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欣喜?是愧疚?
淑姜无从得知莱妘此刻的心情,她所见到的莱妘,向来坚硬如北溟万年寒冰,两次被拘蓬莱也总不见莱妘陪伴在阿游身边……
阿游不怕生,何尝不因孤单?
莱妘想无情,又岂能真无情?
“蜉蝣。”被莱妘紧紧抱住的阿游,伸出小手触摸点点星屑,“阿娘,不哭,看呀,好多好多蜉蝣,好多好多阿游,阿游唱歌给阿娘听吧。”
童音悠悠中,彤傅母又带着一队人马上了蓬莱峰,远远站到边上,看着莱妘抱紧阿游咬唇啜泣,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轻轻叹息……
“后来如何?”
回薄姑城的这段时日,处理过繁杂公务后,姬发都会迫不及待地去到淑姜身边,将她紧紧揽在怀里,生怕她再度消失,每当此时,两名傅母连同阿葵则会带着大姬与女防,识趣地退往隔壁屋子。
银杏飞落的黄昏,姬发同淑姜细细问起蓬莱的情景,他面上看似淡然,指上却与淑姜紧紧相扣,似一把牢固的锁。
“公子可还记得,我先前说过的,神女大人将行气铭推向㠱侯之事?”
姬发点了下头,趁势与淑姜脸颊相贴,“所以,这场逼宫不是真的,㠱侯实则在帮你?”
“与其说是帮我,不如说是帮大莱,她声东击西引开彤傅母,挑动姑幕侯逼宫,乃至下令追杀小怜,皆是为促成蜃月饕餮相融……”
说到这里,淑姜挣开姬发的怀抱,转身对上姬发,“公子也总该说实话了吧,大王命公子年后回朝歌,是不是因为淑姜的缘故?”
“不是你的缘故,是姬发无能,没能取下㠱国。”
“这怎能怪公子,㠱侯昔日归附大商,对于东夷用兵布防,了若指掌,莱妘又善水战,当初便是殷太师亲征也无法取下大莱诸国,更何况,我们取下了逢国,到是费国无心应战,根本不愿公子取下㠱国。”
“取下逢国,不过时机凑巧罢了,说起来还是你的功劳,再者三年期限将尽……阿淑,还是你想继续留在东夷?”
淑姜怔了下,连连摇头,“我们自然是要离开的,可淑姜也不希望公子背负这样的名声离开……”
“正因有了这样的名声,才好离开。”
“公子……,公子休要糊弄我,公子是不是同青阳夫人做了什么交换?”
说起来,淑姜临走前,虽与姬发筹谋排布过一番,但饕餮兽魂消散,活谤木死,空桑那边却没有半点动静,未免不可思议,要知道,青阳夫人可不是能轻易善罢甘休之人。
“阿淑,我说过,你有你必须完成之事,我不阻你,却也必定护你周全,而有这一想法的,可不仅仅是姬发。”
淑姜心头一暖,“所以阿爹也做了什么,是吗……”
“望先生的能为远超姬发所想,他以飞熊兽魂为饵,引饕餮兽魂去往芝罘,再加上杨戬的接应,饕餮兽魂一旦抵达芝罘,必以亿万蜃魂为飨宴。”
“那青阳夫人……”
“她自是寻来曹国阻止……”说到这里,姬发表情有些许尴尬。
淑姜也猜到了几分,低声问,“佳邑宗……该不会和她打了一架吧?”
姬发略略点头,“毕竟佳邑宗痛失爱女……”
临行前,淑姜本是同姬发约好了装病,以此掩藏行踪。
然则,当时的淑姜却不知,姬发又暗中同吕尚商议了备用之策,若满月之夜,不见淑姜召唤饕餮,便以青阳夫人驱动饕餮致使淑姜病重为由,强行引动昔日华嬴夫人在活谤木上偷埋的阵法,并以飞熊兽魂为饵,引饕餮兽魂前往三世崖,由杨戬持令旗接应起阵。
薄姑佳自也参与其中,只事到临头,与青阳夫人对峙时,不免假戏真做起来……
薄姑佳年少时就张狂,多年来与费国、少昊氏周旋也早放下了身段,没个顾忌,可青阳夫人却是高高在上的少昊氏之主,当面扭打,青阳夫人必因拉不下脸,放不下身份而吃亏……
也因薄姑佳散发哀哭,疯癫撒泼,才没让青阳夫人起疑吧?
想到这些,淑姜不免黯然,假戏是假戏,伤心却是真伤心,“青阳夫人还有费侯,他们就没派人来薄姑城查探?公子……可别瞒我……”
“便是我与青阳夫人周旋,又岂会亲自出面?别忘了还有费仲。”
“是了,费仲并未逗留……难道……”
淑姜心中忽而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莱妘会不会杀自己,她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只是基于过往莱妘所为,赌一把而已……
要确保自己在莱国无恙,除非有人和㠱侯达成了默契,那个人……
不,不会是姬发,那就只有自己的父亲,吕尚。
仿佛猜到淑姜心中所想,姬发伸手抚了抚淑姜的秀发,“你们父女俩一个样,做起事来总是一声不吭的。”
“阿爹也是不想连累公子,公子到底与青阳夫人约定了什么?”
“姬发与青阳夫人无任何约定,如你所料,费侯遣兵护送阿寻来薄姑一探究竟,被我亲自带兵在边境拦下,至于费仲同青阳夫人说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最终费侯退兵。也好在阿寻当初来薄姑索要女防时,闹到人尽皆知,众人到也不怎么怀疑。”
听起来,事情似乎都圆了过去,可当姬发提及“阿寻”时,淑姜眼皮猛地一跳,没来由泛起心慌,自打阿寻救下十一,淑姜就看得出,这姑娘固然忠心,却也有自己的主张……
见淑姜担忧,姬发再度将她拥入怀中,宽慰道,“阿淑,再过些时日,我们便可离开东夷,到时便如青阳夫人所愿,她将是整个东夷最为尊贵之人,想必费仲已为她剖析过其中厉害,所以,别想太多了,眼下我们有两个孩子,还是尽快回周国,过两年安生日子。”
说到大姬和女防,淑姜心底不免多出几许柔情,少了几分纠结,“好,我们尽快回周国,反正薄姑有阿胜。”
“如今你将药巫从社庙中分离,转为药工,‘以工代巫’算是启了个头,后面的事就让阿胜一步步去做吧,下个月,苏国使者到访,阿胜的婚事会尽快提上,有苏国的支持,你总该放心了。”
说起薄姑与苏国的联姻,在东夷诸多纷扰中,总算是一桩皆大欢喜之事。
淑姜也盼着苏国使者到来,好顺道探听媚己的近况。
时光飞逝,转眼入冬。
第一场雪落时,淑姜不禁想起了蓬莱峰上,星屑般飞散的亿万蜉蝣……
都说蜉蝣羽化后,便是朝生暮死,可人活百年,又何曾有一日能似蜉蝣,畅怀于天地间?
如今自己踏上这条路,只怕永无宁日。
蓦地传来啼哭声,阿防还是睡得不甚安稳,淑姜将他抱起,哼唱起《蜉蝣》,歌声中,阿防似化作了一只自由天地的蜉蝣,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淑姜松了口气,又去看大姬,顿时乐了。
与喜欢蜷缩成团的阿防相比,大姬睡得张牙舞爪,口水横流,淑姜笑着摇头,放下阿防,指尖小心地触了触大姬娇嫩的脸蛋,“你呀,没心没肺。”
大姬在梦里“咿呀”了声,露出笑容,此时,门外传来阿菘的声音,“邑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淑姜起身,吩咐外间的阿葵好生照看后,出了屋子。
门外,阿菘手中似捏了个什么东西,面带犹豫之色。
“阿菘,怎么了?”
“邑主,我从社庙回来时,有个小姑娘,非塞了我这么个琉璃耳坠,说是你见了这耳坠,就知道她是谁。”
“快给我看。”
听得“琉璃耳坠”四字,淑姜已是大致了然来者何人,待阿菘摊开手,淑姜一下就将那耳坠拿了过来,“是她,人在哪里?”
阿菘回道,“就在大门外,她行迹可疑,没敢放她进来。”
淑姜当即握紧了耳坠,走向大门。
出了大门,便见一名衣着有些单薄的少女在雪地中不住蹦跳呵手。
见淑姜露面,少女立时跑了过来,也不顾阿菘拦阻,一下抱住淑姜,“阿淑姐姐,你可出来了,快冻死我了,你们这儿的规矩真多。”
“妲己,你怎么来了?”
许久不见,妲己变化不小,竟比淑姜还高了两分,脸上五官愈发精致,皮肤也白了许多,此刻为寒气所冻,妲己脸上起了红晕,更为娇艳动人,她左耳上的琉璃耳坠,正是当初媚己在洛邑所买,和淑姜掌中的是一对。
“怎么,阿淑姐姐不希望我来吗?你那时打了我两巴掌,妲己如今还疼着呢。”
半真半假的话语,让淑姜心底起了愧疚,“先进屋再说。”
“还是阿淑姐姐疼我。”妲己亲热地挽起淑姜,继而促狭道,“阿淑姐姐胖了,想必是生了孩子的缘故,唉,我如今皮肤是白了几许,可就这块怎么也胖不起来。”
“……”
光阴仿佛瞬间倒流,如今的妲己一如初见,口无遮拦,野性难驯。
“妲己,你是怎么出来的?”
“你猜?”
“随苏国使团一起来的?”
“嗯,算是吧,对了阿淑姐姐,快带我去看看你的小娃娃,还有,我就快饿死了。”
“阿菘,去拿些蒸糕来。”
“唯邑主命。”
“邑主。”妲己喃喃自语,转而又笑得灿烂,“对了,如今我该叫声邑主姐姐才是,邑主姐姐真是好威风啊,管着那么多人。”
“妲己,媚姐姐好吗?”
“邑主姐姐,我知道你关心阿姐,但你能不能别老提她,也关心关心我。”
听得妲己话中有话,淑姜停步道,“妲己,是不是有什么事?”
妲己也停了脚步,笑得神秘,凑近淑姜,“当然有事,还是大事——”
话语方落,妲己痛呼一声,随即手上匕首落地。
被淑姜擒住,妲己脸上依旧挂着笑容,满不在乎道,“邑主姐姐真是厉害,身手竟然没退步。”
“妲己,为何?”
“为何?”妲己口气瞬间冷了下来,“我也不是要杀邑主姐姐,只是想请姐姐随我前往——”
话未说完,一道身影掠过墙头,虢小小在半空急急喊道,“邑主小心,此女是苏国要犯!”
紧接着外面响起甲士急促的脚步声,早在入庭院时,淑姜便听到了这些脚步声,这些甲士自不是冲自己来的,显然是自己身边的妲己出了什么问题。
能令妲己冲自己挥刀之事,除非……
“妲己,媚姐姐究竟如何了?”
妲己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死了。”
“不……”
淑姜下意识松了手,妲己奋力一挣,欲要反扑,却被虢小小三两下扭住,拖到了边上。
“莫伤她。”
虢小小按下妲己,赶紧解释道,“邑主节哀,媚巫正病重而故,此女借机大闹苏国,意图刺杀苏侯——”
“哈,哈哈哈——”妲己狂笑起来,“病重而故,邑主姐姐该不会信这样的鬼话吧?”
看着妲己眸中如乱草疯长的仇恨,淑姜捏紧了掌中的琉璃耳坠,“媚姐姐……如何走的?”
“是你,是你害死了阿姐!你不信?若非阿姐督造黑金,她怎会死?就是你害死的!”
淑姜浑身一震,手中琉璃耳坠跌落到雪地上,宛如一滴凝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