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舞衣的丝绸并不鲜亮。
不知这是莱国的习惯,还是整个东夷皆是如此。
待到脖颈、腰间披上珠缀,淑姜才发觉这样的丝绸更能突出珍珠的亮泽。
颗颗浑圆,粒粒色紫,不用说,这些紫珍珠都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也不知积攒了多久,才做成这身配饰。
对镜理妆时,淑姜发觉侍女们身后似乎有个别样的身影。
阿彤显然也察觉了,她不动声色起了身,从容走了出去,淑姜气息略略一转,便探得偷窥之人似乎是个小女孩。很快,阿彤又拿着一把竹篦子走了进来,到淑姜身畔为淑姜收拢细发,就好像她刚才出去就为拿这把篦子似的。
淑姜也不多言,收拾妥帖后,再度随着阿彤出门,至于她腰上别的行气铭,阿彤也没多过问。
身着舞衣再上蓬莱岛峰,又是另一种感受。
淑姜总觉着那蜃台似在召唤自己,令她涌起舞蹈的冲动。
另一边,莱妘不知何时备下了一架涂漆云纹锦瑟,莫非大莱之主要亲自伴奏?
不容淑姜多想,莱妘已是坐下,挥手弹出第一音。
淑姜看了看边上被两名甲士押着的虢小小,点了点头,广袖若羽翼般展开,飘上了蜃台。
蜃台之上,水流浅浅,更觉舒爽,淑姜能感到整个身心都被灵气所浸润,一时间心中只有天地风雨,再无他想。
风乍起,云烟若尊号令,四方来聚!
流雾随舞姿回曳,日光则在蜃台折射下,将流雾晕上薄薄淡金色,被押解着的虢小小不禁松弛了下来,出神地看着蜃台上的舞者。
淑姜不是楚妘,不会繁复的祝舞,只是将一曲《承云》练得熟透,动作与节奏早浸润到了心灵深处,不必费什么脑子,自然流露。
恍兮惚兮,衣袂扬兮,淑姜似与天地融为一体,眼前早没了莱妘和虢小小,继而出现了一片陌生的大地,大地之上,悬浮着一座奇特的翠岛,状若华盖,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风轻云净,很快,淑姜就看清了,那座翠岛不是悬浮在半空,只中间部分架在高山上,两边悬空,在翠岛最高处,另又长出一小簇伞状的翠峰。
是天宫!碧霄天宫!
“再者是千仞以上的建木,神居建木高枝之上,这样的建木天宫,绿荫成云,故名碧霄。”
回想起昔日姬旦所言,再结合眼前所见,淑姜才知,世上原来真有这样的事物。
天宫之下,是万千黎民,举手仰头高呼,“空桑!空桑!”
原来,这是少昊时期的空桑天宫!
这形状……似乎和芝罘……
心念方动,舞袖挥动间,淑姜眼前轰然起了团火,东夷千里沃土,转眼成火海,淑姜浮在火海之上,只见空桑天宫冉冉升起,亦在天际化作一团火球。
“嗖”地一声,远处不知是谁射来一支巨箭,火球爆裂,向海上坠去。
下一刻,淑姜的视野为滔天巨浪所铺满。
待到尘埃落定,淑姜只见那颗空桑建木,倒在了海边,整个海岸都为之倾斜陆沉,此刻的空桑在海中就好像是一朵黑色的枯萎了的灵芝。
日落西沉,海面归于平静之际,又升一轮明月。
从海面的昏黄,到中天的皎洁,看似平静了下来,却涌动着不安的气氛。
淑姜浮在半空,等待着,直到天际又缓缓降下一朵“灵芝”。
淑姜这才发觉,陆沉于海的空桑缺了一块,正是那突出的岛峰,只那岛峰不再是翠绿色,笼在耀目光华中,一整个洁白如雪,似是月亮落了一块般。
毋庸置疑,这光华就是那蜃台发出的。
岛峰似一片轻羽,温柔地落到空桑最高处,随即,无数白光自海下亮起,将空桑周围的海面映成一片琉璃……
有人在蜃台上召唤蜃魂!
淑姜想要看清是谁,却似被一堵无形地墙堵着,怎么也过不去。
很快,她自己也淹没在一片白光中……
再回神,淑姜发觉自己已站在了蜃台下,那时的蜃台并无那么多的玉华蜃石,鲜花绿茵为毯,薜荔为帘……
看着蜃台上的背影,淑姜心突突直跳,忍不住向蜃台走了上去……
淑姜可以肯定,这个情景,她绝非第一次看见,在哪里……
对了,是梦里!
十三岁前,她常常做梦,但到了周国后,这样的梦便不再有了,甚至连梦里的细节都忘了个精光。
“你看……”
烟云漫起,台上舞者忽而转身,却看不真切面容,淑姜只觉她伸手指向自己背后的姿态,说不出的优雅,淑姜回头望去,只觉脸上湿漉漉的,天际不知何时落下了细雨,将焦黑的空桑润成一片泥泞。
而这片丑陋的泥泞中,很快钻出了星星点点的绿意。
这样的劫后余生的情景,淑姜不是第一次见了,却每次都震撼不已。
荒芜贫瘠,很快变成了富饶丰盛。
人们重新踏上这片土地,繁衍生息……
一眼千年,再回首,蜃台上的舞者忽而换了个人,蜃台周围也变作了现在的样子,那舞者转了个身,忽而唱道,“折天柱,绝地维,一曲承云出若水……”
淑姜心头一震,是了,是梦里的歌!
她急急上前,女子驻步,粲然一笑,忽地飞到淑姜跟前,点上淑姜的额头,“你……是最后一个。”
看清女子的面貌,淑姜更是震颤不已,这张脸,这张脸……
瑟音急急滑过,淑姜只觉脚下不稳,一下坠落下去!
只下一刻,淑姜忽感背后坚实,才发觉自己倒在了莱妘怀里,莱妘不知何时飞上了蜃台,接住了自己,又将自己带下了蜃台。
“邑主,邑主!莱妘!你施了什么妖法!你把邑主怎么了!”一边的虢小小急急想要冲过来。
“聒噪!”莱妘轻叱一声,单手一挥,凌空在锦瑟上击出音波,扫向虢小小,虢小小顿时气滞,喷出口血来!
“神女大人,别伤她。”淑姜连忙站起,拉住莱妘的手腕恳求道。
莱妘右眉微挑,“我只是请她安静。”
淑姜惨白着脸又道,“可否请神女大人告知淑姜,那名女子是谁?”
莱妘勾唇笑得既冷又邪,“哪名女子?”
“曾在这蜃台上跳《承云》的女子,她是谁,她如今在哪儿?”
“这就奇了,邑主不知她是谁,问来作什么?”
“我……”知道对方有意逗自己,淑姜咬唇,轻声道,“她可能是我阿娘。”
莱妘“哈”了声,“邑主到是实诚,这蜃台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巫者跳舞,若说邑主的阿娘,那时的莱妘尚小,记不得事,怕是要让邑主失望了。”
“桃……桃花女……”淑姜又轻声道,“听说东夷人称呼她为桃花女。”
莱妘突然笑了,笑得很是开心,她凑近淑姜打量了下,“看来邑主对东夷一无所知啊,桃花女是春社日桑林大会后,东夷黎民私下选出的,他们会将他们认为好看又心善的女子推选为桃花女,人选下至庶民,上至贵胄皆可,唯一的共通点是,她们都是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好多年才能挑出一位,邑主虽然长得不错,却也只能算小美人。”
“敢问神女大人,现任桃花女是谁?”
“没有了,费侯禁止民间再选桃花女,费国前邑主华嬴就曾是桃花女。”
“……”
不,不可能,自己的阿娘绝对不会是华嬴,颠老也没必要隐瞒自己,这么想着,淑姜又问,“那华嬴之前呢?”
“华嬴之前?那就更不可能是你阿娘了,华嬴貌美无双,十三岁就被众人奉为桃花女,在她之前是曹国的一位不知名美人,那美人在华嬴十三岁时都快四十了。”
“……”
“邑主休听她胡言!”此际边上的虢小小缓过了劲,“我听说当时的东夷黎民心目中,另有一名姜姓桃花女……”
淑姜一怔,才觉自己傻了,为何不一开始就向虢小小打听东夷桃花女之事?
此际,莱妘微微侧脸命令道,“将她带下去。”
“唯大王命!”两名甲士立时将虢小小拽了下去。
微风拂过,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淑姜终是冷静了下来,抬眼看向莱妘,“神女大人究竟想要什么?”
莱妘微微笑道,“这就要看邑主能耐了,告诉本王,邑主方才看到了什么?”
“空桑陆沉。”没有多余的话,淑姜定定看着莱妘。
莱妘眼眸闪过一丝惊讶,“看来邑主果如传言,是侍神者。”
淑姜心内苦笑,她早知道,这件事只要多一个人知道,就会慢慢传开,镇定思绪,淑姜深吸一口气,“现在神女大人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侍神者就该做侍神者该做的事,我想留邑主在莱朝,在大商,邑主不过是个邑主,在莱朝,邑主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神女大人可知,巫者的灵力终有一天会消失的。”
“你的意思……女子就该让出军政大位,学那些个没出息的女公子,带着姊妹成群结队巴巴赶着送上门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女子可以以凡人身份治国当家。”
“天真。”
“不是天真,大王就封了淑姜为邑主,我知道来东夷不是个好差事,但正因如此,才能证明女子也能处理好政务,就像是周国的召叔母。”
“邑主真是能说大话,你都落在我手里了,还想走出莱国?”
“……”
两下对视,淑姜发觉莱妘眸中闪着狡黠,显然还是不拿自己当回事……
豁然转身,淑姜看向蜃台道,“这蜃台祭舞,想必不是谁都能跳,神女大人心系大莱子民,淑姜亦心系薄姑子民,淑姜不认为开战是最好的解决方法,若神女大人与我想得一般,便请拿出诚意来,否则我们之间,没什么好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