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满用意为何?

莫非是在试探边上人的反应,想到这儿,淑姜问道,“丁一,方才大家唱的是什么歌?”

“是唐歌《鸨羽》。”

“鸨羽?”

“嗯。”狐丁一应了声,开始念起歌词,“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念过之后,狐丁一又幽幽唱了起来,唱到最后那句“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时,回旋往复,一唱三叹,淑姜不觉鼻头发酸。

“父母何怙……,这首歌背后是不是有什么故事?”淑姜吸了吸鼻子,继续问道。

狐丁一的声音很是低落,“姑娘,你不知道,听老人们说,昔日里唐侯命人拓荒耕地,昼夜不歇,五谷收其半,因为耕地荒废了纺织,就这点口粮,还得匀出来买布匹,为让年轻人和小孩活下去,老人们便只好少吃,不吃,最后活活饿死!”

狐丁一越说越气愤,“也是上苍有眼,唐侯亲自押解众人开拓鬼火沼泽时,天上落雷,唐侯马匹受惊,活活烧死在沼泽里。”

淑姜沉默,这才明白狐满的难处,昔日残酷的剥削,深烙在众人心头,世代绵延,令草原人对耕地有着一种深深的恐惧。

“阿淑姑娘,你知道鸨鸟吗?”狐丁一平复了下情绪,又给淑姜讲起歌中所唱之鸟。

原来鸨鸟是一种类似大雁的水鸟,却不能像大雁那般高飞,只能栖息在水草丰美之地,唐侯命人开荒时,排干了不少池泽,这些鸨鸟纷纷被驱赶猎杀,有的被逼到树上,有的被逼到荆棘丛中……

狐丁一说到这里深深叹气,“鸨鸟体大,根本无法栖息在树上,有不少是摔死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因唐侯无道,草原上几乎不见鸨鸟,此后,诸部反唐,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看见鸨鸟和大雁,绝不猎杀,因为,我们有一样的仇,也一样的苦命。”

淑姜继续沉默。

看来,就算鬼火沼泽能开荒,这些草原人也绝不会去开荒,这其中的血泪斑斑,如海深仇,岂能轻易化解?这么多年,若非周国和大商共同牵制,唐国上下,怕是早被草原诸部生吞活剥了。

“哎呀,真是的,你看我,说这些干嘛,阿淑姑娘身子不好,就别伤心了。”

淑姜摇头,不觉已是泪流满面,“纵使天变,也不是天不给人活路,是人不给人活路。”

“阿淑姑娘……你……”

狐丁一惊讶,她惊讶的不止是淑姜所言,还有淑姜那双蓄满泪水眼眸,在灯火下,晶亮起来,淑姜视线转了转,对上了狐丁一的眼睛,良久才微微点头道,“是,我能看见些了。”

“太好了!”狐丁一咧嘴一笑,眼泪同时流了下来,她连忙擦去,“真是的,这是好事啊,我哭什么,我……我……”

狐丁一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淑姜握住她手道,“丁一,多谢你照料,我才能恢复。”

狐丁一哽咽着又擦了擦眼泪,“不,阿淑姑娘人美心善,照顾姑娘是丁一的福分”,狐丁一说着突然凑近淑姜,耳语道,“我还听到白狐喀目对大祭司说,阿淑姑娘会是大狐的眼睛。”

“大狐的眼睛?”

“是啊,所以,我也一直盼着姑娘好起来。”

淑姜叹气,她的眼睛从能感光,到现在也不过是能依稀分辨形状,还模糊地很,彻底恢复也不知要多久,怎会是大狐的眼睛?

倏然间,外头狂风呼啸,钻入帐子的风,吹得灯火噼啪差点熄灭,狐丁一脸色一沉,连忙道,“夜深了,姑娘还是早点歇息吧。”

淑姜心里还有不少想问的,却被狐丁一按着躺下,仿佛是怕淑姜休息不好,那双眼睛会如灯火般熄去。

次日,阳光耀目,便是在帐子中,淑姜也可感到外边的晴朗,她适应了下光线,视野不觉又比昨夜清晰许多。

漱洗过出了帐子,淑姜凭着气息,以及那双还有些模糊的眼睛找到了吕奇,她蹑手蹑脚走到吕奇背后,踮起脚尖,捂住了吕奇的眼睛。

“丁一姑娘?”

“丁一姑娘?”淑姜笑着放开了手。

“阿淑?”吕奇惊讶极了,急忙转身打量。

待看清楚那张日思夜想的脸,淑姜眼眸又模糊了,只是,这一次是被泪水模糊的,比之过往,吕奇的脸沧桑了不少,或许是在外风餐露宿的缘故,又或许是留着胡茬的缘故,总之,比之从前的青涩少年,眼前的吕奇带着几分历世的成熟与浪子的潇洒。

“为何会猜是丁一姑娘?你们……”

“穿得太少了吧。”吕奇顾左右而言他,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给淑姜披上,“刚好些就不安份。”

淑姜抿嘴笑着走到吕奇身边,与他并肩看着草原上的风霜与牛羊,“阿兄,我能看见了。”

“嗯。”吕奇轻轻应了声,“还得好好养养。”

“阿兄,你可知……草原人为何不愿种地?”

“我也不愿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本已是辛苦,若再遇上不察民情的诸侯大夫,和奴隶也没什么两样了,还不如经商自在。”

“可经商也有风险啊,会遇到风浪,会遇到打劫什么的……”

“不一样,放牧经商都舍得放弃,舍得跑,种地呢?跑去山里了,地还在那边,舍不得跑留在原地负隅顽抗,终是会被大军围杀。”

淑姜低了头,不言语。

看出淑姜的心思,吕奇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我听大祭司说了,怎么,还想着拓荒鬼火沼泽?”

淑姜嘟了嘟嘴,“又不一定都要种五谷……,种牧草也可以……”

“汪!”

一声大叫,淑姜回头,看到大黑自寒风中向她奔来,淑姜蹲下身,张开怀抱,任由大黑撞进来,左蹭右蹭。

大黑身后走来的是狐满,狐满手里牵了个肤色苍白的漂亮小男孩,看着那双宝石般幽深的紫眸,就知道是大狐的小大酋,狐不义。

“臭东西!狗东西!”狐不义抬着下巴很是不屑,那样子与狐满到是有七八分相似。

狐满上下扫了扫淑姜,“能看见了?”

“是,能看清一些了,还要多谢大祭司救治之恩。”淑姜放开了大黑,站了起来,大黑绕着淑姜、吕奇蹦跳打转,被狐满瞪了眼后,又夹起尾巴,趴到了淑姜脚下。

“救你实在是给大狐惹了不少麻烦。”狐满丝毫没有要客气一下的意思,“可惜了这泾河窑。”

狐满说着转身,淑姜亦跟着转身,看向那泾河渭水畔的一座高坡。

淑姜第一次来这里时,便是住在高坡上的窑屋中,只后来,自己病重,双目失明,上上下下着实不便,才住在了帐子里。

此际,高坡顶上,立着一名满头银霜的老妪,看不清脸,只凭那从容的气度,淑姜可以肯定,这就是白狐喀目。

淑姜收回视线,有些不安道,“大祭司……有什么是淑姜能帮忙的?”

狐满淡淡瞥了她一眼,“眼下还真没有,或许明年入秋以后就有了。”

淑姜暗暗打了个寒颤,知道狐满不是在开玩笑,边上,狐不义也是一脸敌意地看着自己。

淑姜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小孩,虽有狐满在,却也不禁起了坏心,低头看着他,笑道,“大酋,今早喝了什么?有没有加炒麦?”

狐不义瞪着她,往狐满身后躲了躲,“我才不要吃那个,臭死了,和你一样臭。”

淑姜抬手闻了闻,随着败血渐渐清除,她身上的味道一日好过一日,只是草原上不太好洗澡,难免有些汗酸气,“不臭啊,你闻闻。”

狐不义知道淑姜在逗她,努力想要摆出生气的样子,但嘴角还是忍不住翘了起来,他连连挥手道,“臭东西,别过来。”

淑姜暗暗好笑,到底还是小孩,止不住的玩心,边上,狐满也没阻止,看着两人绕圈追逐,大黑也跟着打转,闹了好一阵,才吩咐站在不远处的狐甲一把狐不义带下去。

狐不义很是不愿,但看狐满的眼神也不敢造次,乖乖跟着狐甲一走了。

又沉默了一阵,狐满突然道,“昨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还想着那鬼地方吗?”

淑姜微微点头,“也不一定要种五谷,可以种牧草的,我昔日在周国,听说被火烧过的地,可以种火麻,这样就可纺织衣物,做些买卖。”

“就知道你不会死心,新月之后,我们便要动身,到了唐地附近,看情况再说,喀目说你会是大狐的眼睛,我也有些好奇,你是否真能为大狐寻到一条新路。”

“白狐喀目……应该比我有经验吧?”

“正因为太有经验,才难以突破,我们草原的喀目与你们中原巫者不同,清楚人有极限,因此,不会霸着位置不放手,会把一些事一些机会让给年轻人去做,虽说大家把草原喀目视为与中原巫者同等的存在,但翻成你们中原话,喀目真正的意思其实是具有智慧的引领者。”

说话间,淑姜又看了看高处的白狐喀目,此时,白狐喀目高举双手,身子转向了西北方,似在祈祷什么,淑姜抬头看去,晴空万里,天心无云,阳光令人无法直视。

“看出什么了?”狐满在边上问道。

淑姜也忍不住抬手,隔空触摸着太阳,喃喃道,“大雾过后,就一直没下过雨吧?”

“是,好多天没下雨了,过往起雾后,总是忽暖忽寒会落雨,但这次很奇怪,大雾之后,天气一天好过一天,完全没有下雨的迹象。”

听两人这般说,吕奇也忍不住插嘴道,“阿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虽说都是大晴天,可这风却好像越来越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