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勾勒出的光影,淑姜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这个地宫,不知是怎么藏到黄鹿林下的。
地宫规模不大,仅一间屋舍大小,其形制是巫者建墓最常用的朱宫之形。
“巫者异于凡人,不止是可开天目,开天目是为观真形,观真形是为炼真形,虽说,巫者炼真形要比凡人容易些,但若执于虚妄,亦是枉然,这也是我要你看清楚‘是什么’的缘故。”
回想起菀风的教导,这是淑姜升任小巫后,菀风给她上的第一课,也是那时,淑姜终于明白菀风这两年来的苦心。
人生于世,精气神为“形”,血肉为“身”,修炼目的,就是将精气神炼为“真形”,炼得真形者,便可为神。
“邑宗大人,炼形是否就能魂魄不散?”
“不止是……,这是无法用言语说清的,该回归天地的,还是会回归天地,只有精粹留存。”
“邑宗大人,若是没有炼成就身死了,怎么办?”
“没怎么办,魂魄回归天地未尝是坏事。不过有些事,是该告知你,免得冲撞,世间有一法,叫做朱宫炼形,又称太阴炼形,是借天地星辰之力,死后炼形,其难度不亚于生前炼形。”
回忆至此结束,淑姜扫向朱宫之上的封树细细探寻,终是看到了一双白眼。
难怪会寻不到子牙,子牙为兽魂,因这座朱宫而散了魂形,子牙所在的封树,正是赤芝所在。
淑姜认清位置,刚要催动行气铭,强行召回子牙,耳边忽听一声尖叫。
那一声尖叫,似是月妫的声音。
听到的一瞬,并不算太刺耳,可淑姜此时已开了数个鬼穴,感观要比平时敏锐百倍,声音很快化作震**,转作无数气流在她体内冲击着,掀扯着她的经脉,耳膜更是要破了般。
“阿淑……”
一声低唤,将淑姜拉了回来,淑姜勉强睁眼,伸手指着子牙所在的方向,强行催出数声铃响,将子牙召了回来。
感应到淑姜遭遇危险,再加上铃声指引,子牙也终是挣脱束缚,化作一道黑烟,没入淑姜丹田。
淑姜喉头一甜,嘴里涌出血腥味,眼前一黑,随即耳边怪风倏起,跌入无尽深渊中。
起先落得很急,深渊中,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淑姜扯下,淑姜用尽全力,也不得挣脱,反是下坠更急。
直到心口倏然涌起暖流,随即身后爆出一丛青光,淑姜身子一稳,终是不再下坠。
是百羽!
青光在淑姜身下变得柔和起来,淑姜勉力转头,见自己正被一片巨大的青羽托着。
淑姜的心定了下来,不大会儿,又是一声兽吼,黑烟化形,飞熊张翼,同着青羽,将淑姜往头顶光亮处拽去。
钻出光亮,耳边犹有怪风,淑姜忍不住转头向后看去,视线触及深渊刹那,淑姜一阵晕眩,险险又要跌下去。
踉跄过后,淑姜摔入了一个怀抱。
“阿淑……”
听到耳边轻唤,淑姜茫然抬眼,怔住了。
那人轻笑,“阿淑,怎么了,不认识阿兄了吗?”
淑姜动了动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眶开始发热发酸。
渭水畔,匆匆一别,转眼三年,吕奇的样子,在印象中本有些模糊,此时在眼前陡然鲜活起来。
“阿兄……”明知有异,淑姜仍是控制不住滚滚而来的思念之情。
“别哭,阿淑,有阿兄在。”吕奇正要伸手替淑姜拭泪,忽地一条黑影蹿来,是飞熊子牙!
吕奇的身形忽如烟雾般消散。
“阿兄!”淑姜伸手抓了个空,她不甘心地继续抓着,蓦地捉到一只手,心下一惊,随即只觉眼前大亮。
终是从混乱不堪的梦境中挣脱出来,明知抓着的不是吕奇,淑姜却因梦境,心有余悸,未曾松开。
那只手,比吕奇更粗粝,指腹上亦有茧子……
彻底看清楚来人后,淑姜急急松开手,对方却没松手的意思,亦不嫌她满手粘腻的冷汗。
眼前之人,正是姬发。
见淑姜不开口,姬发主动问道,“阿淑,你还好吗?”
“没……事……”淑姜艰难开口,嗓子哑地只能发出气声,她想抽回手,只微微一动,便觉浑身扯痛,看来是走岔了灵气。
月妫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问题涌来,淑姜又不觉脑袋疼,太阳穴一阵抽搐,不由皱起了眉,眯起了眼。
姬发伸手将淑姜揽过扶起,对于这般的亲密,淑姜无暇多想,坐起一瞬,眼前又是一黑。
待缓过来后,淑姜发觉自己靠在了凭几上,姬发则端着药碗道,“媚己小巫料地没错,你果然是在这时候醒了,是不是很难受?服下药就没事了。”
灌下药,过了好一阵,淑姜才感觉到舌头和喉咙口泛起的苦味,药力在体内缓动,淑姜觉着自己的力气在一分一分地复苏。
等了片刻,淑姜才开口问,“媚姐姐呢?”
问话时,淑姜眼睛朝前看着,避开了姬发的视线。
姬发则盯着淑姜惨白的脸道,“她医治过你后,回学宫了,过两天就要去水云院,对了——”
姬发说着托起淑姜的手,在她掌心放下一枚青底玄鸟韶玉行气铭,“我不知该不该恭喜你,淑姜小巫,你入选水云院了。”
这一枚韶玉行气铭,玉质无暇,玄鸟如生,鎏金铜铃上云纹回环,比之发给三百小巫的行气铭不知好上多少,这是多少巫者的向往。
淑姜的手就这么摊在姬发手上,一时间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只怔怔地看着行气铭。
“阿淑,我知道你想回丰邑,但……请再忍耐一年,一年以后,我会带你回去,回到阿菀身边。”
淑姜缓缓点头,收拢掌心,她还能说什么?别人巴不得留下的地方,她这般顾虑重重,在别人看来,只会是矫情吧?
“公子……,可否让淑姜一人待会儿。”
“好,我已让人备下米粥,半个时辰后送来。”姬发说罢却不急着走,看了看淑姜。
淑姜会意,应道,“我已经好多了,能自己打理,不必请人来。”
姬发点头,脸上又恢复了素惯的冷峻,走了出去。
门关上后,淑姜再度摊开手掌,略一行气,没有铛簧的铃,发出了悦耳清音,这不仅是一枚上好的行气铭,亦是一种荣耀,意味着比别的巫者,更上一阶。
只是身为巫者,一生所求为何?
名利享受不仅不能炼形,还会销形,因此,身为巫者不该执着这些。
在丰邑时,淑姜以为全天下的巫者都是如此,可到了洛邑,她才发觉,那些彼此争斗的小巫似乎并不这么想,巫者的身份,俨然成为攀爬名利的台阶。
“虽说死后炼形,未必比活着炼形容易,但世间事,岂有那么容易放下,不得已,便只能寄托身后,遇到这种情形,一定要记得退避,以免落入诅咒。”
“是,邑宗大人,那太阴炼形……到底是什么样的?”
“炼形,以阴炼阳。人活,以身为阴,人死,以地为阴。以地为阴,便是太阴炼形。太阴炼形之地,需朝星朝日月,落葬要候天时,是否能顺利落葬,还得看人和,若是不巧,被人找出来,破坏去,亦是一场空,所以,这些地方必有诅咒。”
再度回想菀风的话,淑姜突然明白了这种攀爬。
生时难以炼形,便只好谋求富贵,以期死后炼形。
如涂山一脉的巫者,世世代代守着神秘的青丘与九尾狐兽魂,应该就是为了太阴炼形,就不知,涂山国的巫者们,是否真有炼形成神的?
而黄鹿林下的朱宫,不知又是哪位巫者的?自己应该没有惊扰到那位巫者吧?
想到这儿,淑姜闭上眼,开始行气。
一遍又一遍,直到确认自己身上没有中诅咒的迹象,淑姜才起身,漱洗一番。
整个人清醒过来后,淑姜才觉察到,自己原来是回到了谒舍。
稍后,姬发送米汤来时,同淑姜道,“阿淑,你受了伤,就先在谒舍休养几日,至于水云院,若不想去,我可以同露邑宗商量。”
“谢公子好意。我若继续住谒舍,公子就不怕大家说大公子的闲话?”
“你担心我大哥?”姬发颇有些意外,随即苦笑道,“不必担心我大哥,只是……”
难得见姬发这般不干脆,淑姜不免奇怪,“只是什么?”
“没什么,若有麻烦,只管来找我。”说话间,姬发目光有些闪烁,淑姜脑袋还晕着,一时也想不过来姬发为何这般古怪,之后,姬发又嘱咐了几句,没多逗留就离开了。
次日清晨,淑姜睁眼见到的是媚己。
媚己绿衣鹅裙,还带了两套同样的衣服给淑姜,淑姜明白,这是水云院小巫的衣服。
这些衣裙大致做了几个规格,要收要放,还需小巫们自己动手去改。
待淑姜服过药后,媚己又忙不迭让淑姜换上衣服,用手丈量了下,然后取出随身携带针线,要帮淑姜改衣裙。
淑姜连忙拽住道,“媚姐姐,我自己来吧。”
媚己摇摇头,愈发抓紧了衣服,一双眸子透着不安,“是我害你如此,也不知该怎么补偿,这些小事,就让我来吧。”
“怎么是你害我呢?”淑姜沉下了脸,“我听到了,是月妫小巫……”
媚己抽过衣裙,叹了口气,“是阿月的不是,见我们没回来,她担心,所以和蔡小巫出来找。”
“她担心?是担心我们,还是担心赤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