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朝野官吏百姓,贤良士大夫,都为大唐帝国的未来,忧心忡忡,惴惴不安,担惊受怕的,岂止郭子仪一人。
孤处衡山的李泌,听到吐蕃王国大军,攻占京师长安的噩耗以后,也是忧心如焚,辗转反侧,对着仆人李瑞感叹道:
“瑞儿啊:
所谓祸不单行,福无双降是也!
安禄山、史思明等狼心狗肺之辈,才被屠灭,犬戎恶贼,吐蕃王国的盗匪们,如今也趁火打劫来了。
鼠目寸光的犬戎恶贼们啊,你们为了眼前的一点小利,竟然不顾两国盟约,不顾两国民生,明目张胆地派军前来,大肆烧杀抢掠,多么令人不齿愤慨啊!
哎,瑞儿啊,人与人相交,也多是利益至上,也难怪吐蕃王国鼠辈,会背信弃义、趁火打劫啊!只因世上只有永久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情谊啊!”
李瑞赞同说道:
“先生啊,犬戎盗贼,狼子野心,恃强凌弱,崇尚丛林法则,本性如此,有什么奇怪的呢?
先生啊,你怪犬戎吐蕃违反唐土盟约,肆意入侵京师,残害长安百姓,实际上怪错了啊!
怪只怪我们大唐君臣,举止失措,私欲横流,朝政混乱,才会让盗贼有机可乘,致使安禄山史思明盗贼的叛乱发生,才会酿成如今,蛮夷入侵京师的窘迫结局啊!
当初太宗皇帝,则天皇帝在位之时,我大唐朝廷,何尝受过如此的屈辱呢?”
想起吐蕃大军入侵边塞,占领京师长安的悲剧,李泌心里就十分憋闷、愤慨,赞同李瑞的意见道:
“瑞儿啊:
虽然你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层百姓,但你的见识,超过了无数的达官贵人啊!
瑞儿啊,你说得很对!
正是陛下的糊涂与昏庸,自以为是的固执,对功臣贤良的猜忌与漠视,对佞臣小人的宠信,才会让我们大唐陷入重重危机,让盗贼有机可乘啊!
可是,陛下是否已经意识到,陛下自视甚高,自作聪明,不纳雅言,糊涂颟顸的举措,最终会葬送大唐朝廷的江山社稷,带来千秋祸害呢?”
想起皇帝的昏聩糊涂,佞臣的专权逐利,功臣的窘困受压,吐蕃的张狂侵扰,李泌心潮澎湃,辗转反侧,惋惜不止,对着李瑞发誓道:
“瑞儿啊:
我李泌对天发誓,如果有一天,我李泌能够再次出山,为国效力,我一定为陛下出谋划策,好好教训教训那些趁人之危,忘恩负义的蛮夷之辈,一雪国耻。”
李瑞不忍打击李泌的雄心壮志,委婉地说道:
“先生啊,但愿陛下某一天,能够记起你,让你重新回朝,为国效力,那就太好了。如此,先生你,就可以大展宏图了。
可是,陛下是否还记得你,是否还需要你呢?”
李瑞的话,让李泌的心,沉到了水底,李泌太了解李亨、李豫父子,一下子没有了信心,沉默起来。
2
今天天气很好,卢公子又来串门了。
免不了的,两人在闲聊,弈棋之时,又谈到了混乱不堪的国事,穷困不堪的百姓。
李泌一反常态,忍不住对着卢公子诉说自己的心事来道:
“公子啊:
你经常嘲笑我李泌,食的是山野苦菜,操的是肉食者的心,你怎么能够,理解我的心思呢?
陛下父子,对我李泌,是恩重如山啊,我怎么能够不感恩戴德,知恩图报呢?
公子啊,你不是不知道,朝廷如今的窘迫处境,百姓的凋零日子啊!
哪怕我李泌,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大唐子民,面对着如此险恶的局势,怎么能够熟视无睹,置身事外,不为国为民,力所能及地想一些办法,寻找一些治国平天下的良策呢?
何况我李泌,曾经饱受陛下父子厚待,如今还享受三品俸禄的待遇呢?
岂能够食君之禄,不忠君之事呢?
就是因为,朝廷上下,食君之禄,不忠君之事,因循守旧,得过且过,不思进取的臣子太多,才酿成了今天的种种变局,岂能够全怪陛下呢?
面对着朝廷出现的各种灾难性的问题,因循守旧的大臣们,只能够手足无措地去应付、处理,怎么能够有深谋远虑之谋划呢?
你看看,自广德元年(763年),一直到大历二年(767年)以来,我们大唐朝廷,一直受到吐蕃蛮夷入侵、藩镇节度使反叛的种种困扰,国事没有任何起色,怎么不让人担忧呢?
李泌私下以为,虽有郭子仪等将领的军事反击,但由于我们大唐朝廷的战略方针,已经出现了根本性的问题,所以,即使大唐君臣,使足千般力气,万般方法,也难以彻底解决,朝廷内外面临的根本问题啊!
面对此情此景,面对大唐朝廷每况愈下,百姓流离失所的惨景,生为大唐子民,我能不痛心吗?
面对如此窘况,我能够漠然置之吗?
如今,虽然已经是大历三年(768年)了,而陛下登基,也已经整整六年的时间了。
然而,我们大唐王朝的国事,不仅没有明显的改观,反而是日见衰颓。
陛下还是像从前那样颟顸任性,他对割据的藩镇节度使之流强权人物,依然是宽厚容忍,忍气吞声;
对宦官依然是亲近,纵容,把他们看作自己最亲密的战友;
对各级官吏的贪腐营私,陛下依然是熟视无睹、置若罔闻;而对百姓的不满与反抗,陛下却大肆镇压迫害,不思抚慰。
为了解决日益窘迫的经济问题,破解各种棘手的军事问题,陛下只知道,横征暴敛,巧立名目,大肆征收重税,甚至竭泽而渔地盘剥百姓。
大唐君臣,对小民的悲苦,熟视无睹,人心尽丧。天下有识之士,无不为之扼腕叹息。
公子啊,你看到我们大唐朝廷,出现这些窘迫的状况,却无人帮助解决,你能够无动于衷吗?”
李泌时常对着卢公子倾诉着。
而卢公子似乎有些充耳不闻,漠不关心。他总是难以理解李泌着急忧虑的心理,嘲笑着对李泌说道:
“先生啊,大唐是李家天下,你为他们李家,操那么多心,有用吗?卢某担心的是,你如此关心,别人不领情不说,反而可能猜忌你不安好心,有什么异谋啊!”
李泌听了,沉默下去,不再言语,只是心事重重地定定地看着棋盘,若有所思。
3
此时的李泌,呆在衡山山中,已经是越来越不安稳了。
在与卢公子的交流谈论中,不仅没有舒缓李泌的焦虑,反而也越来越令李泌难以冷静。
李泌心里,越来越着急,大违李泌一贯平和稳重的休养和性格。卢公子非常不解,急忙打破沉默,询问李泌道:
“先生啊:
大唐的江山社稷,是陛下自己的,是他们李家一家的。
陛下自己都不着急,一点也不担心,你又何须,多管闲事,操什么空心呢?
先生不正是所谓的,圣人不急太监急吗?
难道先生心里,还一直迷恋当初的权力地位,渴望当初受到的尊崇礼敬吗?”
卢公子总喜欢微笑着,用这样带点玩世不恭的口吻,轻描淡写地嘲讽李泌说道。
“公子啊,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我一直觉得,江山社稷不仅是陛下他们一家的,也是天下人的啊!
老实说,我倒不是迷恋什么权利地位,想重新得到皇帝的宠信,到朝廷去任职。
我是看到,整整十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而我大唐朝廷的事务,却没有什么明显的起色。
我对自己,享受三品官的俸禄待遇,却没有尽到一点应尽的扶持责任,在心里感到有些愧悔、有些自责而已。
大唐百姓,依然饱受官府、盗贼、外敌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一个稍稍有些良心的士大夫,怎么会为此坦然相对呢?难道对于国家的危难,百姓的灾难,我能够熟视无睹,无动于衷吗?”
卢公子听了,有些感动,急忙解释说道:
“先生位卑不忘忧国,忧国忧民,着实令人钦佩。
先生啊,你与陛下父子交往多年,又不是不了解陛下父子的为人和品行、脾气。我只是担心,恐怕陛下,未必会领先生的情,反而会嫌弃先生多事。
陛下如今,早就已经长大成人,当家做主,有他自己的见解和主张,有他自己的朋友圈和君臣权力圈了。
以人之常情推测,陛下心里最厌烦的,就是别人,依然把他当做一个小孩子那样,对他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啊!
先生,你还是少操一些心,少讨人嫌吧!你想帮助陛下,本是好意,但陛下自有主张,未必会领先生的情啊!”
卢公子十分恳切地劝李泌道。
“公子啊,你的心意,我十分感谢。我也知道公子所说的,合符人情,不是没有道理。
光阴易逝。我已经垂垂老也!
如果我李泌再不想方设法,为国效力,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我一生的大好光阴,辜负了一生的学问才识,有负我生平立下的拯救苍生的报国之志了吗?”
李泌就这样常常与卢公子交流,用坦诚忧郁的语言,回答着卢公子的疑问。
在李泌心里,只有卢公子才是自己的知己,才是一个能够进行融洽交流,而没有太多隔阂障碍的人。
4
虽然卢公子在言语上,似乎有些玩世不恭,不喜欢李泌的多管闲事。其实卢公子骨子里,也非常关心大唐国事,关怀百姓疾苦。
卢公子心里当然很清楚,李泌的忧虑和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见李泌十分沮丧,卢公子有些不忍心,急忙安慰李泌道:
“先生,你的担忧是对的。
安禄山、史思明发动的叛乱,虽然已经基本平息,然而明智者、有识之士都知道,叛乱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再也难以根除。
大唐百姓遭受战乱荼毒,早就已经伤痕累累、元气大伤,朝廷潜藏的危机,也是日积月累,积弊甚深,越来越严重。
各阶层官吏百姓的不满和怨恨,日积月累,越来越多,利益冲突加剧的形势,也越来越危险,有星火燎原之势。
官民对立的事件,也越来频繁,也越来越严峻,甚至演化为惨烈的暴力对抗行为。
地方藩镇、官府,以及普通官吏、百姓,对大唐王朝的离心现象,也表现得越来越明显。
地方藩镇的势力越发强大,朝廷的影响力日渐衰落,已经形成了难以改变之势,也难怪先生,会整日里忧心忡忡啊!”
卢公子十分赞同李泌的观点,他一语中的,顺着李泌的主题,发表谈论道。
“公子说得很对啊!
李泌以为,朝廷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用共同的利益和理想,把朝廷与地方,官府与百姓,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加强朝廷的向心力和影响力为上啊!
只有这样做,君臣同心协力,官民上下一心,我们大唐的朝廷,才有可能度过面临的这种种危机啊!
可是,皇帝陛下,是否已经考虑到了这些急迫的问题,引起足够的重视了呢?”
李泌无助地问着卢公子,也像是问着自己道。似乎李泌自己,也知道,找不到任何解决的方案。留给李泌的,只有更大的担心和无尽的焦虑。
“先生,你的担心和忧虑都是对的。
然而,大厦将倾,非一人之力,能够扶持啊!帝王将相,手握强大资源,都无能为力,得过且过;你生在江湖山野,没有任何资源,你又能够怎么样呢?”
卢公子无奈地对李泌说道。
“哎呀,我大唐王朝,万千百姓,难道真是命该遭劫吗?
朝廷的动**纷争,藩镇的坐大叛离,边塞的动乱侵扰,吐蕃等蛮族的崛起和不断的侵扰,都使我大唐朝廷,没有一日安宁啊!
然而,大唐君王,朝廷衮衮诸公,却似乎没有人能够看见,朝廷内部、外部,那些实实在在的威胁和困扰。
位高权重者们,依然浑浑噩噩、无忧无虑地过着舒服享乐的日子,享受着骄奢**逸、醉生梦死的生活。
地方官吏们,也个个利令智昏,鼠目寸光,没有一丝远见卓识和悲天悯人的情怀。他们只知道拼命地追求眼前的实际利益,用尽心机地争权夺利,搜刮百姓财富。
地方藩镇的势力日趋强大,割据一方的思潮占据上风,朝廷君臣却似乎茫然不知,事不关己。
达官贵人们,除了以掠夺财富为乐,继续享受骄奢**逸的生活之外,似乎只知道苟且行事,得过且过地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
朝廷里,又有谁,在为国事、百姓担心呢?
宫中,宦臣的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禁军兵权,被宦臣们牢牢垄断、控制;倒下一个宦臣,其他宦臣就随之崛起,继续把持权力。
朝中,弄权的权臣,与宫内宦官相互勾结,互相依托,徇情枉法,致使朝政越发混乱,越发不可收拾。
可是,最遭殃的,最受罪的,还是万千无力挣扎,无辜的大唐黎民百姓啊!
朝廷君臣,除了不时说一些糊弄忽悠百姓的美好话语之外,根本就没有一个大臣,会想到如何去解救悲惨的百姓,兑现他们的美丽承诺。
叛乱的伤痛还未痊愈,万千善良的百姓,又要忍受朝廷苛政暴政的压榨,**,欺凌了。
无奈之下,为了苟且偷生,苟延性命,百姓们只有铤而走险,奋起自救。
他们或投靠、依附割据的地方藩镇势力,或者干脆归附西部吐蕃王国、北方的回纥汗国等蛮族集团,以求暂时的生存和安宁。
大唐朝廷的影响力和约束了,都大打折扣。
哎,朝廷如今,面对着如此多的难题,有谁能够帮助陛下,去努力解决呢?”
李泌长叹一声,停止了与卢公子的谈论。
5
十年过去,李泌主仆,与卢公子主仆,早已成为了莫逆之交,甚至有一家人的感觉。
李泌与卢公子的相谈更是投机,他们几乎是无话不谈。彼此的喜怒哀乐,都会感染对方,影响着彼此的情绪。
卢公子主仆,仍同从前一样,保持着每月消失几天的习惯。卢公子主仆离开衡山的那几天,山中就会少了许多热闹,独处山中的李泌主仆,就会显得更加孤独,寂寞,心里挂念不止。
李泌时常感到奇怪的是,卢公子,这个二十出头,本该非常喜欢热闹的年青人,居然能够耐住山中长久的寂寞,在山中长留。
他一心苦读,心无旁骛,一心一意钻研学问,而从无任何亲朋好友,上山来拜访或者看望他。
卢公子也似乎在效仿李泌,像李泌一样,成为了一个隐居的山人,一个世外高人。
6
可是,当大历二年(767年)那年五月,端午节刚刚过去之后没有几天,那年青人卢公子和他的书童,却突然没有了踪影。
卢公子的屋子里,也搬得一干二净,就像遭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洗劫。
起初,李泌主仆十分担心卢公子主仆的安危,很不适应没有卢公子主仆的孤寂生活。
李泌主仆,一连好些日子,都有些若有所失,就像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似的。
卢公子主仆,匆匆而去,走得很急很急。他们连一声招呼,也没有来得及向李泌主仆留下,就突然之间,仿佛人间蒸发般地,从李泌主仆的眼前消失了。
李泌主仆,不禁为卢公子主仆的消失,忧虑起来。
三个月过去了,已经到了中秋节,李泌主仆,依然没有打听到,关于卢公子主仆的任何消息。
起初,李泌还抱着一丝幻想,以为他们主仆,不过像往常一样,突然消失几天以后,就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衡山,与李泌主仆一道谈笑风生的。
就像自己平日里所猜测的那样,卢公子主仆,不过是回家小住几天,改善改善自己的伙食,调节调节单调的生活而已。
李泌本来是一个生性豁达的人,如今却开始有了种种的不安、忧虑和挂念。
“如今的天下,虽然叛乱平定,但盗贼时起,并不太平。卢公子主仆数人,究竟是去了哪里呢?
他们会不会突然之间,遭遇到什么不测呢?”
李泌主仆,去询问道观的道长李逸凡,道士们也不清楚卢公子主仆的行踪,还在为失去了卢公子大度的施舍而惋惜。
得到道长李逸凡的回复,李泌失望已极,心里的担心和忧虑,也更加强烈。
没有办法,李泌只有放下面子,厚着脸皮,委托衡山周围郡县的地方官吏,帮助自己,去四处打听卢公子主仆的消息,希望能够得到一个卢公子主仆平安无事的消息。
7
寂寞无聊中,不时照照铜镜,看着镜子中日渐衰老的面容,李泌不由产生了几分自伤自怜之情,感叹道:
“哎,虽然我从小就信奉黄老之说,淡泊名利,视富贵如浮云,但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日颓的国事,怎么能够让我李泌,安心悟道,静心参悟呢?”
卢公子主仆的离去,又让李泌多了一些忧郁和担心。
李泌似乎觉得,豁达恬淡的自己,也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起来。虽有李瑞的劝解宽慰,也难以改变李泌愁闷的心理。
寂寞中,李泌常常不断地反省自己当初的决定,无助地问着李瑞道:
“瑞儿啊,你说说,多年以前,我弃官归隐,进山悟道的举动,是否真的是明智之举呢?”
李瑞笑了笑:
“先生高明!先哲不说早就说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先生已经避祸,功成名就身退,如当初的范蠡先生一样,泛舟江湖,逍遥自在,怎么能够说不明智呢?”
而李泌现在,却开始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了,苦笑着,对着李瑞解释道:
“瑞儿啊,我当初那样做,的确是保住了我的节操与生命,避免了遭受李辅国、皇后娘娘的嫉恨与攻击。
但面对将倾的大唐帝国大厦,我李泌是否已经尽到了扶持的责任了呢?”
李泌禁不住扪心自问,有些愧疚,有些后悔起来,对李瑞自责地说道。
“怎么能够怪先生呢?两京收复,大局已定,陛下已经不需要你了,先生你还赖在朝中,遭人嫌弃吗?怎么能够归罪先生,没有尽到扶持责任呢?”
“瑞儿啊,有了你的安慰,长源心里,才稍稍好受一些。
也许是因为,我与先皇交往几十年,对先皇的了解太深,所以我当初,才会对与先皇的那种,亦师亦友的亲密关系,充满着担心和恐惧啊!
没有身临其境,设身处地,伴君如伴虎的那种感觉,旁人怎么能够领会呢?
不瞒瑞儿,先皇当初,对他心爱的儿子建宁王,都会冷酷如此,下辣手铲除。
我当时的的确确是担心,如果没有急流勇退,会不会一遭触怒先皇,最终也会遭受到建宁王同样的命运呢?
到了最后,我会不会因事积怨,招致李辅国等奸佞小人的嫉恨与不满,招受谗言的陷害,而引来杀身之祸呢?
说实话,我对先帝,也实在没有信心。所以那时,我才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可惜的是,瑞儿你也跟着回山,失去了禁卫军的美好职位。瑞儿啊,你埋怨长源吗?”李泌推心置腹地与李瑞谈论道。
“先生啊,瑞儿怎么能够埋怨先生呢?瑞儿没有多少学问,也不适合官场尔虞我诈的生活。李辅国陷害先生,难道就会放过我吗?”李瑞理解地说道。
李瑞的话,触动了李泌的心事。
8
想起李辅国当年,对自己嫉妒陷害的种种阴谋,李泌就有些痛恨,就有些担心。
起初,刚刚来到衡山的日子,李泌主仆,大多是悠闲自在,平安无事,几乎没有什么烦恼。
大历二年(767年)夏天,李泌却亲身经历了身陷死地的一幕。那件往事,又浮现在李泌脑海。
李泌心中,不禁又一次狂跳起来,突然对李瑞道:
“瑞儿啊,我回到衡山,修仙问道,已经脱离官场、宫廷,与世无争了,那次谋害我的事件,究竟是谁人主使的呢?
究竟是谁,一心一意,要置我于死地呢?
早些年,我李泌就一直淡泊名利,归隐以后,我更是无欲无求,与人无争。
为什么我隐居衡山以后,还会有人,与我过不起呢?
李辅国早已死去了。究竟是程元振,鱼朝恩,还是元载等大臣,他们到底是谁,对我依然不满,想谋害我呢?”
想起往事,李泌心里一阵颤栗,对李瑞问道。
李瑞茫然,回答道:“是啊,先生,真的非常奇怪啊!是不是有人担心,陛下欲重新启用先生,所以提前下手,消除后患啊!”
“是啊,瑞儿,的确有这些可能。
你们这些奸佞小人们,也太看得起我李泌了吧!你们谋害我,对你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9
那一天,已经到了大历二年(767年)的初夏,天气开始炎热了起来。
卢公子主仆,正准备按照老规矩,下山回家。
临行前,卢公子微笑着,特别善意地叮嘱李泌说道:
“先生啊:
如今盗贼四起,天下不宁。衡山虽然地偏人稀,你们也要注意安全啊!
我们主仆走了以后,你们主仆,没有人作伴了。你们凡事,可要谨慎一些啊!”
卢公子关切地对李泌讲道,“先生啊,你这个三品高士,世外高人,可也不要心地太善良,要多长一个心眼,随时要多加小心一些,谨防别人,打你的坏主意啊!”
“多谢公子的好意提醒!
我们主仆,穷斯滥矣,家里又没有什么钱财。盗贼们打我们的主意干什么呢?”
李泌满不在乎地笑着对卢公子说道。
“先生啊:
现在百姓穷困,盗贼横行,天下并不安宁,先生也不是不知道。贼人们打劫谋财,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先生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主仆,还是警觉小心一些为是!
先生难道没有见过,人世之间,就有盗贼,为了一点微薄的钱财,就打别人的主意,谋财害命呢?
先生聪明过人,你说是这个道理吗?
先生啊,我刚才所说这些话,可不是危言耸听,刻意来吓唬先生主仆的啊!
先生啊,有好几个晚上,我们主仆,都看见先生的窗外,似乎有陌生人活动的迹象。
看他们的样子,神神秘秘,鬼鬼祟祟,也不正大光明,一定是有人心怀不轨,没有安上什么好心思的。
很有可能,那些家伙,就是针对先生的啊!
先生虽说是隐士,毕竟还有三品待遇,俸禄也还不少啊!要不,就是觊觎先生屋子里的那些宝贝东西啊!”
卢公子善意地提醒李泌道。
李泌却似乎并不相信卢公子所说的那些话,他大笑着,嘲笑卢公子胆小多虑:
“哈!哈!哈!公子啊,你也忒胆小了吧!
衡山百姓淳朴厚道,人心善良。先皇为我起造的端居室,里面并没有什么贵重的财物,不过是祖先留下的两三万册书卷而已,有谁人贪图这些东西呢?
而且,我李泌生平淡泊名利,从不喜欢与人相争结仇,也没有什么仇人,要陷害我啊!”
卢公子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说得更是活龙活现,再次提醒李泌道:
“先生啊,你还是小心为妙啊!我真的感觉,他们来者不善啊!你要相信我的直觉才是。
有一个月夜,我还仿佛看见,你的窗户外面,有刀剑闪光的影子。我敢肯定,他们绝不是山中的道士,而是外来之人。
我好像还闻见了,他们身上飘来的异香呢!
这种香味的香囊,据说是西域进贡来的。我的舅舅,曾经从陛下那儿,得到过一些这样的赏赐,他还专门送给了我几袋呢!
我一闻那异香,就永远也难以忘记那种特殊的香味了。那绝不是那些臭道士们身上的香灰的味道。”
提醒李泌之后不久,卢公子主仆,就突然下山,从李泌主仆身边消失了。
那一天,恰好李泌独自一人,出外云游,会友谈道去了。所以,卢公子主仆下山之时,并没有见着李泌。
卢公子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仆人李瑞,请李瑞转告李泌,说他们回家去了,叫李泌不要为他们担心。
从此以后,李瑞就没有看见卢公子返回衡山。卢公子的屋子里,不太值钱的日常用品依然还在,却已经没有了他们主仆的踪迹。
10
李泌没有想到的是,卢公子担心的事情,很快就在他的身上应验了。
想起这件事,李泌至今,依然后怕不已,这已经是李泌经受的第二次险情了。
自从卢公子和书童,向李泌主仆道别,下山回家以后,李泌没有了卢公子的陪伴闲聊,时间似乎特别充裕了。
那天黄昏,李泌按照以往的习惯,独自一人,到山林中去吐纳呼吸,修炼道法。
突然,从幽静隐秘的山林草丛中,猛然蹿出了几条大汉,向李泌的身后,偷偷地袭来。
那几条大汉,似乎十分熟悉李泌的生活轨迹。其中两人的手法,十分熟练,迅速用大袋子,套住了李泌的头颅。
另外一个壮汉,手持木棒,朝李泌的后脑勺,拍了下去。
“砰”的一声,猝不及防的李泌,就被木棒偷袭击中,失去了知觉。
李泌只觉眼前一黑,昏倒在了山间小路上。
那几个大汉,见李泌已被打昏了,就将李泌装进口袋里,迅速地抬起,狞笑几声,如飞而去。
山路颠簸,李泌在口袋里悠悠醒转,但却是无力挣扎,无法脱身。
李泌在口袋内呼吸急促,憋闷至极,不停地暗自纳闷:
“是谁想要杀害我呢?我平生从不与人结怨啊!这绝对不像是谋财害命!谋财害命,应该索要钱财才是啊!
哎,想不到我李泌,自以为一世聪明,却不明不白地死于贼人之手。
现在看来,就是我努力反抗,但双拳难敌四手,也是徒劳无益啊!看来,我只得听凭这些人处置了。”
李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屏住呼吸,努力静下心来,思考自救对策。
行走了一段路程,那些人见李泌依然毫无动静,就将李泌抬到一个山谷边,放到了地上。
只听扑通几声,几个大汉双膝跪下,竟然忍不住地哭泣了起来。李泌越发感觉诧异。
其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大声说道:
“兄弟们,大家就不要哭了!我们既然已经接受了人家的重托,就必须誓死效命才是!
否则,我们的家族,就只有全族覆灭了。
念在李泌先生,一心为国效力,一心为民报命,有辅助皇帝,平定两京的大功,我们就为先生,磕上几个响头,对先生说声对不起吧!
我们不要肢解他的身体,赐他一个全尸吧!”
话刚说完,李泌还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就被投入了深谷之中。在强烈的冲击之下,李泌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
那时,李泌被盗贼们抛入山谷,本该丧命的。但天佑善人,李泌命不该绝。
装着李泌的口袋,竟然鬼使神差,恰被山谷边生长的藤蔓和树枝,牢牢地挂住了。
李泌不仅没有立即坠入山谷之中,而且因为藤蔓和树枝的缓冲,摔得并不太重,救了他的一命。
李泌昏昏沉沉在地躺了大半夜。第二天清晨,他才被山谷的寒风冻醒。
李泌苏醒过来,猛然发现自己,似乎被悬挂在树条枝蔓之上,不禁大吃一惊。
李泌努力挣扎着,用手摸摸自己的身体,觉得还能够动弹,不禁大喜,立即小心翼翼地采取自救措施。
他仔细听了听,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了危险。于是他挣扎着,从撕裂的口袋中,伸出手来,抓住树枝和枝蔓,爬出了口袋。
看到自己身在深谷半腰,李泌不禁暗自庆幸。他小心谨慎地抓住藤蔓,顺着悬崖爬行,终于脱离了险境。
幸亏李泌,久炼道家的健身身法,身体轻捷矫健。他认真仔细地察看了一下自己所处的周围的环境以后,终于寻找到了从山谷脱身的方法。
他四处寻找,终于从山谷中开辟除了一条小路,攀缘他径而出,脱离了险地。
李泌躲在树林里,静静地休息了一会,觉得自己的头部、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
慢慢回忆起昨天发生的那次灾难,李泌的胸口,再次狂跳起来,心有余悸。
趁着天色还没有大明,四周万籁俱寂,李泌迅速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端居室,叫醒了亲近忠实的仆人李瑞。
李瑞一见主人李泌的惨像,担心不止,急忙开始为李泌包扎,为主人疗伤。
11
这次死里逃生之后,为了避免再为不知名的仇家所算计,李泌再也不敢,公开在端居室里单独居住,独自出外了。
李泌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习惯,隐秘地躲在黄庭观、九仙观和其他道观中,神神秘秘,居无定所。
而继续留在衡山生活、守护端居室的,常常只有李泌最亲近的仆人李瑞了。
李瑞一直不肯让人知道,主人李泌的行踪,以掩人耳目,防止别人再次伤害主人。
12
想到当初,在灵武元帅府里,陌生人谋害自己的一幕,再联想到最近发生的事件,李泌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个寒战,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提高了几分警觉。
李泌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先皇李亨,先后张皇后和司空尚书令李辅国的影子。
那些影子,如鬼魂梦魇一般,在李泌的眼前晃来晃去,搅得李泌有些心神不宁。
先皇,皇后惨死的一幕,又回到了李泌的脑海里。李泌的心在不停地颤栗,有些无奈,有些哀伤。
“先皇,先后啊:
想不到你们聪明一世,竟然糊涂一时,最后的结局,是如此地悲惨。
你们在生前,为什么就没有未雨绸缪,预想到你们身后可能出现的变局,提前加以防备呢?
先皇,先后啊,请原谅长源的得罪啊!
长源以为,归根到底,你们最终不幸的结局,都只因你们心里,那无法满足、无人制约的私欲而起啊!
都是先皇、先后你们自己,养虎为患,纵容李辅国等奸佞小人,专权误国,才最终不仅害了大唐社稷,万千百姓,也害了你们自己啊!”
想起往事,李泌越发感伤、叹息,对李瑞说道:
“瑞儿啊,李辅国、程元振、元载之流,之所以最终专横跋扈,无人能治,不过是投先皇、先后你们所好,以谋一己之私,才造成后来难以制约的结局啊!
先皇、先后啊,你们可知道,无人制约的权利,既能给自己带来莫大的利益,也可能造成莫大的伤害啊!
先皇陛下给予李辅国、程元振、元载之流的无上权利,既伤害了我们大唐帝国,伤害了陛下,也伤害了天下百姓啊!
这一些道理,有几人能够领会,理解呢?”
李瑞默默听着,没有回答。想起先皇、先后的悲惨离世,李泌的内疚和惭愧,又涌上心底,自责道:
“瑞儿啊:
我只是在责怪先皇、先后,难道我自己,就没有一点责任吗?先皇对我李泌的知遇之恩,我李泌应该以死报答才是啊!我尽到自己的责任了吗?
如果我没有选择归隐山林,而是选择继续留下来,辅佐先皇陛下,帮助太子,能不能避免出现后来的悲剧呢?
我能不能协助先皇陛下,更好地解决朝廷面临的种种困境,度过危机呢?
凭借我的威信和谋略,我能不能够对权臣,宦官,节度使们有些震慑,有些制约呢?
可是为什么,我最终却依然选择了逃避,独善其身呢?”想到自己当初归隐的选择,李泌又开始自责起来,愧疚地对李瑞说道。
李瑞听到主人的自责,默默无语,不肯表态。
13
实际上,自此李豫继位以后,李泌的心里,就充满希冀,一直盼望着新皇,能够下旨,再次召见他,回朝任职。
“当初,陛下曾经和我,同甘共苦,荣辱与共。陛下登极后,肯定会振作起来,有所作为,做一个贤君的。
我应该随时做好出山的准备。说不定某一天,陛下就会派人前来衡山,召我回朝的呢!”
李泌就这样常常幻想着,期待着新皇帝李豫,能够召唤他回朝的圣旨的降临。
但几年过去了,李泌却一直没有等到新皇李豫,召请他出山辅政的旨意。
李豫登基,已经整整六年了。不知道什么缘故,李豫却似乎一直都没有要召唤李泌出山,去辅佐他的心思和打算。
李豫似乎早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初亦师亦友的李泌。想到这一点,李泌心中,就感到有些失落,有些疑惑。
“难道是因为,我太了解陛下父子的秉性,太了解皇室的内幕,陛下对我不放心吗?
还是陛下受着李辅国、程元振、元载等奸佞小人的制约,不能够当家做主呢?”
李泌心里充满了疑虑。
“也许,陛下相信自己,还能够应付朝廷当前的乱局,已经不需要我这个老朽的辅佐吧!”
李泌就常常这样自我安慰,为李豫忘记请他出山,寻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
“我应该最了解,陛下和先皇的性格了。他们父子,都太过仁慈,太过柔弱,有些优柔寡断,决断的能力,似乎有些不足。
面对如今的变局,陛下真的能够胜任,不需要贤良人士的辅佐了吗?”
李泌不时地问着自己道。
“看陛下登基几年的为政,陛下的意志和行动,显得是那么的软弱无力啊!
官吏百姓,不是都在议论说,在那些宦官奴才的眼里,陛下已经如同一个傀儡了吗?
如今,藩镇跋扈,边塞不宁。陛下却一心虔信佛教,放任宦官专权。
朝廷局势,是如此令人沮丧,怎么能够让我安心呢?
没有贤能的人才,去辅弼陛下。陛下真的能够应付那一切吗?陛下能够完成中兴大业吗?”
想着想着,李泌的忧虑,越发加剧。他不禁对李豫近些年的举措和治国的方略,产生了深深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