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淑姜没认出月妫。

昔日的月妫,浑身上下,无一不透着嚣张,绝不会像现在这般缩着脖子肩膀。

“今天是秋祓禊……神女大人恩准我出来……,我……”月妫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哽咽,眼眸也笼上了一层雾气。

“你……是来找媚姐姐的吧?”淑姜咬了咬牙,替月妫说出后半段话。

月妫轻轻“嗯”了声,低下头,长睫微颤。

淑姜的心软了下去,这就是美人吧,眼前的月妫犹如一朵姜花,即便在幽暗中不为光华照耀,却也风姿依旧,香气袭人。

“媚姐姐……,一会儿就到。”

“对不起……”月妫声音小得,几乎要被初秋蝉鸣声淹没。

淑姜摇摇头,纵然此刻心软,不代表她就能原谅月妫,接纳月妫。

很快,马车声远远而来,马车之前是一骑高头大马,上边一男一女,皆是白衣,淑姜一眼就认出是崇虎与铃嬴。

待看清来人,月妫惊慌失措起来,她先是往淑姜身后躲了躲,随即又往一棵树后躲去。

崇虎则加快马速,一下纵了过来,从淑姜身边跑过,到了那棵树附近才勒马道,“月妫,你可知历峰为了你,被逐出辟雍?”

“她哪里还会记得历峰?”崇虎怀中的铃嬴接了口,口气十分不善。

淑姜心下咯噔,说起来,那日历峰被熊狂抓住后,她压根就没关心过这人的死活,这般仗势欺人,欺侮老弱之辈,被赶出学宫不是活该吗?但听崇虎口气,历峰似是还没放下月妫……

月妫躲在树后不说话,崇虎皱眉,面色阴沉,“他本该被遣返回历国的,我将他收留在了农庄,你若还有些良心,就去看看他。”

此时,载着其他小巫的两辆马车也停了下来,一早就听到动静的媚己,率先下车,跑了过来。

见媚己要上前,月妫带着哭腔喊了声,“别,别过来。”

“姐姐,她以前怎么对你的,难道你都忘了?”铃嬴的声音愈发不悦,她主动下了崇虎的马,也走了过来。

媚己有些紧张地挡了挡,铃嬴嗤笑一声,缓缓挽起左袖,露出洁白的手臂,手臂内侧一抹鲜红十分惹眼,是绘成云纹的守宫砂。

这些时日,有不少小巫同辟雍子弟打得火热,难免有按捺不住的,可如铃嬴这般身份,自不能失礼,而这也不仅仅是礼数,更是诚意。

陆续过来围观的别馆小巫中,有些低下了头,淑姜也不觉一阵别扭,守贞是对心上之人的承诺,像这样为了礼数而礼数,甚至变成炫耀示威,实在让人有些不舒服。

铃嬴终是越过了媚己,挽着袖子走到月妫面前,“看清楚,不是我要同你争,而是你根本就没资格。”

铃嬴说罢不再多言,放下袖子,回到崇虎马前,崇虎伸手,两人双手交握之际,相视一笑,随即,崇虎将铃嬴拉上马背,拥入怀中,调转马头道,“月妫小巫,但愿你能想清楚。”

马蹄声远去,媚己走入树后,月妫一下扑倒在媚己怀中哭了起来。

淑姜心中五味陈杂,觉得月妫既可恨,又可怜,其他小巫也不敢多言,有的进了别馆换衣,有的结伴散去。

将舞衣配饰等收拢清点后,淑姜下了决心,同媚己道,“媚姐姐,我回社庙交东西,那个……,要不一会儿,我直接去找公子算了……”

媚己看了眼身后紧闭的门,无奈低声道,“也好,阿淑……”

“媚姐姐不用说了,好好安慰月妫小巫吧,我想这次,她应该得到教训了。”

“不是的,阿淑,我是想同你说,别馆后有一条清渠。”媚己说着摊开双手。

淑姜笑了,媚己手上的是香花与红叶,淑姜拿起红叶道,“这次,我选叶子。”

“好,随你。”

就这样,两人来到别馆后的清渠畔,行了祓禊之礼,淑姜开心极了,愈加宽容起来,反是催着媚己快点去看看月妫的状况。

回社庙交差后,淑姜一个人踱向邑北的谒舍,她故意不雇马车,慢慢逛过去。

路过邑西,淑姜突然听见有人叫她,回头看去,淑姜差点笑出声来,她连忙捂上了嘴。

叫住淑姜的人是楚妘,楚妘手中牵着的是熊狂。

见淑姜捂嘴偷笑,熊狂一张大脸顿成熟虾色,偏偏他这么大个块头,也无处躲去。

楚妘回眸斜睇熊狂,笑道,“喏,帮你找到淑姜小巫了,你家公子要你传的话,你可以说了。”

“我……”熊狂噎了半天,才结巴道,“阿……阿淑姑娘,公子……在……在谒舍等你。”

淑姜点头,奇怪道,“我知道啊。”

楚妘回头,溜了淑姜一眼,“你呀,还真老实,也不帮他打打圆场。”

“楚妘姑娘,我……”熊狂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淑姜这才明白,熊狂是拿“传话”当借口,想躲开楚妘。

熊狂憋了好半天,才嗡声细语道,“楚妘姑娘,我……配不上你……”

“没关系,又不是长相厮守,没打算和你一辈子的。”

“……”

楚妘不愧是楚妘,能把巨人熊狂逼成这副窘样,淑姜到也不忍心取笑了,她憋着气,同两人告辞继续向邑北走去。

走了几步,淑姜忽而闪到巷子里,大笑起来,出巷子后,她抹了把笑出的眼泪,又不禁暗想,不知青姚怎样了?

回想起来,刚才仪式上,涂山神女与微子启、伯邑考谈笑风生,青姚则似被刻意安排在了殷受边上,只不过……,两人皆没好脸色。

“管那么多干嘛?”淑姜自言自语地摇了摇头,收整心绪继续向邑北而去,只是脑海中不时想起楚妘和熊狂,实在是越想越好笑。

直到瞧见姬发,淑姜也没来得及收住笑意。

“什么事这么好笑?”一看见淑姜,姬发立时走了过来。

“没有。”淑姜红了红脸,偏是被这么一问,又想起刚才的情景,越是想忍住,越是忍不住,只好转过脸去。

姬发叹了口气,似是猜到了什么,“遇见狂和楚妘小巫了?”

淑姜轻咳了下,转回来道了声“是”,同时眼角余光忽见谒舍门口还有其他辟雍子弟,淑姜不觉敛了笑容,“公子,谒舍……还会有别人吗?”

姬发点点头,“崇虎的农庄住不了那么多人,有一些就来谒舍了,放心,没几个人。”

没几个人也是人啊……

想起狐满和殷受在谒舍时的“天翻地覆”,淑姜不由打了个冷战,头皮发麻。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偏是姬发一脸耿直,似乎没觉哪里不对劲。

看着姬发一脸不解的样子,淑姜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解释,只避开视线道,“我……不想待在谒舍了。”

“那淑姜小巫想去哪里?”姬发脸上微微浮起笑容,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淑姜扳下脸道,“我没想到谒舍会有其他人,反正……,我不想待在谒舍。”

见淑姜有些生气的样子,姬发也不敢说笑,沉吟过后,试探着问,“阿淑,你若愿意相信我……,我们可以去孟津过夜。”

“孟津?”

“是,有些远,辟雍还要往北,要到黄河了。”

“好,我去,不过得一人一匹马。”

没有多余的话,姬发弄了两匹马,与淑姜一人一骑,向着黄河驰去。

快到孟津时,夕阳在两人身后洒下一片火红,姬发率先勒马,停在一片山岗前。

生火拴马之际,隔着连绵起伏的山岗,淑姜听到了隐隐江潮声,若天际奔雷。

再看姬发寻路生火,驾轻就熟的样子,应该来了不止一次。

淑姜再度望向山岗,突然有些明白了,升起篝火,是为驱赶野兽,防止马匹受袭,姬发的目标应该是眼前这座山岗之巅。

果然,待收拾妥当后,姬发又燃起一支火把,转头对淑姜道,“阿淑,大约还要走小半个时辰,你可愿意?”

都到这里了,还有选择吗?

默默腹诽着,淑姜点了点头。

火光映照下,姬发率先上了崎岖山路,随即转身,伸手向淑姜。

淑姜摇摇头,把手高高抬起,“公子,火把给我。”

接过火把的瞬间,淑姜忽而松手,火把立时浮上半空,为两人照亮前路。

这座山岗本无路,可姬发的每一个落脚点,却踏得没一点犹豫,也不知是来了多少次,才寻出这条路来。

虽会行气,可爬到后来,淑姜也是忍不住手脚并用起来,偶尔,她也得抓住姬发的手,让他拉自己一把。

火光映着姬发手腕上的青筋,恍惚令淑姜有种错觉,仿佛是抓着一条结实的藤蔓在向上攀登。

终是攀上最后一块陡峭山石,立上山巅,淑姜不由呼吸一滞,还不待沉浸在这震撼中,手就被姬发拉住,带着往前走,“不要站在这里,危险。”

淑姜任由姬发拉着,神思飘向山川大地。

比之丰邑渡口的渭水,孟津之畔的黄河,足足宽了好几倍,夜色中,山水的轮廓分明有序又浑然磅礴。

然而,真正令人心潮为之澎湃的是,苍色天幕上,一道混沌星河垂下,天水相接,这黄河之水,便犹如九天倾下一般。

淑姜看得忘我,更忘了脚下这一片并非平地,姬发又走得有些急,蓦然间,一步踏空,淑姜一个踉跄,勉强站定,却忽而被转过身来的姬发拥入怀中。

火把落到山石上滚了滚,火焰暗了下,继而燃地更为高张。

难以形容这种感受,因这开阔浑厚的景致,姬发的气息也变得厚重起来,淑姜突然就想起了和媚己讨论过的泽山交感。

一瞬间,淑姜仿佛融入了横贯大地的江河,在绵绵群山间,时而恣意奔腾,时而静水流深,她无法拒绝这种美妙的感觉……,她也才深切体会到,只有在群山伟岸的怀抱中,水势变化才能收放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