙。”反正任何过错,到了蓝小姐那儿就都不是事,他和贺西不久前就总结出这个经验。

“嗯,是的,我看贺大哥还在睡,便叫贺东贺西不要吵着你,让他们帮我堆个雪人。贺大哥,你看雪人可爱吗?”樱唇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神态理直气壮。

他清雅幽静的书阁里,堆着个傻兮兮的雪人,有什么可爱可言,简直就是大煞风景,破坏了所有的美感。

没等他发话,梦姗又继续说道:“衣服晚点熨也没什么,大哥身上这件没熨也挺好看的。我觉着,贺大哥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我家公子英俊潇洒,卓尔不凡,就是乞丐服穿在身上,也是翩翩佳公子。”贺东不怕死的跟在后面帮腔。

这下好,满腔气愤只得胎死腹中。贺文轩极不甘心地瞪了梦姗一眼,“贺东,熨衣服去。”他穿乞丐服,还真敢想象。

贺东摸摸鼻子,“吱”地一声,认命地进房间做事去了。

贺文轩静默不语地转过身。梦姗他后面吐了下舌,“女为悦己者容,你每日衣着如此讲究,难道也是想取悦谁?”

“蓝梦姗······”她终于成功地激起他的怒气,他扭过头,青筋暴立。“你给我回书楼去,没有我的同意,不要出来。”

“好吧!”应得不情不愿,接着,一串清脆的笑声传遍了书阁的角角落落。

书阁里正在做事的大小佣仆,不由自主都抬起了头,会心一笑。

又是一天朝班结束,在宫门前贺文轩遇见父亲贺丞相,他有些日子没回家向父母问安。父子俩都没有急于上轿,沿着御街慢慢地走。贺文轩荣任钦差大臣,文武百官表现得比贺丞相还欢喜。有一个如此光耀门庭的儿子,贺丞相不知该喜还是该悲。除了给予贺文轩的生命,他似乎找不到丝毫做父亲的感觉。无论哪方面,贺文轩都不需要他操心,完完全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时和一帮好友去酒楼小酌,遇到陌生人,好友介绍他时,都说他是天下第一才子文轩公子的父亲。人家忙着作揖,连声说失敬、失敬。他失笑,好歹也是一朝之相,想摆个谱都没有。

“昨日午后,你娘去书阁,没敲开门。哪里不适吗?”贺丞相只是礼节性问候,他夫妇被书阁拒之门外的次数多了。门倌说公子在读书,公子在练字,公子在画画,这些都是不能打扰的理由。

呃,贺丞相讶然地打量着儿子,莫名的干吗脸红,期期艾艾的,这个问题让他很为难吗?

“没有不适······是有点事。”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对着父亲扯谎,读遍圣贤书的贺文轩非常不齿,可是又不能说实话。贺文轩怎能不面红耳赤。

贺丞相也没多想,说了些注意身子之类的话,便上轿回府了。和儿子呆得越久,他这做父亲挫败感越强,没话找话,用词斟酌,怎一个“累”字了得。

书阁多了一个人,回家的感觉也不同了。从轿中出来,贺文轩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小姐呢?”

一直陪着梦姗的贺西回道:“上午在书楼写字,午膳后小睡了会,便起床读书。刚刚说让眼睛休息会,去了园子看白梅开了没。”

贺文轩立即就往园子走,别处的腊梅都是淡黄的,一小簇一小簇,这几株白梅极罕见,盛开时,梅香浓郁,花白胜雪,一朵朵挤得连枝干都看不见。梦姗站在花匠用来修枝的木梯上,整张脸埋在初绽的白梅间,宽大的袍袖上下挥舞,忙得正欢。一不小心,袍袖勾住了枝条,拉扯时,身子往后倾了倾,木梯摇摇晃晃。贺文轩惊出一身汗,疾步跑到木梯边,“蓝梦姗,你给我下来。”

梦姗稳住身子,回过头:“大哥等我一会,我很快就好了。”她小心地、温柔地把落在白梅上的一捧捧积雪拨开,直到完全露出花的全貌。“大概那几棵树太高,树叶太密,阳光完全穿不过来,这边白梅树上的雪到现在都化不了。我怕枝条被压断,只得用手把雪扫净。”

不错,这像是文人雅士会做的事,很风雅,很脱俗,从她口中说出,更是动人三分,可是贺文轩还是怒了。“你到底下不下来?”她不知这个行为很危险么,冻了怎么办,摔了怎么办?白梅树没那么脆弱,枝条断了,找块土插上,明年春就会发芽,他才不心疼。

“贺大哥声音好吓人······啊!”身子一个大幅度的后倾,她落在他早早张开的双臂间。她真的是刚刚出来的吗,一双软鞋沾满了湿泥,都找不到一块干处。

“我不弄花了,贺大哥让我自己走。”她好好和他商量,他状似未闻,看也不看她,脸色铁青地往书楼走去。在门口,强行扯下她一双鞋。一双白袜湿漉漉的,在地毯上走一步,就留下一个湿脚印。

他沉默地从柜子里拿出软鞋,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把脚抬起来。”她怔在那里,迟疑着,一团红晕慢慢在她的脖颈**开,眼底不禁泛红。如此优秀,如此俊伟的天下第一才子,竟然蹲在她面前,为她穿鞋。

“听到没有?”他抬起眼,催促道。

“我自己来。”她羞窘地咽下夺眶的泪水,忙抢过他手中的软鞋,胡乱地就往脚上套。

“不对,要先把湿袜子脱了。”贺文轩的口气就像是个对儿女无奈的父亲,又生气又心疼,他把她推坐到后面的椅中,扯下她脚上的湿袜。脱下白袜的莲足,如白玉般,突地映进他的眼帘。他本能地心口一窒,他见过她的赤足,远远地只一眼,他还嫌弃地说一个男人怎么能长那么一双秀足。真的捧在掌心,这才看清它是如此的秀美,肤色白皙,若有泽采,指甲饱满圆润,泛出粉色的光彩。他的手僵在半空中,俊脸涨得通红,眼中闪现出复杂的情绪,但也是短短的一瞬间。他从怀中掏出白色的方帕,匆忙包住她的脚,肌肤的接触,如火焰一般烫人,然后,急急给她穿上鞋。

梦姗自始至终低着头,她没有勇气抬眼看他。

门外,端着茶盘的贺东像个木雕一般,傻傻地半张着嘴,愕然地看着毛毯上的脚印,又看看公子与蓝小姐,不知该进还是不该进。罢了,大冷天的喝太多水,要经常上茅厕,这茶还是别送了。他端着茶盘,转身离开。

“暖和点了吗?”贺文轩站起身,装作没事人似的走向书案,握起笔,想写几个字。颤栗的手指,让他无法落笔,他只得深呼吸来平静心绪。

梦姗突然变得乖巧起来,秀雅地坐到他面前,拿起一支羊毫把玩。“贺大哥认的字那么多,可知哪个词,既幸福又苦涩?”

“喝酒?”文人爱杜康,喝的时候幸福,醉了以后,发泄心中不平,很苦涩。

梦姗轻轻摇头,放下羊毫,拿过他手中的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

“假若?”贺文轩不解。

梦姗歪着手,双手按着胸口。“人在最伤心最无奈,觉得都快撑不下去时,总会想假若这一切不是真的该多好。她不禁憧憬起来,虽然知道这是梦,却偷得片刻的安宁。这是幸福。但是还是要面对现实,假若终究是假若,是自欺欺人,是镜中花,是水中月,时光不可能回头,如此绝然和清醒。这是苦涩。”

贺文轩不舍地看着梦姗那双清澈明亮仿佛会说话的双瞳,虽然她现在看上去无忧无虑,过去的那些事,像阴云,不时还会飘上她的心头。“姗姗,这一切是真的,不是假若。”

手随心动,他越过书案,轻轻捧起她的脸,在她的额角落下一吻。然后是双颊。她轻叹一声,没有退缩,没有闪躲,轻轻闭上了眼睛。这是无言的鼓励,他的唇终于亲上了令他渴盼很久的樱唇。

特别的柔软,微凉,带有一丝哆嗦,随着他的深入,才一点点热了起来。

他们并没有吻得过于忘我、疯狂,而是吻一会便松开,含情脉脉地凝视着,过一会,双唇又自动地贴在一起。像是一块极美味美味的点心,舍不得一口吞掉,要细细品尝,才能体会其中的滋味。

谁也没有说话,不忍打破这一刻的美妙。

不知抱了多久,不知吻了多久,察觉到书楼完全黑透,他才摸黑点亮了灯。在光线渲泄开来时,他都有点恨起自己的冷静,但是不能再拖了。“姗姗,明日午膳后,我要出一趟远门,我暂时把你送到······”

不等他说完,梦姗慌乱地打断了他,“我不要,我不要离开贺大哥,你带我同行,好不好?”好不容易才有的安宁,她很害怕失去。

贺文轩何尝愿意与她分离,“贺大哥不是离开你,而是有急事要办,只分开几天。回京后,只要你愿意和贺大哥呆在一起,想呆多久就多久。”最好是一辈子。

“我知道大哥是有事,我会很乖地跟着,不乱讲话,不闯祸,我给大哥端茶研墨。”她似乎怕他现在就会消失,急得直哭,“姗姗已经死过一次,贺大哥说我比雪还洁白百倍,我才有勇气重生。贺大哥不要推开我,好吗?”

贺文轩心中好像炸开了一片花园,满园花香,五光十色,世上有比这更强烈的话语吗?当她跳下运河时,从前的种种全部洗净,就当是新一次的投胎。现在的她,只为他。原来她早已理清了自己的心绪,细腻如她,选在这种时候表白,他心折了。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恢复了呼吸,只看到自己伸出了双臂,轻柔地将她拉进了怀里,呼着热气的双唇贴在她脸颊的一侧,然后轻轻一偏头,两个人的唇又紧紧贴合在一起。

“姗姗,要与你分开一时,贺大哥都要付出全部的心力。但是你的身子刚刚痊愈,不宜再长途跋涉。贺大哥会抓紧行程,争取早点回京。”他不舍地松开她的樱唇。柔柔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低哑,让她听得心旌神动。她懂这是他的体贴,只得轻轻点头,“那我就在书阁里等你回来,贺大哥,你也不要太急,保重身子最重要。”

“我一定会多保重的。姗姗,我若在西京,书阁是安全的。我若不在,书阁就无法保证安全。我不能再冒失去你的任何危险,我已拜托了一个人,他会替我好好照顾你。”

“不如我回二姐······”

“不行,”他摆手,“你二姐和姐夫现在暂住在子樵那里,戏班各式各样的人多,多两个,别人不会在意,但多了去,就不太好。姗姗,我要保证你百分百的安全,才能放心离京。”

“嗯,那我听大哥的。”她好难过,刚刚互通心意,就得分开。

“我会很想大哥的。”她扭身,从抽屉里拿出把剪刀,一抬手,剪下一缕秀发,用袖中的丝帕包起,“大哥把这个带在身边,记得姗姗在西京城里等着你。”

贺文轩慎重地接过,缓缓塞进怀里,贴住心窝。“姗姗,我发誓,这次绝对绝对是我们最后一次分离。”他深情地抚摸着她如水的发丝,坚定地说道。

***

宋瑾指着神色自若的贺文轩,又扭头看看缓缓拉开风帽的梦姗,嘴巴张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真的下手啦,太傅?”

贺文轩郑重拜托:“后面几天,麻烦太子殿下了。”

“不是麻烦这个问题。太傅,你怎么做到的?”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贺文轩才气冲天,抢人家老婆也这么的厉害,“佛祖呀,你能······碰女人了?”宋瑾突地发现,贺文轩那双写诗绘画的手此时正紧紧牵着蓝梦姗,没起一粒红痘。对,那次在冷王府,她玩捉迷藏,不是也抱过文轩么?

贺文轩用太傅的口吻训斥道:“请你做件事,哪来这么多的废话。知道要注意哪些事吗?”

宋瑾有些委屈:“太傅,你可真是奸诈,自己抢了朋友妻,还拉小王下水,小王可是半点好处都没有。”

“蓝小姐的才学不在我之下,这几天,她会替我好好教导你。你满意吧?”

宋瑾捶胸跺足,“太傅,小王向来做好事不留名,这种好处还是不要了。小王会替你好好照顾她的,不让任何人察觉。”可怜的炎儿,不要怪罪你的皇舅,因为那人是贺文轩,日后坐稳江山,皇舅得指望着他相助,你,皇舅对不住了。

蓝三小姐,几日不见,人比花娇,越来越水灵。贺文轩不是近不得女人,而是近不得丑女人,这种极品的、脱尘的,像小仙子般的,他近得,碰得,抱得。

“姗姗,太子虽然顽劣,但人品高尚,做事也有分寸,你尽管住下,皇宫是最最安全的地方。”贺文轩依依不舍地执起梦姗的双手,“我会快去快回。”

梦姗被离别的情绪所笼罩,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她只是点着头,怕自己一开口,会哭出声来。

当着宋瑾的面,贺文轩不好意思做出出格的行为,松开蓝梦姗的手,转过身,大步向外面的马车走去。梦姗没有追出去,他亦没有回头。马车压着积雪,慢慢远去。她扶着门沿,久久没有动弹。

宋瑾扁扁嘴,这小丫头对贺文轩可比对冷炎用情多了,那眼中滴水的温柔真令人疼惜。他催着蓝梦姗,领着她走进后面的楼阁。“好啦,好啦,快进来暖暖火,就分别个几天,又不是生离死别,没必要露出那种表情。以前你二姐和姐夫也在这里住过几天,现在换你了。唉,小王这神圣的东宫真的沦落成客栈,还免费。”

“我和贺大哥会好好感谢你的。”梦姗悄然眨下眼中的泪意,四下打量着。

“告诉你,这几天小王可不温书,天冷,书册冰凉冰凉的。”

“嗯,哪有火盆好。”

宋瑾挠下头,指着椅子,让梦姗坐下,“蓝小姐既然肯朝秦暮楚,为什么不选小王而选个书呆子呢?比较而言,小王可比炎儿、贺文轩会疼女人多了。”

梦姗很认真思索了会:“没办法,我和别人不同,我不喜欢别人疼,我喜欢疼别人。”

宋瑾猛吞口水,“那······炎儿也整天一幅差人疼的样子,你干吗离开他?”

“太子不要再提他好不好,”贺文轩关照过她,太子心思单纯,有些事不宜和他说太多,“现在,我只想喜欢贺大哥。”

“什么君子重义轻色,全是狗屁。这些是读书人写的,可最不遵守的就是读书人。”宋瑾嘀咕着。不过,这天下第一才子、第一才女,还真般配。

原以为身边伴着位绝世佳人,会快活似神仙。宋瑾发现他上当了。佳人不是读书,就是画画,他硬磨着下盘棋,输得都不知东西南北。最烦人的是,难得他安静几日,不出宫门,没闯祸,皇帝和妃嫔们都不太习惯,差人来打听几趟,问太子可好?就连紫璇也来了两趟。他不得不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的掰,还要装病,装傻。

一晃五日过去了,宋瑾走出殿门,围着一棵万寿柏转了几圈,用力地吸气、出气。今天无论如何要出趟宫,不然会生霉的。绕过前殿,穿过一个荷花池,看见梦姗拿着本书,眼睛却看着天边。他是可以读心的多情男子,这小丫头又在想文轩了。一天想多少遍,不言不语的坐着,突地,樱唇一弯,脸上尽是傻笑。

没等他出声,梦姗款款转身,朝他微微一笑。“太子今天有什么特别安排?”

不要这么聪明好不好,宋瑾沮丧地翻了个白眼。“你知道西京城的赏雨阁么?”

梦姗脸一红,“我对西京城不熟。”

宋瑾听了正中下怀,他很懂什么叫投石问路,对诊下药。“那赏雨阁是西京城最大的书店,文轩最爱逛那里。那些愤世嫉俗的文人写的章回小说,想看谁的都有。偷偷说,有些还是朝庭的禁书呢!虽然有点对皇上有点大不敬,但小王佩服,真是精彩。想不想去看一看?”

梦姗被他说得动心,忘了贺文轩的叮嘱。“那我去准备下。”

梦姗与宋瑾一式的锦衣公子打扮,只是头上多了顶银灰色的狐帽,很宽的边,遮住前额,长袍的衣领又高,这样,整张脸就算被掩去了。两人只带了两位侍卫。

街上正如宋瑾所言,热闹非凡。将近年关,在外奔波的旅人大多返乡过节,农人们暂时歇居在家中,有闲有钱,便上街逛逛。蓝梦姗察觉这条街比夫子庙还要拥挤几份,书市、茶楼居多,若不是两个侍卫左右护着她,她很快就会被人流冲散。

“老板,来份脆皮鸡。”宋瑾喜孜孜地停在一家卖鸡的店铺前,猛咽口水,“蓝小姐,你一会也要尝尝,这家脆皮鸡做得最正宗了。”烤得香酥的脆皮鸡包在油纸里很快送到他的手中,他瞥眼梦姗,眉开眼笑。

梦姗摇手拒绝他的好意,看着他吃得满嘴冒油,忍不住诧异地问道:“皇宫里的膳食很差吗?”

两三口解决掉油纸上的脆皮鸡,吮净手上残留的油汁,宋瑾笑道:“家味哪有野味香。”

蓝梦姗无语。

赏雨阁位于闹市口,远远地就觉得人潮涌动。梦姗像是顺水流飘进去的,果然有惊喜。书坊里,果真有许多她听过却从未读过的书,而且印制精美。另一侧的笔墨纸砚,也是件件令她爱不释手。她欣喜地看来看去,不一会,就抱了一怀。要结账时,才想起她把宋瑾给忘了。

宋瑾痴痴地站在一个书架前,双目直直地凝视着书坊柜台里收银的女子。那书子为了方便做事,一身俐落的短装,脸圆圆的,见人就露一脸的笑,显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察觉到有人注视她,她寻着视线看来,宋瑾脸一红,忙急急地低下头,胡乱拿了本书。

女子抿嘴一笑,收回眼神,又忙去了。

梦姗扶扶快要滑落的狐帽,太子那神情,似乎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所谓的买书,原来是为了来偷窥佳人。梦姗不禁莞尔,走过去,轻轻拉了下宋瑾。

“你选好没?”宋瑾又偷偷看了眼柜台,现在没人结账,那女子抽空正喝着茶。

“好了。你呢?”梦姗瞄了眼他手中的书,挑眉问。

“那快去结账。”宋瑾催促着,梦姗欲言又止,忍着笑,随他一同来到柜台前。

“公子,多日不见,我以为你有事出京了。”女子放下茶杯,接过梦姗手中的书,扭头对宋瑾笑道。

“你······有注意到······我?”宋瑾又是理头发,又是整衣冠。

“当然,你可是赏雨阁的常客,每次都买许多书呢!”

笑意还没展开,就冻结在嘴角。就为了他常买她家的书呀,不是别的,宋瑾的心事怎一个哭笑不得。自从春天时,与贺文轩来过一趟赏雨阁,一眼看到她,就被她的笑容给惊住。没见过谁会笑得这般轻快,如三月的春风般,暖融融的,好不舒适。他是太子,宫里面的人见了他都一脸笑,但笑得都很假,唯有她不是。

他情不自禁地常来,只为看她一脸的笑。

可是来多了,他发现她对谁都这样,不免气馁,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脚,还是一次一次的来,一次一次的买许多许多的书。

“我和她一起结账。”宋瑾失落地把书递给女子。

“今天只买一本?”女子接过书,低下头,脸突地羞得通红。

“嗯,这本是我一直想买的······”宋瑾张口结舌,恨不得地上裂条缝钻下去得了。他什么书不拿,偏偏拿了本《龙阳十招》,那书他早就看过,写娈童怎么取悦主人的十个招式。这下好了,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她一定以为他喜欢的是男色,刚好身边还站着个俏俏的蓝梦姗。

“这书在这里很畅销,许多人都喜欢。”女子红着脸,解围道,麻利地给两人结账。

梦姗先是抿着嘴乐,瞅瞅宋瑾一张脸,先是红,再是白,后是青,像个万花筒般,她笑得都直不起腰来。

一辆华丽的马车静静地泊在街的对面,冷炎闭上眼,他又产生幻觉了么,仿佛听到梦姗的笑声了,还是那般清脆、俏皮,像挂在屋檐下的铃铛,在秋天的傍晚,随着风,“叮当叮当”,十里外听到的人,无论旅途如何寂寞,都会会心一笑。

他很久不笑了,他本来就不爱笑,现在整张脸更是如同一张人皮面具,没有丝毫表情。他不笑,也不恼,似乎再也没什么可以牵动他的情绪。日子一如既往,只是一种惯性,像行路,脚自动自发地向前迈,其实根本不知要去哪里。

今天,是梦姗离开的第二十四日。王府里没人敢提梦姗的名字,闲阁里的布置,还是她逃婚那天的样子,他不让任何人碰。他对总管说,成次婚不容易,万一梦姗回来,就没必要再仓促地准备了。一日日过去,他不得不相信梦姗真的走了。

他知道这间著名的赏雨阁,梦姗念念叨叨去夫子庙买书买笔墨纸砚,他几次话到嘴边,想对梦姗说和赏雨阁一比,夫子庙那儿只能算下里巴人。文轩爱来赏雨阁,他不愿梦姗与他见面,于是把话又咽了回去。只要梦姗回来,以后,他天天带她来赏雨阁。他可以想象得出当她走进赏雨阁会欢喜成什么样子。

“王爷,长公主还在等着呢!”侍卫在车外轻声提醒。

他叹了口气,放下轿帘,就在那一刹那,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哦,不意外,宋瑾最大的爱好,就是便衣出宫,在集市上吃喝玩乐。这次陪他出宫的人是谁?瘦不伶丁地,戴那么大顶狐帽,像撑了把伞。他闭了下眼,突地又睁开,再闭上。“走吧!”他花眼了,那是位公子,怎么可能是梦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