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东走约莫一里路有个山涧,细如腰带的小溪在其中流动。周边难得有几颗大树,绿荫遮日,树下芳草丛生,一派生机。
陆柒原地站定,许久都没有往前挪动。
他纳闷,工头何时如此好心,将这等优差指派给了他。要知道,工地艰辛劳苦,喝口水都要计算着量不敢浪费,能到这有水有荫有花有草的地方来,简直就是到了人间仙境,就算走再远,也会有人蜂拥而至。
踌躇间,前面有了声响。
陆柒定睛一瞧,全都是来打水的更卒。他们个个面露喜色,蹲在溪水边,小心翼翼地捧着水猛喝几口,又洗了把脸,这才解开身上水袋,开始装水。
这里似乎没有工头和司空看守,更卒们开始聊天,内容无非都是关于修筑长城的,偶尔有几个聊起家乡,也很快被其他人打断。
也是,这个时候思乡,未免太煞风景。
陆柒这才不急不徐地上前,学着他们的样子,喝水洗脸开始装水。陆柒见更卒们装完水也不急着走,个个坐在树下吹风休息,陆柒拿着水袋沉思良久,沿着溪水往下游走了一段路,这才离开。
还未走出水涧,陆柒眼角余光扫到一片红色。
红色囚服!
陆柒的脑子嗡的一下,炸开了花——刑徒来在这边取水!也许!也许吴德也在这里!
他强忍着胸口的澎湃,镇定下来细心一想,也许这里只有这一处水源,所以更卒和刑徒都在这里取水。只不过更卒在上游,刑徒在下游,所以只要不随便走动,彼此是很难碰面的。
偏偏陆柒离开时存了私心,想独自享受一下这里的清凉湿润,这才会走到下游,才会碰到刑徒。
陆柒立刻解下身上的十个水袋,藏在草丛里,闪身躲到树后,确定没人看到他,猫着腰,慢慢前行。
这里果然是刑徒取水的地方,因为是下游,水量渐丰,在低洼处聚集,形成一个小小浅浅的水潭。所有刑徒都聚在水潭周围取水,看管他们的工头们则坐在远处的树下乘凉,说些闲话。
陆柒眼尖,很快就从人群中找到了吴德。
吴德的头发和胡须全都被剃光,即便在刑徒中,也特别明显。他本想蹲下取水,可是整只左脚从脚踝处就被斩断,行动不便,又戴着木械、黑索和胫钳这些刑具,根本不能下蹲。
其他刑徒也是如此,有几个甚至站立不稳,掉入水潭,将潭底泥沙掀起,清澈见底的溪水顿时变得浑浊不堪,惹得工头们又打又骂,吓得其他刑徒都退却三步,瑟缩在旁,不敢上前取水。
“罢了,还是解了他们身上的刑具吧!”其中一个工头不耐烦地说:“反正我们都守在这里,下面就是悬崖,他们也跑不掉的。”
工头们骂骂咧咧地解了几个年长的刑徒身上的刑具,示意由他们守在水潭边,等水变得清澈后统一由他们取水。剩下的刑徒也不许偷懒,有一半人只解了木械,仍旧戴着黑索和胫钳,在水潭下游处选了个地势平缓的地方,让他们坐着清洗衣裳。另一半人,则戴着全套刑具,在水潭周边采野菜摘果子。
吴德正是采野菜中的一员。
陆柒大喜,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吴德慢慢走到他这边时,才悄悄地发出一个声音,“嘘!嘘!吴德,是我!”
吴德这才抬头,茫然地看向前方。除了树便是草,除了草便是石头,除了石头便是断崖,没有人。
陆柒摇了摇树枝,树叶飘落在吴德头上。
吴德抬头,赫然看见陆柒藏身在茂密的树丛中,一脸白皙俊脸严峻又紧张,艰辛劳动后的脸色有些泛青,但脸颊处又泛着两块不正常的红晕,应是刚才爬树时运动量太大造成的。
吴德愣住,手中野菜掉在脚边都不知道。
陆柒急忙提醒他,“快蹲下采野菜,莫让别人发现了!”
吴德这才蹲下,一只手捡起方才采好的野菜,另一只手在草丛中拨弄着,仿佛是在摘菜。
猛然间看见陆柒,吴德百感交集。
面对这个捉拿自己的人,吴德竟恨不起来,可相见之下,也不会有喜悦之情。更令吴德觉得古怪的是,一个睿智严肃的令史此刻竟穿着不能遮挡下身的短褐爬在树上,就在他的头顶上,与他说话。
这感觉……很尴尬,很难堪。
吴德周边还有许多刑徒,他们正在专心致志地干活。这里是一处断崖,没有别的去处,所以工头们不必紧跟着看守,所以也有些刑徒会窃窃私语,只不过手照样利索地摘果子采野菜,不敢怠慢。
吴德见树下有蘑菇,便摘了下来,然后又围着这颗树继续寻找。有人问他做什么,他便将蘑菇拿给他们看,说是今日有鲜菇汤喝,叫他们也去别的树下找找。
应付完他们后,吴德低着头,小声问:“令史找我?”
“是的。”陆柒环顾四周后,忽然不想说实情,“你妻子托我来看望你。”
吴德苦笑。“没死罢了。”
陆柒低头看他,尽管他只能看到吴德光溜溜的后脑勺,可他佝偻的身躯,迟钝的反应和缓慢的动作都告诉陆柒,他过得很糟。
陆柒不是没见过刑徒,可这时看见吴德万念俱灰的样子,莫名心酸,“你妻子和一双儿女都很好,他们几乎不出门,也没什么是非。”来之前,陆柒多少了解过他家的情况,这时派上用场了,“前几天你的孩子都病了,好在亲朋好友们都来帮忙,有惊无险。”
吴德这才有所反应,扶着树干艰难地站起身,微微仰头,“令史打扮成这样特地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是的,只不过受你家人所托,来看望你。”
“真的?”
“是真的。”陆柒真诚地说道:“原本我还能以令史身份直接与你会面,奈何中途我也出了些事,来这里以役代罚,所以只能偷偷摸摸来看你,给你报个平安。”
吴德似有怀疑,半天不出声,只是默默地蹲下身,继续摘蘑菇。
陆柒以为吴德会这样离开,哪知他摘完蘑菇又开始采野菜,认真地好像从来没见过陆柒似的。
旁边的其他刑徒都摘得七七八八,准备回去。他们唤着吴德,要他快些收工。
吴德这才起身,“令史若是有心,还请回去告诉我妻子我很好。只不过这山里夜深露重,有些凉,烦请令史带话回去,请他们给我准备一些粗裘或者厚葛布,好御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