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响起的三声礼炮吓住了皇帝带来的其中一只公鸡,它躲在笼子里把头藏了起来,这让站在一旁的郑国仲和骆思恭脸上有点挂不住。万历皇帝此时坐北朝南,眼上戴了一副叆叇,两块厚重的镜片看上去如同深黑色的云母。他用一段绫绢栓住叆叇的腿脚,一直绑到了脑后。
皇帝挥挥手,推推鼻梁上的叆叇,指着笼里的公鸡对大伙说,不急,咱们先等它一会儿。还没等他说完,观礼席中来自帖木儿国的使臣便带头笑了起来。郑国仲记得,那是一个曾经自称没有叩拜习俗而不愿在永乐帝跟前下跪的国度。皇帝远远地指着笑嘻嘻的帖木儿国使臣说,这位朋友,你敢不敢帮我给这只公鸡取个名字,等下我们一起下注?
帖木儿国使臣的脸顿时僵住了,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笑才好,所以皇帝说,看来你不敢,其实你胆子一直很小。说完皇帝叫人取来一块布条,说既然这样,还是我自己来,然后他提笔在布条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又命人将它绑在了那只公鸡的左腿。皇帝蹲下以后拍拍公鸡的屁股,轻声说,去吧。公鸡这才抖了抖身子,朝着中场走去。
千田薰他们几个是最迟入场的,刚才在进口处,他被一名锦衣卫小旗给拦了下来,对方声称要再搜一回他的身。千田薰点头笑笑,双手很配合地平举起来,任凭小旗在他身上摸索了好一阵子,甚至还摸进了他的腰。这样的时间里,千田薰只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几天后,他在北镇抚司里跟询问他的骆思恭潦草地回忆了一把,他说自己其实认得这个冒充的锦衣卫小旗,那是郑太傅府上的家丁,叫元规。骆思恭听着听着就让手下给一字一句地给记下了,他说接着说,好好说。
但是千田薰不想再说了,他觉得一双眼睛止不住地生疼。
现在,当郑国仲望向这边的时候,元规替千田薰整了整敞开的和服,又趁着给千田薰鞠躬的机会,把头低了下去,并且走到他身后。那时郑国仲只是看见千田薰踢踏着木屐,像一只跳动的蚂蚱一样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身边那个空着的座位,他知道原本是属于中山幸之助的。
皇帝在这时候朝千田薰挥了挥手,他说喂,日本君,你来了这么多天还是迟到了,不过还来得及。
然后,只听见当的一声小锣敲响,两只怒目圆睁的公鸡便挤到了一起。千田薰觉得,这个乱糟糟的观礼场面,简直是堂堂大明朝的笑话。
郝富贵一到现场便被甘左严给盯上了。但是甘左严剃了胡子,所以郝富贵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不动就喜欢请人吃酒的酒鬼。郝富贵的衣袖在春风里晃来晃去,他觉得许多好时光已经在赶来的路上。皇帝那时看到了东张西望的郝富贵,他指着两只头顶在一起的公鸡,侧过身去问了一句坐在右边的郑贵妃,如果让你来押宝,你觉得他们谁能赢?
郑贵妃说,从来都是你赢。
一阵生动的鸡叫传来,斗鸡终于开始了,所有的眼睛都挤到了台上,空中很快飞起一片金黄的羽毛。两只公鸡上上下下地啄了一通,又来来回回地追赶了一通。没过多久,当初那只退缩的公鸡果真就败了下来,它被啄瞎了一只眼,往后退却的时候,几乎只能看见半个太阳。又是当的一声小锣响,斗鸡结束了。千田薰和在场的许多人似乎在恍惚中还没有看过瘾。
皇帝走下龙椅,抱起那只斗胜的公鸡,将它举到胸前亲了一口。他说你们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全场一片惊愕。皇帝于是走到几个儿子面前,问,你们知道吗?
福王朱常洵举手,从位子上站起说,父皇,我知道。
那就说说看,皇帝笑呵呵地说。
他叫朱翊钧。朱常洵将捏起的拳头举了起来。
全场顿时安静得跟子夜一般,郑贵妃几乎在第一时间将手捂住了嘴巴。郑国仲看见,连头顶的一朵云也停了下来,遮住了半个太阳。然后皇帝的长子朱常洛抬头看了一眼依旧站立的朱常洵,惊讶的眼神里慢慢露出一丝幸灾乐祸。风,细细地吹着。
对,他就叫朱翊钧!皇帝很兴奋地叫了一声,将抱在怀里的那只公鸡朝着空中扔了出去,让它如同一只老鹰一般俯冲到了台前。郑国仲和郑贵妃都同时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他们看见皇帝又乐呵呵地抓起朱常洵的手,提起那只尚未放开的拳头再次举了起来。
全场瞬间沸腾了,叫喊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皇帝威武!皇帝威武!
一场虚惊让郑国仲擦了一把汗,他看见郑贵妃正怔怔地望着自己。
不要急,皇帝抬手对四周的众人说,阅兵还没开始呢。然后他又指着台前的郑国仲说,郑郎中你过来,告诉他们那只斗败的公鸡是叫什么名字。
甘左严看见郝富贵惊奇地伸长了脖子。郝富贵这时候突然觉得,台上的那个身影有点眼熟,但是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什么名堂,倒是甘左严趁这当口朝他靠近了两步。甘左严的怀里藏了一把短刀。
侍从官解下公鸡左腿上的布条,将它举到了走上前来的郑国仲手里。郑国仲有点不解,他看了一眼布条,又回头无比诧异地望向皇帝,看见皇帝正朝着他笑。他知道,和台下的众人一样,程青和骆思恭他们此时也正急切地望着自己。
说吧,郑郎中。皇帝抬头,大半张脸都藏在他心爱的叆叇里。
郑国仲面朝南方,缓缓走到台前,展开那片布条,让它被风吹拂得如同一面袖珍的旗。他指着地上那只斗败的公鸡,大喊一声,皇帝说,它叫丰臣秀吉!
元规把头高高地抬了起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差点就笑了出来,又看见天空中所有的云都迅速往后退了回去。顷刻间,似乎阳光万丈。元规抓住绣春刀的刀柄,急急走向千田薰身边。
那时候的千田薰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傻傻地站着,一张脸似乎被细细的风给吹僵了。然后他看了一眼身后朝自己走来的元规,发现没有明白过来的人群仿佛是在一场尚未清醒的梦里。他于是即刻推开那把空椅子,扒开座位底下新鲜隆起的一堆土,又在那里气急败坏地掏出一把短枪,嘴里说不能再等了。千田薰站起身子,就要举起枪口瞄向台上的皇帝时,已经纵身跃起的元规迅速飞出一只脚,正好踢在了千田薰的脸上,千田薰扣动出的扳机随即在地上炸响。元规落下身子,在一排日本使团人员跟前站定,拔出的绣春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田小七和唐胭脂就是在这时狂风一样地冲进了阅兵现场,他手上抓着一块鎏金的令牌,听见元规对他叫出一声,上台保护皇上。田小七提腿跃起在半空的时候,深深地看了一眼元规,他还见到台下人群已经慌作了一团,有很多双陌生又杀气腾腾的眼。
郝富贵用肩膀撞开人群,从左手的空袖子里摸出一把枪,举到空中声音慌张地大叫一声,杀啊!杀!可是他随即感觉右手的手腕上一阵冰凉,原本举着短枪的手掌却瞬间离开他飞了出去。他诧异地发现,自己眼前竟然站了一个刀光挥舞的甘左严。郝富贵很不相信地举起那只血流如注的手臂,大叫一声,我没有赌输怎么又少了一只手。
郝富贵看见了混进人群中的杀手,他们都是议和团的成员。像一窝捅开的马蜂,他们撞开奔泻的人群,努力寻找目标。
田小七和唐胭脂紧紧地护着皇帝,以及他身边的皇后和郑贵妃。皇帝却一把推开田小七,说你不用管我。他提着一把随身携带的金色的短枪,双眼放光,一改往日的疲倦和慵懒。他走到台前,告诉身边的田小七,什么场面我没见过,都不用慌。等到两个杀手气势汹汹地奔来时,皇帝不紧不慢地举起枪,砰砰两声,即刻就将他们放倒。他又朝着台下叫了一声,不怕死的,过来!
几名使团人员将元规团团围住,这让千田薰得以在混乱的人群中奔跑开来。事实上,千田薰是非常著名的枪手,而使团里的高桥一郎则是他的替补,他们的配合天衣无缝,一人填弹一人击发。千田薰后来终于遇见了赶过来的唐胭脂,唐胭脂对他笑了笑,头发一甩,一把钢针就准确无误地飞了出去。毫无防备的千田薰于是再也无法见到这一天的阳光和云彩,他只记得唐胭脂有点妩媚的笑容,以及突然多出来的均匀分布在脸上的一大把钢针。
此时,和田小七一起赶到的豹猫追风突然高高跃起,它从台下笔直冲向万历皇帝。皇帝盯着这只灵动凶猛的大猫,心想要将它收归到自己的豹房里,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指挥锦衣卫迎战的指挥使骆思恭不明就里,急忙扔出一把刀子,扎向豹猫的时候,只听见叮的一声,田小七飞出的一把短刀和骆思恭的刀撞在了一起。几乎就在相同的时间里,豹猫叼走了台上一把椅子下暗藏着的,已经被点燃的一截火药,疯狂地奔跑开来。田小七望着像一道光线一般疾速远去的豹猫,闭上了眼睛。
一声巨响,烟雾散开后,可以看到豹猫从一堆烟雾中弹射着冲出,继续纵身在阅兵场上奔跑。田小七望着矫健的豹猫在纵横奔走,听见身后的皇帝说,这猫是英雄,我要册封它。这时候郑贵妃深深地看着田小七,她看到田小七胸前挂着一只她当年送他的木碗,而木碗旁边奇怪地晃**着一串碧靛子。这一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英雄,让她止不住想起十多年前赌馆里的那场火。
郝富贵不知所措地躺在地上,他被随后赶到的锦衣卫凶狠地砍去了所有的手和脚,然后他挣扎着抬头,发现剩下的自己已经成了一只血淋淋的粽子。他于是看见许多年前的一片海,他和弟弟千田薰在区伯的带领下上了一条摇晃的船。而就在不久前,同样是在这片海里,在区伯的设计下,千田薰带人截住了从东方驶来的德川议和使团的那艘船,他们把船上使团的人都给杀了,甚至是那个真正的团长——中山幸之助。当然,没有人能够想到,上岸的假使团后来却遭遇了海通帮也就是满月教的一场绑架。
郝富贵现在十分想念那片多年未见的海,以及为了成功扮演赌鬼,他那次在柳章台面前忍痛舍弃的胳膊。他想,如果不是因为兄弟千田薰那么容易被激怒,掉进了朱翊钧早就设置好的圈套里,行动的结果应该不至于如此。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在阅兵正式开始时,在轰天热闹的鼓乐声里,千田薰静静地抽出那把早已藏好的枪,然后平稳地扣动扳机。中山幸之助那天来月坛的时候,展开阅兵观礼图,踩着脚下的一块泥地对高桥一郎说,记住了,枪就埋在这里,我们的人会在上面盖上正好是写有我的名字的凳子。
郝富贵回想着这一切的时候,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已经被抹平。皇帝慢吞吞地走到他跟前,摘下两块云母色的镜片,神情有点悲伤。他说郝富贵,我决定不再和你做朋友了。地上的郝富贵这才发现,像一棵大树一样耸立在自己眼里的的确就是赌徒柳章台。而现在紧跟他身边的元规,那只脚其实方便得令人难以想象。他觉得叫做柳章台的万历皇帝实在太可怕,而一直呆在郑太傅身边的元规,身上却藏满了他随时都能打开的眼睛。
连郑国仲都直到现在才清楚,元规原来也是北斗门的其中一颗星。他想起皇帝那天吃着石榴告诉他,北斗门七颗星,你可以安排五颗,剩下的留给我自己来安排人员。这样的安排,不能让指挥使骆思恭知道。
这时候,走上前来的传教士利玛窦又给皇帝送上了一座小型的西洋钟,他想把它当作庆贺阅兵的礼物。田小七接过这件礼物,听见它当的一声响了一下,皇帝于是转头惊奇地问朱常洵,现在是几点?朱常洵看了一眼抱着西洋钟的田小七,一双眼透过镜面,对着那几根针想了想说,现在是下午三点。皇帝就笑了,摸着朱常洵的头说,你同我一样聪明。
那天的后来,皇帝一直牵着朱常洵的手,他说你看外面的世界这么凶险,父皇真舍不得你离开京城。听见这席话的郑贵妃将头别转过去,她看着田小七的眼,两滴泪就掉了下来。又听见皇帝跟儿子说,既然这样,咱们是不是可以开始大张旗鼓地阅兵了?
田小七放下那只西洋钟,凝望了一眼郑贵妃,然后他想起了自己的嬷嬷,想起了火光熊熊的风尘里。而当他最后想起无恙时,已经开始跑动的双腿突然就奔闯得更加猛烈了。他抓住胸前那把茂盛的碧靛子,在心里说,无恙,我就是死也要死到你的面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