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左严再次和田小七并肩战斗在一起。此时驰援的第一梯队禁军,早已和风尘里区伯手下的刀手们混战在一起。田小七脚步匆忙地挥着绣春刀杀向一条小巷时,终于看到了火光中的驼背区伯,现在看上去他像一只被烤熟的乌龟。区伯手中握鞭,双眼曝出了眼眶,所有关节都肿胀变形。他已经跪死在了大街上,面向着日本国的方向。田小七看到刘一刀和土拔枪枪,从他的身边往前弹出去似的蹿到了区伯的身边。刘一刀手起刀落,一刀割下了区伯看上去小得有些滑稽的头颅。这时候病夫穿着一双拖鞋,穿着洁净的麻布衣裳,走到了那具没有头的尸体边上,发出了啧啧啧的声音。他无限忧伤地望着差不多已经烟消云散的风尘里,田小七他们都不知道的是,这一次,是他在区伯临死之前,把一粒“黑无常”拍进了区伯的嘴里。

刘一刀提着区伯的头,和土板枪枪一起一阵风似的从田小七身边掠过了。他们奔跑的时候,土拔枪枪仍然和刘一刀热烈地讨论着怎么样让他的个子长高的话题。

火势汹涌的风尘里,春小九终于看见甘左严的身影时,忍不住喜极而泣,她擦了一把泪,却感觉后背突然有一把刀刺了进来。刀子从胸口抽回去的时候,春小九想起她一直想拥有的,南麂岛上一座会漏风的石头房子。

春小九顾不了那么多,她朝着欢乐坊一直烧个不停的酒窖奔去,四周依旧是一片燎原的撕杀声。刀一再遇见刀,晚霞中不断地有人倒下,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掌柜无恙拖着受伤的身体,蹒跚地走出丽春院,和再次赶来的田小七一起冲进了相互绞杀的人群中,她就守护在田小七的背后,替田小七挡下了无数纷乱的刀子。她说田小七,这次我还是要和你在一起。但是无恙已经血肉模糊,田小七听见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田小七后来越过一名锦衣卫被切碎成布条一样的飞鱼服,看见奔跑的春小九如同一只赤脚的兔子,从酒窖里回来的时候,她手上晃晃****地提了一壶酒。春小九奔到甘左严身边,突然就无力地倒了下去。甘左严提着长刀,猛地飞出身子将她抱住,他发现春小九的身子以及春小九的气息和春小九刚刚流出的泪全是滚烫的。春小九提起那壶酒说,甘左严,这酒是热的。喝下它,再去杀一把。甘左严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他听见春小九说,甘左严你怎么哭了?你是从来不掉眼泪的。还有,你的胡子呢?

甘左严将那些酒全都倒进了嘴里,他说小九,你后悔吗?

春小九躺在甘左严的怀里笑了,说,别说话,把酒香一直含在嘴里。又说,我是不是很美?你抱紧我一点,我不是一般的冷。

田小七看见一抹淡淡的夜色洒了下来,他回过身去,却发现无恙已经不见了。

马候炮躺在风尘里冰冷的土里,她像一匹体温尚存的老马,经历了长途跋涉后彻底把自己给累倒了。她看见吉祥的泪光如同一条清澈的河,河里却倒映着自己鲜红色的血。这么多年,马候炮觉得自己真的太累了,在闭上眼睛之前,她听见了吉祥的哭声。吉祥说,嬷嬷,不要。嬷嬷,不要。马候炮疲倦地笑了一笑,说,愿你们吉祥。

刘一刀和土拔枪枪提着区伯满是血污的人头赶到,看见躺在地上的马候炮时,双腿一屈和田小七一起跪了下去。那时候,他们感觉眼前的嬷嬷是那样地像自己死在辽东战场上的父亲。田小七满含着热泪,将绣春刀刺向空中,大叫一声,**平风尘里!话音刚落,欢乐坊的酒窖里,又一把大火轰的一声燃烧了起来,火光再次映红有着无数秘密的风尘里。

那时候,远处的月坛,皇帝麾下的步兵师,骑兵师以及水师部队正踩着整齐的步阵,浩浩****地从阅兵台前经过。龙旗招展,鼓乐齐鸣!皇帝望着眼前的一切,平静地说,我们不能忘了风尘里。站在身后的元规上前一步。元规说,皇上,田小七他们还在战斗。

万历皇帝抬起头来,喃喃地望着天空中一块洁白得像绵羊毛一样的云朵说,你们都是英雄。接着又说,一切都是朕最好的安排。

万历皇帝是在这天的二更时分带着朱常洵来到风尘里的,但他这次没有听见打更的声音。事实上,在此之前,他曾经无数次改头换面,化妆成平民的样子,和朱常洵一起来过这里,也见到了打更的小铜锣。他后来还独自去了欢乐坊,并且记得无恙姑娘在柜台里说的那句话,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而现在,眼前的欢乐坊已经成了一堆滚烫的废墟。

元规带着万历皇帝一行,走向王老铁的打铁铺,可那里却又突然升腾起一场火,那是郑太傅自己烧起的。郑太傅望着浓烟中走来的皇帝和朱常洵,让那些火苗迅速地攀爬上自己的腿脚,然后在火海里安静地坐了下去,像是在一个曾经的午后,他喝下阿苏端上的一碗酸梅汤后,开始闭上眼睛修身养性。元规记得,这样的午后,郑太傅的一双手会落在阿苏的胸上,熟门熟路地解开她的衣裳。太傅就那样把整张脸埋了进去,虽然他十分清楚,阿苏的心里其实一直住着的是自己的儿子郑国仲,但这又能怎么样呢。元规还想起,那次日本议和使团上岸被绑架后,郑太傅让他去翊坤宫找了一回阿苏,为的就是让阿苏回一趟月镇,确保田小七他们救出中山幸之助和千田薰。当然,元规那时并不知道,中山幸之助已经是假的。他只是在夜里像一片冬青叶子那样离开铁狮子胡同,在豹房里跪身面见皇帝的时候,他才说起很多事情都很蹊跷。皇帝看着他若隐若现的鸽子血纹身,说,记住你是一匹安静的狼,冷静潜伏。一切都不要声张。

最后皇帝又说,天下始终是朕的天下。

郑国仲并没有见到火中挣扎的父亲,他后来对皇帝说,原来皇上早就知道这一切。皇帝于是想起打铁铺的那场大火里,太傅腿上聚集缠绕的青筋被烧成了一大片焦红。他现在觉得很多东西都已经恍如隔世,就比如说许多年前的午后,太傅曾经捧着书本,站在自己眼前一字一句的讲课。

如果不是北斗门,我们不会赢得如此顺畅。郑国仲说完,终于向皇帝问起,北斗门的七名秘密成员,加上我和元规,一共也就只有六名。剩下的还有谁?

皇帝笑了。他说实话告诉你,我给自己也留了一块令牌。我喜欢加入北斗门。

那天,欢乐坊的火越烧越亢奋,燎原成整片的火海。田小七则像一头发疯的狮子,在灼热的气浪中,他找遍了整个风尘里,翻遍每一个角落,却再也没有见到无恙的影子。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整个心脏像一座空城,空落落的没有边际。这让他觉得心慌。一直等到两天后,大火烧尽,田小七还是在狂乱的风里一次次地叫喊无恙的名字,可是回应他的只有风尘里渐渐冷却的废墟。田小七找来吉祥,他想吉祥应该能够闻到无恙的气息。吉祥在废墟里站了很久,一言不发。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用他的哑语,而是向田小七摇了摇头。田小七蓄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在吉祥的摇头中滚滚而下。他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几乎在瞬间,他用自己的牙齿把嘴唇给咬穿了。

后来田小七在欢乐坊门口的石板路上,怅然若失地坐掉了很多的光阴。他离开的时候,在石板路上留下了一行孤单而瘦削的炭字,此情可待成追忆。

甘左严始终不愿将春小九在那个修长的土坑中埋下。泥土半湿,泛着新鲜的腥味,这让甘左严觉得这些春天的泥土,像是亲人一样的亲切。那天他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将那只酒壶从春小九的手里掰出,他眼前晃动着赤脚的春小九,活脱脱的一只兔子,从舞台上蹦了下来,落到自己的怀里。甘左严抱起不再滚烫的春小九,他说小九你把眼睛睁开,我现在答应带你去南麂岛,去找一座会漏风的房子。

但是春小九没有理他,她小巧而性感的嘴唇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后来甘左严走到郑国仲跟前,苦笑了一下说郎中大人,你看到了,这就是我甘左严一辈子的命。但郑国仲却仿佛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而是说,京城所有的邪教余孽均被清除,满门血洗,今后不会再有满月教。从现在开始,甘左严你恢复身份,你就是堂堂正正的锦衣卫从五品副千户大人。这时候程青看了一眼他仕途上最强劲的对手甘左严,不满地将头转了过去。他刚才看见甘左严又长出了一把胡子,那几乎是一堆更加杂乱的野草。

一直到黄昏,夕阳像潮水一样漫过来的时候,甘左严才将春小九平稳地放在土坑中,并且在春小九的身上撒满了鲜花。甘左严没有来得及填土,他只是觉得需要躺下来,于是他俯卧在了春小九身上,眼泪不停地滴落在春小九的脸上。他紧紧地抱着春小九,仿佛要把春小九按进自己的身体里面去。那个孤独而美妙的土坑,很快就被漆黑的夜色淹没了。夜虫在这时候疯狂地鸣叫了起来,甘左严还听到了黑暗之中的风声,像是有人在哭。

福王朱常洵记得,那天的后来,父皇指着火星冷却的风尘里告诉他以及骆思恭的儿子骆养性:世间很凶险,人心隔肚皮,就比如郝富贵和王老铁。父皇还说,如果真的就有传教士利玛窦嘴里说的那个上帝,那上帝他为何不把人心直接装在胸膛外边?只要你手指一弹,人心就当的一声,我们就可以将它叫做当心。

可是朱常洵并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他还是没能成为太子,倒是骆养性子承父业,成了锦衣卫的又一任指挥使。朱常洵那年最终不得不离开京城,前往自己的封地时,送行的母亲和父皇在秋风中落下两行不忍割舍的泪。因为在国本之争中败下阵来,母亲郑贵妃那时十分替他担心,怕他此去孤独落寞,失去宫中照应后就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但父皇擦去泪水后就拍拍他肩膀,叫他挺直了胸膛。父皇说,孩儿啊,你去吧,以后的路上没有什么可怕的。想想你和父皇一起经历过的,你就要勇敢。你要记得,我们甚至一起打败过一只目中无人的公鸡,他就叫丰臣秀鸡。

那时,朱常洵看见风中哭泣的母亲百感交集,又突然在父皇的玩笑话里破涕为笑。他于是想,此后的岁月,他和母亲及父皇都将是相见时难别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