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滟秋跟洪芳吵了一架。
起因还是为了丘白华。这天丘白华兴冲冲从外面回来,告诉洪芳,他把两家技校的关攻下来了。
这两家技校一家是市总工会办的,一家是市上原来一家中等专业学校改的,洪芳带着滟秋,曾经跑过几次,两家技校的口气很硬,拒不接受洪芳他们的供应。洪芳后来才了解到,原来两家技校的食堂都是承包出去的,一家是该校后勤主任一个亲戚承包的,另一家是校长的外甥承包的。因为这层特殊关系,所以洪芳他们的措施就在这儿不灵。
洪芳他们为了把学校顺利拿下来,都是跟主管领导谈好利润分成的,也就是回扣。
几家高等院校甚至是先把回扣送到领导手里,人家才让供货。
既然人家是亲戚,就不能再挣洪芳这份钱。洪芳也是无奈,便冲丘白华说,这两家我们不做了,少了两家,也不影响生意。
丘白华不这么想,丘白华这阵子兴致高得很,他发誓要把天庆的学校一所不拉地拿下来。“
要干就轰轰烈烈地干,见了这种硬骨头不能绕道走。”丘白华说。见洪芳面露难色,丘白华又道:“难关交给我,你等着吧。”
说完,丘白华就带着几个手下出去了,没想,这次的牛皮还真让他吹上了。
按说听到这样的消息,洪芳应该高兴,这阵子,为了啃下几根难啃的骨头,她跟滟秋可谓吃尽了苦头,低眉顺眼不说,有一次,差点让人潜规则掉。
那是在天庆师范大学,这所大学学生人数多,食堂也多,是洪芳确立的重点单位。其它几个环节都打通了,独独到了主管后勤的副校长那里,卡了壳,托了很多关系,副校长仍然不表态。那位副校长是个色鬼,第一次请他吃饭时,洪芳就发觉了,因为副校长那两颗白眼珠子始终盯住滟秋不放。
洪芳最恨这种人,仗着手中有点权,一见女人就起歹心,他那色眯眯的样子,好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洪芳发过誓,就算这事不做,也不能出卖色相,不是她出卖,她知道这些色鬼对她没兴趣,多的时候正眼都不瞧她。
她是不让滟秋受伤害。
滟秋再也不能受伤害了,好不容易从那种地方逃出来,她应该拥有一个好的人生。
洪芳不甘心,又是一段时间后,通过银行一位领导,再次请到了副校长,副校长在电话里很斯文地说:“还吃什么饭啊,吃来吃去的多没意思。”洪芳赶忙说:“孔校长,好久没一起坐坐了,今天是周末,大家一起聚聚,联络联络感情。”
一听感情两个字,孔副校长来劲了,客套了两句,道:“既然洪老板盛情相邀,我也就不客气了,说好了啊,只谈感情,不谈别的。”洪芳在心里呸了一声,谈感情,你也配,还姓孔呢,把圣人都糟蹋了,披着人皮的狼!
本来那天的聚会银行那位领导也要参加,如果那样,洪芳她们也不太尴尬,当着别人的面,孔副校长怎么也得斯文一把,他还不敢把大学副校长的面具全撕了。
谁知银行那位领导都已到了场,又接到一个重要电话,走了。
场面顿时尴尬起来。席间,孔副校长几次示意,要洪芳离开,给他和滟秋单独制造个机会。这头色狼,如此**裸的话,他也能说出来。见洪芳装傻,没有离开的样子,孔副校长就提议大家讲段子。洪芳说不会,孔副校长不高兴了:“不会就学么,子曰……”洪芳赶忙捧起酒杯:“喝酒,我敬校长一杯。”
“你这人,怎么老想着喝酒,既然你爱喝酒,那我就给你讲一个关于酒的段子吧。”
洪芳以为他要讲什么,谁知他竟讲了一个黄段子,说解放前有一个财主,娶了两个老婆,晚上让谁侍寝由管家安排,管家为了不曲老爷意思,与老爷约定:晚餐时说喝白酒就是让大老婆陪寝,说喝红酒就是让小老婆陪寝。有几日,第一天管家问老爷喝啥酒,老爷说:“
今个儿高兴就喝点儿红酒吧!”管家遂安排小老婆陪;第二天管家又问老爷喝啥酒,老爷说:“
昨儿喝红酒不错就再喝点儿红酒吧!”管家又安排小老婆陪;第三晚管家再问老爷喝啥酒,老爷说:“
红酒还有点儿就再喝红酒吧!”这时大老婆忍不住了,愤然道:
“喝红酒,喝红酒,就知道喝红酒,未必白酒要留着待客?”
讲完,目光色眯眯地盯在了滟秋脸上。滟秋倒是无所谓,她在夜总会,天天听段子,比这黄十倍百倍的她都听了,早已刀枪不入。洪芳却不一样,毕竟她曾经大小也是个领导,现在又是老板,觉得孔副校长当着两位女士面,讲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段子,既有辱斯文又对她们不尊重。
况且这天喝的正好是红酒,包房里又是她跟滟秋两个女的,这一联想,就联想出很多不快来。她端起酒杯,一口气灌下去,道:“我原想孔校长是教授,是雅人,没想到,孔校长色起来,比我家那只公猫还色。这段子讲得好,讲得我都想入非非了。”说着,非常暧昧地瞅了一眼滟秋。滟秋并不理解洪芳的意思,只是傻笑。孔副校长大约觉得刚才那个色字刺激了他,一本正经道:“这跟色无关,段子么,权作消遣,权作消遣。”
酒终于喝完,三人脸上都染了红,尤其滟秋,她替洪芳抵挡了不少,孔副校长一心是要把洪芳往醉里灌的,灌醉他就好对付滟秋了,没想滟秋老是抢着给洪芳喝,还说她是洪芳的三陪,不喝洪姐会炒了她。孔副校长也没办法,不过他心里还抱着一个目的,让滟秋多喝点也好,喝多了,说不定就控制不住自己。
孔副校长一看滟秋喝过了头,不但脸红,脖子也红了,忙说:“滟秋小姐喝成这样,怕是不能回去,要不,我把她送到楼上去,楼上这家宾馆经理是我学生,好说话,好说话的。”
洪芳佯装醉了,一个趔趄倒向孔副校长,孔副校长像躲瘟疫一般猛地躲开,滟秋嘻嘻一笑,伸手抓住孔副校长:“孔校长呀,有个秘密我一直没告诉你,要不要听?”
孔副校长见她说得认真,忙凑过耳朵:“要听,要听的。”
洪芳就对着孔副校长耳朵说了,洪芳话还没说完,孔副校长就猛然变色:“你说什么嘛,说什么嘛!”然后一躲脚,丢下滟秋和洪芳走了。
回来的路上,滟秋问洪芳,跟孔副校长说了什么?
洪芳笑得前仰后翻,其实她们两人都是装醉的,姓孔的要想灌醉她们,除非他自己先爬下。
“我不说,你猜,小秋你要是猜出来,姐姐明天请你吃冰激凌。”
滟秋爱吃冰激凌,洪芳却见不得那东西,有时候她就限制滟秋吃。滟秋连着猜了几句,都没中。
洪芳仍在笑,笑到后来,不卖关子了,对着滟秋耳朵说了,这一说,滟秋脸腾就红了,比喝了酒的还红。
尔后,两人一片沉默,空气也像是凝固住了般。
洪芳说的是:“我跟那老家伙说,今天陪你的两位,是拉拉,拉拉就是同志,知道不,对男人不感兴趣。
你要是想见识一下,我们一起跟你走,不过,到时可别吓坏你啊。”
丘白华把两家技校搞掂,洪芳居然不高兴。
洪芳不高兴有不高兴的理由,她怀疑丘白华使了手段。
就在一周前,洪芳忽然听说,这两家技校同时发生学生食物中毒,幸亏没死人,有关部门介入了,但随后又封锁了消息。洪芳怀疑,这事跟丘白华有关,但又不好明问,怕冤枉了他。
不问心里又不踏实,于是就拐弯抹角问了一下,丘白华拍着胸脯说,他找了管技校的头,给人家浇了一柱高香,这事就成了。
“怕是这柱高香烧得不对地方。”丘白华走后,洪芳跟滟秋说。滟秋见她婆婆妈妈,不快地说:“
你管他怎么搞掂的,我们要的是结果。”
“滟秋你怎么能这样讲?”洪芳瞪住滟秋,滟秋最近说话越来越没谱,超乎常理的话她也敢说,洪芳认为这不是一个好苗头。她们是想赚钱,还要赚大钱,但必须赚干净钱,赚不违法乱纪的钱,可滟秋说她现在只想赚钱,管它黑的白的,先有了钱再说。
“那你要我怎么讲?我和你不是没碰过钉子,我们那一套,吃不开。”滟秋说。
“吃不开也不能乱来!”洪芳加重了声音。
“啥叫乱来,啥又叫不乱来?我是想规规矩矩做,可这世道他妈的让你规矩做不?你看看,这些有权有势的王八蛋,哪一个是规矩做事的?!”
“滟秋你不能这么想!”
“我是不能这么想,想也是白想,可你那样想有用么,纯属扯鸡巴淡!”滟秋失了控,开始吐脏话,夜总会那一套,这阵使了出来。
洪芳最怕她这样,滟秋要是回到夜总会那状态,那可真是全完了。她拔高声音,跟滟秋吵起来。吵着吵着,滟秋竟然一拍桌子:“志不同道不合,跟你这种人,没法合作,我走人!”
滟秋无处可去,滟秋真的没地方可去。世界这么大,她瞅来扫去,除了洪芳这里,她居然再找不到第二个落脚点。
滟秋中了魔。这魔其实一直在她心里,只是从来就规规矩矩潜伏着,没有机会抬起头。那天,就是滟秋陪着好朋友谭敏敏跟钱副市长吃饭的那天,这魔得着了机会,一下就翻起了身,在她体内还有心内开始活跃了。滟秋后来才知道,谭敏敏拉她去吃饭,并不是念着什么旧情,更不是要给她介绍钱副市长。谭敏敏才没那么傻呢。
谭敏敏是借她一用。女人间相互耍起心眼来,那是能气死人的,滟秋就差点被谭敏敏这个臭乌鸦气死。她哪里是对我好啊,明明是拉我去垫背,好在姓钱的面前显摆她谭敏敏多了不起。
两个人一同出道,一同到北京打拼,谭敏敏现在成腕了,有了助手有了经纪公司有了大把大把的鲜花还有大片大片追逐的目光,而她呢,还是小泥鳅一个,烂在污泥里。
怪不得那天姓钱的一次好看的目光也不给滟秋,原来人家也明白了谭敏敏的意思,故意冷落她呢。臭乌鸦,死乌鸦,烂乌鸦!
乌鸦是滟秋给谭敏敏起的绰号,北京的时候,她们两个互相攻击,谭敏敏骂滟秋泥鳅,意思是她挺不起脊梁骨,做事畏前缩后,不像她,认准了就敢做,什么代价也不惜。
滟秋一直给谭敏敏起不了合适的外号,后来谭敏敏咒她,说再这么缩头缩脑下去,她就得到地下舞厅唱歌去,最好再兼个**娘。“其实当**娘也不错,你那么大的奶子,不脱可惜了。我敢断定,你一上台,男人们立马疯狂,他们一定会这个。”
谭敏敏边说边做个下流的姿势,那姿势是男人要干的意思。
滟秋气红了脸:“谭敏敏,闭上你的乌鸦嘴!”
乌鸦就这么骂了出来,以后不管谭敏敏说什么,滟秋都不听,说乌鸦嘴里吐不出好话。
滟秋现在有点后悔,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在北京做地下舞娘好了。地下舞娘有什么不好,地下舞娘也是人做的!滟秋恨恨的,像是在跟谁斗气。
斗气归斗气,气过之后,滟秋就陷入了迷茫。
这段日子滟秋常常迷茫。滟秋像是忽然找不到方向,刚进三和时那股冲动还有热情一下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的烦燥还有说不出的惆怅。至于愁什么,滟秋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还有,她现在看什么也不顺眼,包括洪芳,包括丘白华。
滟秋离开了三和,跟谁也没打招呼,小皮箱一提,就算离开了。滟秋想回自己的老家去一趟,滟秋的老家在四川巴县,一座大山里,那里有她的父母,弟弟,还有七十多岁的奶奶。滟秋离开老家的时候,奶奶跟她说过一句话:“秋,奔去吧,奶奶支持你,赶奶奶闭眼时,奔出个名堂。奶奶这辈子,是奔不出这大山了,就巴望着我的秋奔出。”
滟秋奔出了么?
一想,滟秋的眼泪就下来了,噗噗的,怎么也控制不住。
滟秋没能去成巴县,上大巴的一瞬,滟秋忽然就看见两个人,男的分明是火石财火老板,他西装革履,提着一个黑皮包,从车站方向出来,伸手拦一辆出租车。吊在他膀子上的那只小鸟,穿着一件黑色风衣,质地很好的那种,一头长发垂在腰间,滟秋没看清是谁,但她觉得有点像朵朵。
滟秋后来都已坐到座位上了,那两个影子还是拼命在她眼前晃,尤其那女的。滟秋想,朵朵怎么会跟火石财在一起呢,这不是撞鬼了么。她想说服自己,那不是朵朵,定是别的女人。可越这样说服越觉得那女人是朵朵。到后来,就几乎肯定那是朵朵了。
朵朵跟了火石财,火石财没出事,没让顺三他们怎么着,他仍在天庆。这个坚定的想法一出,滟秋就没法继续坐在车里了。她要追上去,她必须追上去。
滟秋跳下车,原来还想退掉票,又一想不就几十块钱,难道比火石财还重要?
滟秋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刚才火石财拦车的地方,气喘吁吁,整个人都在剧烈地晃动,但那个地方已没了火石财,也没了朵朵。那里是有不少人,滟秋瞅来望去,没一个是她要找的人。
倒是有两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的男子朝她猥琐地走来,只一眼,滟秋就知道他们是吃哪碗饭的,滟秋这方面现在已经很有经验了。她没理那两个揩子(车站或码头上专门揩别人油的小混混),继续抬起头四下张望。滟秋似乎觉得,火石财不会走远,他会在某个地方等她的出现。滟秋失望了,车站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大家都在风尘仆仆,没有人理会一个站在那儿发傻的女人。不,有,那两个揩子以为她是刚下车的外地上,观察了一会,一左一右朝她逼过来,滟秋察觉到两个男人的不良用意,没慌,也没打算走开,正好可以借这两头猪撒撒肚子里的火。
两个男人终于夹住了她,一个装作打电话,还不时地喂喂两声,另一个把外衣搭胳膊上,另只手里拿了张报纸,滟秋知道衣服下面藏着什么。
拿报纸的走到她跟前,突然往前一贴,小声警告道:“别出声,出声捅死你。”另一个收起电话,横在了她正面。
“哥们借点钱花花。”刚才打电话的那个说。
“快掏,把身上的钱还有首饰全掏出来!”拿报纸的跟着说。
“你不会连包拿走吧,还有这只皮箱。”滟秋说。
两个揩子楞了一楞,这话明显超出了他们的预想。
拿报纸的说:“少废话,哥们只要钱,敢耍老子,废了你!”
说着,一个硬绑绑的东西顶在了滟秋后背上。滟秋心里笑了笑,这两个出来混了可能还没一个月,居然连刀都不敢使,顶向她的是个啤酒瓶。
“别价,我怕。”滟秋装作颤抖地说了一声,眼睛朝四下扫了扫,远处有两个保安,但一看就是装样子的那种,就跟家里的塑料花一样,摆设而已。
“到厅子那边去!”
两个男人大约也觉得滟秋站的地方太显眼了,没法下手,想把滟秋逼到西边那个废弃了电话厅子旁。
“那地方不保险,哥们,出来揩油先要瞅准地方,最好的地方是那个花池边,看清楚了没?”
滟秋伸出闲着的那只手,指着花池的方向说。
两个揩子一下楞了,还没见过这种被打劫的人。“你……你是谁?”拿报纸的抖着声音问。
“我是你姑奶奶!”滟秋飞起一脚,踢出了这家伙的裆,那只手一把就夺过了他藏在衣服下的啤酒瓶。“妈的,拿个空啤酒瓶就能让人给你掏钱,应该用刀,知道不?!”说着,一瓶子就砸向了另一个的头。那家伙还没反应过怎么一回事,头上就扑扑往外冒起了血。这边这位还蹲在地上,滟秋刚才那一踹太狠了,差点要掉他命。挨了砸的捂住头,嗷嗷叫着想反扑,滟秋又给了他一瓶子,这次瓶子开了花,滟秋将锋利的玻璃对他脸上:“就这点本事,挨了砸不应该抱头,要卡住对方脖子,妈的,这么不经砸就敢出来混,找死啊,给小阎王丢人!”
滟秋知道这一带是小阎王的地盘,就是张朋手下那个。
这两个绝不是小阎王手下,小阎王手下个个是亡命徒,这是两个打野食的。
果然,一听滟秋说了小阎王的名,两个人吓得从地上爬起来,没命地就逃了。
滟秋扔掉啤酒瓶,掏出纸巾擦擦手,伸手拦车。
用啤酒瓶砸人,也是在夜总会学到的。
对那些没有来头而又想耍横的客人,顺三就让她们这么对付。
顺三还当着一百多个小姐面,猛从服务生手里抢过啤酒瓶,噼里啪啦就砸了三个服务生的头,然后将露着寒光的玻璃刺在了一位服务生的胸脯上。
“看清没,动作要快,下手要狠,最好能把烂了的酒瓶扎到孙子脸上。”顺三教导她们说。
滟秋在明皇用过不下十次,每次都很灵,有一次还把碎了的啤酒瓶扎在环保局一位小科长脸上。“妈的,老娘干的就是最环保的产业!”吓得那位小科长当场尿出尿来。
那些装腔作势把小姐不当人的男人,一旦看到小姐玩命,全他妈成了龟孙子。
2滟秋没找到火石财,她怎么会找到呢?
她把自己交给出租车,冲司机说:“随便你开吧,开哪儿也行,钱我照付。”司机一开始还兴高采烈,以为遇到了冤大头,后来越开越不对劲,放慢车速,楞怔地望住滟秋,用一种很同情的语气说:“想开点吧,小姐,别这么糟践自己。
”
“少叫我小姐,没长眼睛啊,我哪点像小姐!”
滟秋恶凶凶地骂。司机讨了没趣,扭过头,又往前开。
车子环着沿江大道,跑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司机不敢再开下去了,要是滟秋耍赖,他这一下午的苦就白吃了。再者他也担忧,车里的滟秋会不会出事,到时候连带到他,那可说不清。
他停下车子,很认真地望住滟秋:“大妹子,看你也是一个挺有心劲的人,遇上事,要想开点,千万别钻死牛角。你看我……”司机于是就给滟秋讲了一个故事。按司机的说法,五年前他还是个百万富翁,虽然不显赫,但也足够很滋润地过日子。
司机姓王,他是这个城市里最早的中巴司机,原来在运输公司上班,后来运输公司倒闭了,他凭借着在运输公司认识的那些关系,没怎么费劲就办了一套客运手续。“那时候手续费便宜,中巴车才刚刚起步,政府一心在扶持。”司机说。
他跑的是开源到天庆那条线,山路虽然崎岖,但坐车的人多,几年下来,他就发了。后来见这行能赚钱,他又买了两辆车,雇了两名司机跑,加上他这辆,也算个小型车队了。
可是突然有一天,这条线被别人控制了,说是成立了一个榆通公司,专门负责这条线的客运。
一开始他还没当回事,心想自己能跑,别人也能跑,大家公平竞争么。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
他的车不是被撞就是被一伙不掏钱的混混给欺负,那伙混混天天等在车站,车一来就蜂拥而上,抢占了座位,后来还发展到不让别人乘车。有乘客上去,混混们一拥而上,吓得乘客掉头就走。忍无可忍之下,他跟混混们的矛盾爆发了,结果,他被打个半死,跟车的是他的表弟,让混混们打断了两根肋骨。
那条线最终还是被榆通公司霸了,榆通公司先是说,交了管理费,就让他继续跑,但每辆车的管理费几乎是一年收入的一半,他想卖车,马上有人找上门,说车只能卖给公司,否则,让他落个人才两空,还没地方诉冤。他大着胆子卖了一辆,成交那天突然从一辆车里跳下来二三十个年轻人,清一色的平头,手里全抄着家伙,二话不说就是一顿乱打。
把人打伤不说,还把车也砸了。没办法,其它两辆只能卖给公司。签合同时公司出来一个叫顺三的人,说先签车辆报废协议,签了这个协议,公司就按原价付款,到公司领新车也行,说这是公司统一行动,要统一车辆。
他不敢签,跟他一道跑车的师傅也不敢签。
后来顺三就把车扣在了公司里,说啥时想明白啥时签,不急。
顺三是不急,可他们急,停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半个月后,所有的司机都妥协了,按照顺三他们的要求,签了那个报废协议。顺三说半个月后到公司领新车,手续由公司统一办,不要新车也行,按新车价格领钱。
结果半年过去了,他们不但没领到新车,自己的车也不见了,钱更是没影子。找顺三理论,顺三说车辆都报废了,想开新车,拿钱来。二十多个司机联合上访,找运输管理部门,结果又是一顿毒打。
“太黑了,我一家人辛辛苦苦十年的努力,一夜间就成了一张报废合同,还没处说理去。”
姓王的司机差点哽咽起来。
如果换上平常,滟秋听到这样的故事,一定会愤慨,一定会替当事人鸣不平,可这一天,她出奇的平静。
姓王的司机还在一个劲劝她,人这一辈子,哪能不遇到伤心事难过事,挺过去也就挺过去了,像他,现在不也熬过来了么?
“这辆车是我租的,现在我只能租得起车。”
姓王的司机又说。
“不要说了!”滟秋愤愤打断他,甩给他一百元钱,跳下了车。
像你,我怎么能像你呢?滟秋提着小皮箱,满身都是气,这气一半是冲那个多嘴的司机撒的,另一半,是冲自个。
其实她连司机都不如,真的不如,司机还能租起一辆车,她呢,什么也租不起。
不能这样,绝不能!滟秋一边发着空洞的誓,一边往前走。那位姓王的司机不放心她,开着车跟踪了过来。
滟秋就又被感动了,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素昧平生,却能替她担忧,好人啊。可好人为什么都这么艰难呢?
滟秋又发起了感慨。
司机跟了她一会,发现她并没有跳江的意思,一摁喇叭,走了。
滟秋回过头,愣愣地盯着那辆车,发了半天呆,好像这辆车把她什么东西带走了。
其实那是人跟人之间最原始也最纯朴的一种情分,这种情分现在是越来越少越来越奢侈,只在极偶尔的情况下,才能被唤起。
滟秋有些感动,看来她还并未完全麻木。
风吹过来,打在身上凉凉的,也爽。
滟秋最后把屁股落在了那个鱼塘前,就是她跟洪芳一块去过的那个鱼塘。滟秋发现,那天她跟洪芳说的话,其实是冲她自己说的。这一刻,那些话又回响在耳边。那个关于囤地的梦想,其实是她定给自己的,只不过自己离这个梦太遥远,所以才把它转嫁到了洪芳身上。现在看来,靠洪芳实现这个梦,太艰难了。但这分明是一个远大的梦想啊,滟秋甚至看见,梦想那一头,站着光芒四射的另一个自己。
这个自己不再被人小瞧,不再被人欺耍,她站在成功的金字塔尖,挥斥方遒。
滟秋激动无比。
滟秋觉得另一个自己正从这里诞生。
滟秋一直站到了夕阳西下,当大地渐渐被暮色吞没的时候,滟秋回身,决定离开这里。转身的一瞬,滟秋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分明来自远处,又似是很近。
“冷滟秋,你一定要成功,一定!”
滟秋往金色花园去,也是突然有的想法。
滟秋本来住在一家招待所,早上起来,忽然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洪芳倒是打过电话,滟秋没接,滟秋决定不再接洪芳的电话,至少这个阶段不接。滟秋想冷冷静静想一想,认真思考一番,她觉得要思考的问题太多了,多得一时不知该从哪一个想起。
滟秋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脑子里就冒出金色花园那套房来。是啊,火石财既然回来了,那套房他应该用了吧,说不定此时房主人已换成了朵朵。
朵朵?
一想到朵朵,滟秋就一刻也坐不住了,我必须去看看,如果真是那样,我是不会甘休的。
滟秋匆忙下楼,一股寒意朝她袭来,滟秋打个战。
天气已经很有些冬的味道,街上人们已穿起了御寒服,厚厚地把自己包裹在里面,有人围着围巾,有人戴着口罩,滟秋穿得却跟秋天没什么两样,只是没把胳膊露出来。
她喜欢单薄,夜总会里做过的女孩子,都不爱把自己打扮得臃肿,她们透明惯了,总喜欢露点胳膊或是腿的。滟秋紧了紧衣服,想把自己藏在冬寒之外,可惜不顶用,最近来的这股冷空气实在是太猛。此时正值上班高峰,出租车生意好得出奇,滟秋连拦几辆都没拦住,后来一辆黑色捷达在她面前停下,司机探出头来,冲她怪怪地微笑。滟秋知道遇上了黑车,这些车没营运手续,或者干脆就是公车,司机瞅准机会就出来载客,赚点小外快。
“要上车么?”司机问。
“去金色花园多少钱?”滟秋想跟司机讨价还价,这种黑车往往比打的价要低一点。
“你看着给吧,不给也行,算我学雷锋。”司机是个帅哥,大约他也觉得遇上了靓妹,想豪爽一把。滟秋跳上车,飞给司机一个媚笑:“走吧。”
司机跟她搭讪,问她在哪儿做事?
滟秋说你看我像哪儿做事的?司机真就看了看她,摇头道:“看不出,像是写字楼的白领。”
“还金领呢,开好你的车。”滟秋就闭上眼想她的心事去了,滟秋现在有心事,其实滟秋一直有心事,只是很长时间,生计问题逼迫得她把更深的心事藏了起来,现在情况稍微好转一点,那些潜伏着的东西便活跃起来,折腾得她难受。
车子经过高架桥时,被一列车队挤到了边上,车队很张扬,绝对的豪华阵容,打头的是大奔,接着是两辆宝马,后面跟一辆宾利,再后面,就是为那辆宾利扫尾的越野车了。
不了解天庆的人还以为是中央哪位首长来了,其实不然,稍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不是政府的车队,政府还没这么张扬,这是天庆的另一景,老百姓管它叫大佬。
果然,司机说话了:“知道吧,又有一场热闹看了。”
“啥子热闹?”滟秋装作感兴趣地问了一句。
“还啥子热闹,三总厂今天拍卖,不知道这次又要谁做冤大头。这年月,还是他们吃得开啊。”
司机叹了一声。
一听三总厂,滟秋来劲了,三总厂是天庆化妆品总厂,后来组建轻化集团,被例为集团第三总厂。
这家厂子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天庆算是一家老字号,但组建集团没几年,厂子就运转不灵了,后来跟香港奥妮集团联合投资,新上了奥妮化妆品生产线,红火了一阵,可惜好景不长,因内部管理混乱加上化妆品市场竞争激烈,厂子终于关门了。
两千多号工人下岗,厂子抵顶给了银行。三总厂尽管破了产,可那块地皮很耀眼,位于天庆第二大什字红桥什子东侧,红桥广场正对面,围绕这块地,这两年各路人马纷纷出击,明枪暗箭展开争夺,据说,单是为了拿到这块地的拍卖权,就有北京、上海等地不下十家拍卖公司挤进天庆,最后拍卖权到了天庆一家毫不起眼的公司手里,让天庆金融界目瞪口呆。滟秋是学这专业的,现在虽说专业丢了,但平日对这种事还是很上心,这些行当里的事,除非没人跟她提,一提,准要问个清楚。
夜总会偏又是个万象会所,比世博会的消息都要全,你不听都由不得。
“师傅,跟上那列车队,跟紧点。”滟秋忽然说。
“做啥子哟,这不好耍。”
“让你跟你就跟上,多什么嘴。”滟秋紧盯着前面的车队,她相信,刚才那辆宾利,坐的一定是皮天磊。今天这出戏,要么是皮天磊跟张朋唱,要么,就是皮天磊要吞掉哪家公司。
她要看看热闹,一定要看。
“你说跟就跟上啊,有没搞错,让他发现我这辆车就玩完了。”司机没了刚才那份热情,不情愿地道。
“玩儿什么完,玩完了我赔你。”滟秋想也没想就说。
“赔我?”司机怪怪地盯住滟秋,半天道:“
看你也不像个有钱人,知道不,车队是皮老板的,警车见了都得让它三分。”
“是我皮哥,快点跟上,要不然你可真就玩完了。”
滟秋说得极自然,司机眨巴了几下眼,似乎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不吱声了,远远跟在车队后面。
滟秋原以为,进入拍卖现场是件容易的事,没料她下车没久,便遇到一伙人的阻拦。那伙人全都装黑西装,清一色的平头,其中有两个没戴墨镜,其余的,全用墨镜罩着脸。滟秋生怕遇上顺三,所以那伙人一拦她便退后了,躲在一辆车背后,朝拍卖大厅这边张望。后来滟秋发现,两个没戴墨镜的不是皮哥的人,是前来维持秩序的警察。
他孙子的,现在警察跟黑社会着装统一,怪不得老百姓分不清。皮哥的手下大约有二十余人,滟秋没看见顺三,但看见了顺三的贴身马仔小精猴,一个十分精明的家伙,也是从牢里出来的,进监牢前的罪名是杀人未遂,他把跟他娘**的奸夫捅了十刀,那家伙命大,居然没死。
听说那人是一所中学的校长,小精猴的母亲是那所中学的会计,校长跟会计**,再也合理不过,但小精猴认为不合理,所以他把校长捅了,替他当文物专家的父亲报了一箭之仇。
滟秋盯住小精猴看的时候,小精猴正堵在一辆车前,那辆车滟秋不认得,但一看档次绝不在悍马之下,比皮哥的宾利也逊色不到哪里,车牌号就更牛皮,后面四个“8”
。滟秋想,一定也是前来参加竞拍的,但小精猴挡住不让人家进。那车的老板很着急,掏出电话给人打,正打着,小精猴那帮人就围了过去,他们手里全都拿着报纸,报纸下面肯定藏着家伙,这点小把戏,滟秋早就知道,因此平头帮有时候也被人称作报纸帮。
那车的老板一看阵势,知道遇上了耍家,不敢再坚持,钻进车里一溜烟不见了影。小精猴又走向另一拨人,那拨人也是前来竞拍的,小精猴如法炮制,用同样的手段吓走了那拨人。
滟秋倒吸一口冷气,啥叫垄断,这就叫。
有了这二十多个不要命的平头,谁还敢跟皮哥抢这块地?
滟秋想离开,她知道自己进不了拍卖现场,不但她进不了,就连那些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也被拒之门外。有记者不甘心,想跟小精猴理论,结果小精猴一抬手,那记者的摄像机就掉到了地上。滟秋听到了吵架声,不多工夫,记者就被两个黑衣警察劝走了。
滟秋摇摇头,龟儿子,她骂了一声。
就在她转身离开的一瞬,一个熟悉的面孔突然闯入眼睑,那不是规划局长梁栋么?滟秋脑子一转,计上心来。
规划局长梁栋正大步流星往拍卖大厅去,滟秋从身后窜上来:“梁哥,梁哥呀,这么巧,你也来参加拍卖啊。”
梁栋抬起头,盯着滟秋:“你是谁,认错人了吧?”
“哎呀梁哥,怎么这么快就把小妹忘了,我是蔡霞啊,蔡国庆的蔡,林青霞的霞。”夜总会小姐都有另一个名字,在那种地方,是不方便跟客人说真名的,吧台上登记的也全是她们的假名,就跟作家用个笔名,艺人用个艺名一样,蔡霞就是滟秋的夜店名。
当然客人也能充分理解这一点。
因为大多数的客人到了那种地方,也会给自己取一个新名,本来姓方,宁说自己姓袁,本来该叫常叔,却非要让小姐唤他段哥。好像一进到那里,就连老祖宗的姓也卖了,辈份什么的更是乱了。
尤其那些政府官员,明明是牛处长,非说自己是马老板,非驴非马的,惹出很多笑话,让小姐们能把大姨妈都笑出来。
“蔡霞?我不识得你,你认错人了。”梁栋说着就要离开,他的秘书走过来,用身体挡住了滟秋。
“让开!”滟秋冲秘书吼了一声,几步跨过去,堵在梁栋前面:“真不识得,我的梁哥哥,你可好记性啊,你留在我屁股上的那个唇印还记得吧?”
一句话,说得梁栋脸立马成了猴子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