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距离他们不远处,慕容真一行人驻足,看着昏黄浑浊的河水。
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水面看着比之前更加的宽阔。而堤坝上的土也都松松垮垮,似乎只要轻轻一踩立刻就会成片的塌陷。
几人都是愁眉不展,这样的水情可怎么得了。
江谨更是如此,他脾气急躁,事情只要一交到自己手上,就急匆匆地要筹办利索。
一开始只是听罗缇这么说葛一森敛财懈怠,又是河道上的出身。河道上的事怕是也是乱七八糟,没少贪墨。
但毕竟其他地方也就算了,可这一段河道距离云州城如此的近,哪怕就是出自对自己身家性命考虑也不该如此。
可到现场一看,葛一森是如此的丧心病狂。别说修堤了,决堤只是早晚的问题。
本该是砖石修葺的河道统统不见,恐怕沙石充数,早就被狂浪水流卷进了河里去。
徐玉菁皱着眉,河道上的事他是知道一些的,但和云州城的事一样,上了折子没人管,本想着有钦差下来自然就有人管了。
自己的老主子下来他是很高兴,但……这不是他们两人该呆的地方。
天上的雨已经非常稀疏了,他把伞递给江谨,示意他帮自己拿着。
自己则快走两步,也不顾地上的泥泞,直接跪倒在地。这本就是河边,又连续下了几天的雨。他的身上立刻沾满了黄泥。
“两位殿下,末将有话要说。”
慕容怡一惊,“老徐,有话就说,我们也不是外人,你这是做什么?”
他却不为所动,还是跪在地上,任凭细细的雨丝打他的身上。一心要把两位殿下劝回去。“两位殿下下来本就是督查赈灾之事,您二位已经找了元凶首恶,罗大人也将江州内政一一梳理清楚。裴敏传回来消息,赈灾拨粮井井有序。罗缇他既然暂领云洲的差事,这修建河堤的事本也就是他分内之事。您二位不如放开手去。”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慕容怡一挑眉,“怎么?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回去?”
“是,就是您两位不放心,也可以留下信得过的。不必在这里呆着。这里的水情如此,君子不立危墙下,这样的是非之地您两位龙子凤孙怎么能留在这儿?”
江谨虽然粗旷,也觉得徐玉菁说的颇有道理,也想劝一两句。
却听得慕容真说,“可是云河和松江才是云洲的关键。不过罗缇他们做得如何好,一旦决堤,洪水过境,之前做的种种都立时化为泡影。”
他说的没错,事情的确如此。但徐玉菁却不为所动。
“您把云洲的百姓都转移到杜玉山上了,不就是因为随时有决堤的风险。您两位初来乍到不清楚云洲情况。云州城不是寻常地理,是云河和松江的交汇处,从这里再往前二十里就是末将的靖海大营。所有积攒的泥沙都在这里沉下。河道淤滞,最是容易出问题。现在您看浪已经漫过大堤了。您两位还在这里,岂不是置自己的危险于不顾。恕末将之言,这不是云洲之福,更不是大楚之福。”
他的话颇有深意。看不出这个远在云洲的将军居然还有这样的见识。
慕容真抬眼瞥了他一眼。“那依着你的意思呢?”
徐玉菁却不慌不忙,“卑职立刻护送两位殿下回京,这里的事即刻上折子,殿下已经把云洲的百姓的转移了,而且修建河道的银钱已经够了,只用从附近再选调工匠前来修堤即可。”
他们两个下来并没兼着修建河道的任务,自然朝廷也没有相应的银钱。但之前,虽然葛一森的钱完完全全都报了上去,但其他人钱加起来修建个把河道也是绰绰有余的。
徐玉菁的说法不是不可行,而且稳妥。尤其是他的那一句“不是大楚之福。”更是意有所指。
谁不知道当今皇室一共四位皇子,老大就是已故的姜皇后所出的太子,后面的三个,一个是二皇子慕容真,一个则是三皇子慕容怡,还有一个最小的慕容羽。
也就是说,在这汹涌波涛的江流面前的两人就占了皇家直系血脉的半壁江山。
当今的太子慕容祈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大家心里都清楚。那是个吃喝玩乐样样齐全,文治武功件件稀松的草包皇子。
若不是沾了亲妈的光,就这样的资质这辈子也和皇位无缘。
偏偏命运弄人,在襁褓时候就被当今圣上封了太子。
但在下面三个弟弟的衬托下显得更是无能平庸。
所以虽然没人敢提起,但大家都明白太子之位坐的并不稳当。唯一依仗的就是二十多年前姜皇后的恩宠。
若自己是处在那样的位置上,下面的三个弟弟岂不是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现在三个弟弟里的两个都远离京城,站在滔天的洪水面前。
若是这两人一旦出了事……
行武里出身的江谨愣愣听了很久,这才听出来这话里的意思。不知是不是因为雨丝飘到了他的身上,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那要是这么说,岂不是相当的危险。
两位皇子下来是为了督查赈灾事宜,那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保护他们两个的安全。
他明白了自己的立场,立刻大声说道:“卑职也是这个意思,水火无情,两位殿下不能置自己的危险于不顾啊。”
他性子直,所以声音也大,一句话说出来震得几人耳朵直响。
慕容怡本不觉得有什么,他是带过兵的皇子,骑马射箭,舞刀弄枪不在话下,胆量也大,见了这洪水并没有放在心上。
此时听了两人说,才觉得是自己想的简单了。
自己姑且不谈,二哥可是一点危险也不能出的。便道:我觉得老徐说的有理,哥哥不能出事。”他说,“再说修建堤坝这种事我们也只是坐纛,具体的事也是交待下面的人办。二哥不放心,把这事交给老徐,再说还有裴先生在这儿。”
慕容真却摇摇头,“裴先生在城里陪着罗缇。而老徐身上还有靖海大营的军务。这样安排他们分身乏术。”
“那从朝廷调人不行吗?”见哥哥不同意,慕容怡还是不死心。
“你们看这云河的水这样,调人来得及吗?等人来了什么都晚了。如果说要朝廷在调人,来的人是什么样谁能知道?”
众人见他这么说都沉默不语,是啊,来得及吗?这难道不是自欺欺人?
“而且现在漠北什么局势老三和徐将军都比我清楚吧。”他的袍角被劲风撩得老高。“刚刚徐将军说云洲不过是一城的得失,我却不是这么看,云洲的事不快点解决,不解决得漂亮,漠北就会趁虚而入。那么平静了二十年的边境将再次大动干戈。”
他温润的声音徐徐说出,众人却是听的心头也是一震。
慕容怡听了瞳孔更是一缩。
二十年前,鲜族和大楚有一场大战,鲜族凶悍,但民政经济均比不上大楚,所以每次也都是骚扰骚扰边境,打砸抢接一番而去。
可那一次,鲜族也不知道为何势如破竹,但又在一夜之间撤兵而去,大楚乘胜追击,鲜族丢盔卸甲,溃不成军,鲜族的首领甚至为了活命,将公主阿古兰达和亲,也就是后来的良妃,他的母亲。
因为母妃是异族,又是在母族兵败时候嫁给父皇。
不知是不是命运捉弄还是巧合,母妃的长相居然和前皇后姜明月有几分相似。
在后宫也颇为得宠,第二年就有了他。父皇封了良妃,但说是皇妃,其实和奴隶有什么区别?
所以虽然他也是皇子,但地位和其他兄弟截然不同,从小到大明里暗里不知受了欺负和白眼。
其中太子更是默许,只当看不见。若不是有他这个二哥,他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他舒出胸口一口闷气,看着远处。高高的河堤几乎和汹涌的波涛平齐,像一道没有堞雉的长城,乌沉沉压在河水,由西而来绵遥向东逶迤伸去。而闷响的河啸仿佛带着黄褐色的水汽隔堤弥漫过来,与带着水腥的河风扫**着堤内不见草木的泥泞的道路。
慕容真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叹了口气,“远处不说,你们看看这河水,云州城已经危在旦夕。我们真的放着不管?我们前头走,后面就出事。一旦决了堤云州城被淹?我们能推得责任?”
“是啊,这些年云州城都安然无恙,我们一过来抄了葛一森的家就成了这样,话可是话说不好听啊。”徐玉菁皱着眉,细细的想着二殿下的话。
“什么推卸责任?”可慕容怡却听不了这样的话,他激动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涨了老高,“这还不是他们吏部选的好官?若不是他事情,现在倒要把事情栽赃到我们头上?”
见他着急上火,慕容真忽而一笑,“三弟也不是小孩子了,还是这样的脾气。吏部那一群子人正愁没地甩锅呢,什么话说不出来?到时候,我们两个还在路上,他们就在京里,岂不是吃了大亏还说不出来?”
“可是……”他深觉二哥说的对,但还是不甘心就这样,“那二哥意思是我们从到云州城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慕容真点头。
在暗沉发黄的天气和呼啸奔腾不休的江流旁,纵然有江谨打着伞,但狂风还是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玄色的衣摆如同一张展开的旗帜。
但他的眸子却还是如同深潭一样幽静,说话也是不急不躁,一如在朝堂闲庭信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