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的面容,平静的眼神,却是蕴着一种说不出的哀伤。
知是自己失礼了,虢小小赶紧行礼道,“抱歉,还请伍先生节哀。”
伍吉摇摇头,“是伍吉叨扰,伍吉还要多谢邑主派出巫医救治家母和乡亲。”
“我无权派遣巫医,应是盈邑宗安排的,这一声谢,我会替你转达。”
淑姜确实没安排过此事,这应是薄姑盈的主张,或许是为了十一,或许是为了费来,又或是薄姑盈渐有所成长担当……
看着伍吉消失的背影,淑姜不免惆怅,到底没能让阿吉母等到秋日,吃上一口新米。
又过数日,如淑姜所料,姬发获胜的消息,以及朝歌使者抵达东夷的消息,同时传入薄姑城。
姬发获胜的消息是熊狂来报的,在薄姑王军的牵制下,攸国终是替费国守下了姑幕,只这样一来,姬发便暂时不能回薄姑城,需在逢、㠱二国边境巩固一段时日。
至于朝歌来使……
“微子启……?”
听得虢小小的回报,淑姜略略松了口气。
大商宗室,如今以殷太师比干和微子启为首,二者一刚一柔,柔的那个自是微子启。
微子启行事素来温和公允,与伯邑考颇有几分相似,大商派他出使东夷,显然是以调停为主。
沉吟之际,虢小小又开口道,“邑主,除了微子启,还有一人也到了东夷。”
“谁?”
“月妫。”
淑姜略略吃了惊,很快又反应过来道,“许是来助青阳夫人解费侯噬魂之苦。”
虢小小扯了扯嘴角,“她在朝歌时,就帮着费来刺杀邑主,我看两边的关系不简单,怕是有薄姑盈受的了。”
提起薄姑盈,淑姜又是担心道,“盈邑宗眼下如何?”
“她还能怎样?当然是待在她的来哥哥身边,十头牛也拽不走的那种。”
“小小,替我传个口讯吧,若她想回来,也好有个由头,还有伍吉的谢意,若时机合适,也转达一下。”
“邑主,邑主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且不说薄姑盈感不感念,邑主可知,这次微子启来东夷,最主要的就是扶持季胜上位,据说还要给他介绍一门亲事,是苏国女公子。”
“这是好事啊,到也足以打动青阳夫人平息此事。”
“邑主——”虢小小无奈了,“这明明是赏罚不分!坏事是他们做的,受罚的却是邑主。”
淑姜笑道,“如何赏我?朝歌不过问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最大的奖赏了,反正东夷我迟早是要离开的,阿胜也不会害我。”
虢小小连连摇头,“人心隔肚皮,就算季胜不害你,他到底年纪小,青阳夫人若挖个什么坑,没准他就跳下去了。”
“我会小心的,阿胜也不傻,眼下就静观其变吧。”
如淑姜所料,微子启接连出使费国、曹国后,便直接去了逢国嘉奖姬发,据说之后还要前往攸国,算是彻底绕开了薄姑,淑姜这个薄姑邑主就好似被遗忘了般。
虢小小觉得不公平,淑姜却认为这是朝歌默许了黄河改道。
此后,一切步入正轨。
季胜依旧在薄姑境内四处巡视,夏日雨季来临时,熊狂换防替下了姬发,虢小小仍是对朝歌的不公抱怨个不停,连带也不给季胜好脸色看。
至于杨戬,似乎就此活在了传说中,听闻少昊氏巫者阿寻回了空桑,想来杨戬应该也无事吧。
日子似乎就只剩下了种种琐碎,淑姜也懒得理会这些小烦恼,她的腹中已是有了一个全新的生命,这令她欢喜,也令她担忧,与莱妘的那个约定,终究是要兑现的……
这段时日,淑姜也渐将这件事放到了心上,若姬发知道这个约定,断不会放她去,可若自己不去,就不知莱妘会做出什么……
想着想着,淑姜不安地摸上了微微隆起的小腹。
“公子。”外面响起了阿葵的招呼声。
淑姜回过神时,姬发已是踏入内间,对视一瞬,两人嘴角皆泛起笑意。
与淑姜并肩而坐后,姬发的大手覆上了淑姜的小腹,“今日乖不乖,有没有折腾你阿娘?”
淑姜脸微热,“不过三个月,还没到折腾的时候呢。”
“阿淑,可有想过名字?”
淑姜摇头,“没有,但是我想过了,我要她随公子姓。”
姬发闻言脸上反是一肃,“阿淑,当真?”
淑姜不由心虚道,“公子不愿意吗?还是觉得不妥……”
“只要你愿意,同谁姓都是妥当的,但我总觉得……你有什么瞒着我。”
“哪有……我只怕公子认为我是攀慕荣华……”
“正因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才觉着你有什么瞒着我。”
淑姜微微冒了汗,没曾想姬发有这般细密的心思,只得靠上他肩膀,略略撒娇道,“我就是想让第一个孩子随你姓嘛。”
姬发顺势揽住淑姜,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我不同你说,自会有人来同你说。”
隔日一早,淑姜便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吕尚。
“阿……爹。”明明早揭开了身份,唤这一声时,淑姜还是有些害怕紧张。
吕尚点了点头,“阿淑,身子无大碍吧?”
这么多年,父女俩终于再度相认,淑姜忍不住眼眶发热,拼命摇头。
“给阿爹煮碗茶汤吧,赶路急,有点渴了。”
“嗯,好,阿爹请进。”
进屋后,沉默了许久,直到茶汤煮沸,淑姜方要伸手,吕尚却比她先一步出手,“阿爹来吧,你不方便。”
淑姜脸热道,“还没到不方便的日子呢。”
吕尚微微叹息,眉头忧虑不散,淑姜心下一动,小心问道,“盈邑宗还好吗?”
“自费侯倒下那日起,她就没离开过费侯,后来又跟去了费国,邑宗大人有去接过阿盈,可她不肯回来,两次过后,母女俩近乎决裂。”
淑姜低头,喉咙有些微酸,“阿爹没劝过她吗?”
“你们都大了,都有自己认定的事,是为父能劝的吗?”
听得吕尚话中有话,淑姜也没了酸的心思,勉强笑道,“回头……我再让人去费国探探。”
“不必了,她如今和你一般也有了孩子,晚你些许时日,按风俗,不满三个月本不该四处宣说,可阿爹希望,来日她若有难处,你能帮她一把,阿盈其实也记挂着你,她也知费国风气不好,想将十一送到你这儿,但十一不肯离开,也就作罢。”
这些话,着实出乎淑姜意料,“阿爹放心,我会让小小留意费国那边的动静。”
“阿淑,你的善良与你阿娘还真像,有些事阿爹是该给你一个交待了。”
看着吕尚严肃的样子,淑姜心底没来由一阵紧张。
吕尚见状放缓了表情,“第一次来东夷,你娘已有了阿奇,阿奇就是在东夷出生的,有一天,你阿娘莫名失踪了几日,回来后才告诉我,她去了莱国芝罘。”
淑姜心砰砰乱跳,看来父亲已是知道了什么。
“你阿娘同我说了些事,我因此与她起了分歧,千方百计想要带着他们母子离开东夷,却迟迟得不到调令,后来才知是邑宗大人打回了调令。”
“佳邑宗她……”淑姜喉咙发涩,总觉得怎么问都是失礼。
吕尚摇摇头,“邑宗大人任性,却也不是太任性,她除了阻止我调出东夷外,到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选了几名良人作伴,之后便有了阿盈。”
吕尚说得简略又委婉,淑姜明白,这是父亲顾全薄姑佳的面子,亦是薄姑佳难以启齿的荒唐年少,这般一来,薄姑佳便不知薄姑盈究竟是谁的孩子,薄姑盈自也少了份天伦之乐。
“第二次来东夷,是邑宗大人相求,作为交换,我要她替我安排可靠之人送你和你阿兄去周国。”
“阿爹为何不让我们来东夷?”
吕尚苦笑,“阿爹千算万算,却还是算不过你阿娘。你阿娘与莱妘——确切说是上一任莱妘约定,待你成人后便要送你去莱国,完成她未完成的使命,她虽未明说,但我清楚这是献祭,事实上,你阿娘早逝就是因为她在蓬莱蜃台上献祭过一次,因此,在你阿娘走后,阿爹不顾一切地带着你和阿奇出了东夷,未免我们一家获罪,邑宗大人帮忙疏通了关系,让我们留在了大商邑,她是好意,却不知我离开东夷的真正缘由,更不知我想远离朝歌,总之,天意弄人,你还是到了东夷,去了莱国。”
淑姜咬了下唇,不知该说什么。
吕尚的坚守终是在这一刻真相大白,她该遵从阿娘的遗愿,还是不辜负父亲的守护?
“阿爹……失去蜃景的莱国,会如何……?”
吕尚沉默,望着女儿眼底泛起悲凉,“阿淑,有时候,我到宁愿你像阿盈那般长不大,是我永永远远的小女儿,不会想要去管这些大事。”
“对不起……阿爹……”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在薄姑做的一切,阿爹都看在眼里,并为你感到骄傲,也正因如此,阿爹才不能让你有事。”
淑姜再也忍不住,捂嘴哭了起来。
吕尚起身走了过来,将淑姜拥入怀中,仿佛她还是当年那个,夜里醒来会哭着走到隔壁屋子,挤在父兄身边才能安睡的小女孩。
“阿爹……”渐渐冷静下来,淑姜窝在吕尚怀里道,“阿娘……究竟为什么要保莱国?”
吕尚不答反问,“告诉阿爹,你和莱妘约定了什么?”
当下淑姜把自己与莱妘的约定细细说了遍,吕尚面色凝重,愈发抱紧了女儿,“阿爹知道了,这件事交给阿爹,你就安心在薄姑养胎,阿爹绝不会让你赴你阿娘的后尘。”
“可是阿爹……阿娘说我是最后一个,或许以后的莱国……”
“阿淑,不是阿爹要阻你,你以华胥风姓为师,便该知天下大势,再者,你以为公子发没察觉你的异样?眼下我还能用你牵挂我这些理由搪塞过去,再不听话,阿爹可就不帮你了。”
“阿爹,我听你的。”淑姜急了,“请阿爹千万别告诉公子。”
“阿爹依你,但你也要记住,如今你是孩子的母亲,是薄姑的邑主,绝对不能折在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