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姜不觉手抖了下,茶碗倾翻在桌面上。

幸而茶碗内没多少茶汤,方庐急急抓过边上葛巾擦了起来,淑姜也赶紧将茶碗扶正,一阵手忙脚乱后,方庐小心翼翼地问,“邑主……,没事吧?”

“没事。”淑姜故作轻松道,“是方才笑得太过忘形,心气有点飘了,本以为是件好事,没想到……后面竟会如此,想必燕夫人因此才去了洛邑吧?”

方庐此刻也全然没了说笑的心情,她与淑姜皆为人母,光是说到“小产”二字,便不觉小腹隐痛,“可不是……,我估摸着这卫夫人,定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燕夫人本就体弱,怎经得住百般受气,郝子殿下最终不得已将燕夫人送去洛邑,先是安排在社庙养病,后来又置了大宅子,得空就去洛邑探视,这般做法,本不合规矩,好在太妃和大王帮着说话,先王也明白殿下的苦处,就由着他们了。”

“燕夫人是何时到洛邑的?”

“这可说不清,反正是琅邑宗主管洛邑期间,否则郝子殿下也不会把燕夫人送去那儿吧?”

淑姜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心中暗道,这么看来,此事可能是巧合,与涂山神女无关,可直觉又告诉她,燕姞的气血亏损怕不止是气出来的,究竟,燕姞的气血亏损与媚己的气血亏损有没有关联……?

见方庐看着自己,淑姜收回思绪,微笑道,“多谢方夫人,如此看来,郝子殿下应是想为燕夫人争取大司乐之位。”

“这样啊……,那邑主怎么想?”

“我?”淑姜不觉额角收紧,抬手揉按起太阳穴,“我没见过燕夫人,自是无从说起,至于容先生为何不肯松口,主要还是因为缦乐。”

“缦乐?”

所谓缦乐,又叫杂乐。

比之不成曲调的俗乐,缦乐有自己的调式,只是这些调式吸纳了鬼方、羌方、甚至遥远西域的异音,故而被视作不正之乐,被排除在三正乐之外。

而燕地自古连通鬼方与海域,由此成为缦乐聚集之地,久而久之,燕乐也就成了缦乐杂乐的代名词,燕地诸国灭亡后,燕乐更是成为不祥之乐。

商容对燕乐的评价是,“燕乐之所以不正,其音杂而无律,其调阴阳不均,且阴多阳少,不是过于靡柔,就是过于悲切,虽是悦耳动听,却也乱人心智。”

商容虽没正面回答‘燕姞合不合适当大司乐’,言下之意却是明明白白的拒绝。

方庐不通乐理,听了淑姜的话,不免半信半疑,“乱人心智?听个曲子就能乱人心智,真有这么可怕?”

淑姜笑着解释道,“没那么可怕,只是日积月累的,确实能影响人,这就好比丧乐挽歌,有些挽歌还挺好听的,但总不能天天听吧?”

方庐闻言,顿时紧张起来,“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邑主,那燕乐什么样?可不能让我家金儿、木儿听着了。”

“别担心,燕乐既不是正乐,自是为大商乐师所弃,就连我也只是知道调式,从未听过,邑宗大人是不许我听的,如今孩子们跟着容先生,自也听不到。”

只这话没过几天,淑姜便听到了这“为大商乐师所弃”的燕乐。

马车近朝歌时,淑姜远远听见了弦鼗声。

便是从未听过,便是不琢磨调式,淑姜也能听出这是燕乐,因为燕乐与三正乐的差别太大了,若说三正乐之间的差别是春与秋,这燕乐与三正乐的差别,就是冬与夏、冰与火。

当众命人弹拨燕乐,也唯是妲己有这个胆子。

妲己是奉命来接淑姜的,自从有了妲己,淑姜入宫无需再由薛仑陪同,不过人言可畏,一般没有大事,淑姜不会轻易入朝,原本她也想过有些事可以同青姚说,可自从苏嬉入宫后,青姚不知是避嫌还是闹别扭,每每闭门不见。

“姐姐,这曲子如何?”妲己笑盈盈地从另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上走下,她双鬓垂着软银流苏,在不僭越的前提下,装扮地极尽华美。

淑姜明白,妲己便只是个小小美人,也一定是、必须是最抢眼的那个。

迎接淑姜的马车应是等很久了,车驾前立着一名面容姣好的寺人在弹拨弦鼗,这寺人身材不高,乍看还以为是女子,只是他肤白唇红又远胜女子,精致的五官,轮廓又不脱男子的刚毅,就好像拿了画笔细细勾勒出一般,别有一种勾人心魄的魅力,撇开模样,光是听他信手弹拨,就知此人精通乐道,绝非泛泛之辈。

见淑姜注意到那寺人,妲己笑容愈发灿烂,食指勾了勾,曲音袅袅而终,那寺人毕恭毕敬地收了手,走了过来。

“姐姐可知此人是谁?”

淑姜摇头。

“他就是师延。”妲己说着斜眼看向师延,“我说过,若哪天他落我手里——”

“啪”一声脆响,师延半边脸上微显五指印,可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羽扇般的长睫抖了抖,美得犹如一具毫无生气的傀儡。

车轮滚动之际,妲己又掀起帘子对师延道,“走回宫吧,晚了可得挨罚。”

车行一阵,淑姜才开口,“他为何在你身边?”

妲己斜倚凭几,不答反问,“我还以为姐姐会怪我。”

淑姜叹气,“怪你什么?莫不是……大司寇将他送到你身边?”

妲己收了笑容,目光幽幽起来,“如今我也算是周国的,崇虎不喜费氏,更忌惮周国,莘妹妹这样的,自不用人看着,我就不同了,我那么聪明,又那么好看,还能歌善舞精通乐理,大司寇怎么着都得看着我一点,不是吗?”

这个妲己,到底是抱怨,还是自夸?

“那……大王没说什么吗?”

妲己目光更幽了些,嗤笑道,“姐姐说对了,这王宫不是什么好去处,得不到大王的宠爱,便如同囹圄。”

“……”

淑姜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此时再想把妲己捞出来是不可能的,可妲己既然开口,便是再难,她也得替妲己想想法子。

“妲己,发生什么事了?”

“姐姐……”,妲己终不再掩饰沮丧之情,“我同姐姐说了姐姐可别怪我……莘妹妹被我连累了。”

淑姜大吃一惊,“到底出了什么事?”

“姐姐别急,是大事,却不是你想的那般大事,我与莘妹妹皆无性命之忧,不过却比那还惨……”妲己说罢凑近淑姜,低低道,“我入宫后,大王一直没宠幸我,莘妹妹替我说道过,可姐姐也知道,她嘴笨,没两句就被大王堵回去了,于是我便干脆跟了去……”

淑姜不禁睁大了一双杏眸,“你……你太乱来了。”

“是啊。”妲己懊恼道,“如今大王连莘妹妹也不宠幸了,我们两个算是进了冷宫。”

“这还是轻的,若大王动怒,你应知晓后果,此事太妃可知?”

“就算大王不说,宫里哪有不透风的,太妃把我们两个叫去说了一顿,到是没重话,就是让苏……让王妃好好管教后宫,苏国那几个自然在边上看笑话。”

妲己说罢不以为然地皱皱鼻子,车内陷入沉默,好半天,淑姜才慢慢开口道,“妲己,今后可有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老死冷宫,可怜我在苏国时,都跳到大王池子里了,也没碰到他一根指头……唉,姐姐不必管我,是妲己自作自受,对了姐姐,姐姐今日入宫可是为大司乐之事?”

妲己在宫里,有些事自也瞒不过她,于是,淑姜也不否认,“是,正为此事而来,具体的不便同你说。”

“知道了,不能干政嘛,不过这郝子殿下为燕夫人求这个位置,已是闹得宫里人尽皆知,怎么殿下的夫人就可以干政吗?”

“明文律法上只有巫者不可干政,至于后宫妻室不干政,只是不成文的规矩罢了,在周国,宗室之妻从政也是有的,毕竟很多事是需要女人去做的。”

“这么说来,我也可以了?”

淑姜微微一笑,从妲己提“精通乐理”起,淑姜就知道妲己在这里等着她,于是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妲己脸上难得露出羞怯,她一把挽住淑姜,冰冷的软银流苏微微触碰到淑姜脸上,“姐姐,你也知道我这人,没吃过亏,总不能死心,我以前不听姐姐的话,非要入宫,入宫后才知道,外面的天地更广阔,在宫外,有男人也好,没男人也好,只要有能力都可以有一番作为,但在宫里,没大王的宠幸,就什么都不是。”

淑姜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接近大王,说到底还是为了媚姐姐,可在大王眼里,还有更大的事要做,你是靠不得他的,他也不会让你靠。”

“对,姐姐说得都对,我当初可不是鬼迷心窍嘛,其实在外头,就算做不到姐姐这样的,能像姐姐身边那个方夫人一般,有个一官半职,总比待在宫里成日照镜子强。”

淑姜当下已是了然妲己的心思,只是妲己要得太大,并不是她能给的,“妲己,不是姐姐不帮你,大司乐之位非是儿戏,大王一定会选有威望,背后又有势力支撑之人,姐姐说到底是个外臣,这件事,姐姐说不上话。”

妲己手上松了松,却没放开,低头沉默了下道,“我……我知道,大司乐哪里轮得到我?不还有司乐吗?我乐理不差,当个司乐总成吧?”

妲己口气很是委屈,显然她真正意属的还是大司乐。

淑姜不知怎么和妲己说,此次大司乐之位,背后真正牵动的是三公入朝,极为凶险,只是殷受的意图眼下还不能暴露,她也无法说明。

见淑姜不作声,妲己又撒娇起来,“姐姐~”

淑姜深吸一口气,应道,“妲己,你既入宫便是大王做你的主,姐姐会试试,但你也不要抱什么希望,如今他们视你作周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你要出宫,大司寇一定会阻挠,而大王也不可能为了你与大司寇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