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庆市公安局坐落在榆中区临江路1号,城市广场南侧。
公安局大楼高十六层,非常气派。
副局长高安河的办公室在八楼,他在局里是四把手,分管治安、派出所、经济文化保卫及控告申诉等工作,最近一段时间,局里另一名副局长到中央党校学习,高安河便把他的工作也接了过来,这位副局长分管的是国保和经济犯罪侦查以及出入境管理。
高安河51岁,他在公安战线奋战了将近三十年,是名符其实的老公安。
秋已经很深了,寒意已经席卷大地,高安河刚刚接待了经侦总队总队长陈江明,天庆公安系统一位女干将。陈江明年龄跟高安河差不多,也是一位资历不浅的老公安,此人善战,查案子是一把好手。
以前在禁毒总队当总队长,是全国惟一一位女禁毒总队总队长。在公安部,陈江明也是出了名的。她的事迹罗列起来,可以写一本厚厚的书。去年局里调整班子,针对目前经济领域犯罪出现的新情况和新动向,局里反复权衡,将她调到了经侦总队。陈江明到经侦总队后,将她那股敢打硬仗、善打硬仗的“铁警”作风带到了经侦总队,一年来,经侦总队的工作可圈可点,除连续破获两起在全国有重大影响的金融诈骗案外,还打掉了五个传销组织、两家非法生产假冒伪劣化妆品的企业。
陈江明找高安河,是汇报地条钢的事。
自从中央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以来,天庆的建设步伐在加快,但是各种非法建材的地下生产也异常猖獗,最明显的就是地条钢。地条钢是国家质监总局明令禁止的,但在暴利面前,利欲熏心的黑老板们仍然在疯狂生产。
最近一个时期,建筑管理部门在不少工地上查到地条钢,证明在天庆,有一个大的团伙在制售伪劣地条钢。市委、市政府要求,公安部门要深入排查,一定要找到这个团伙,并将它彻底摧毁。经侦总队领到任务后,陈江明带着她的部下,深入各县区,蹲点摸排,眼下已初步掌握了一些线索。
据陈江明说,地条钢生产集中在偏远地区,生产销售时间跨度较长,侦破难度相当大。据他们掌握的情况看,天庆地条钢生产绝不只一两家,涉及面很广,涉案人员众多,而且老板大都是些有背景的人。她请求高安河,由局里成立专案小组,由经侦总队牵头,从刑侦部门和武警总队抽调得力人员,协助侦破此案。
按说这样的请求,高安河应该答应。但他听完陈江明的汇报后,沉思良久,却做了模棱两可的回答,他让陈江明写个专题报告,报局常委会议研究。
这事不像高安河的风格,高安河在天庆公安局,也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做事从来不拖泥带水,遇到问题更不上交。公安嘛,不雷厉风行怎么行,三请示四汇报,犯罪分子早开溜了。但这次不行,高安河再三提醒自己,一定要慎重。
高安河这样做,的确有他的难处。一来,对经侦这一块,他是代管。代管跟分管虽然都是管,但有根本的不同。
分管就是这一块是他的,他说了能算,就算说错了,他也担得起责任。代管则不,这一块不是你的,你是替人看管这一菜园子,种什么收什么,那是人家说了算,你说了也可,但你必须要说对,如果说错了,责任就大了,你也担不起。公安工作不同别的,每一句话,每一道指令,都有可能牵扯到人命。这是其一,其二,天庆公安局现在是特殊时期,局面复杂得很,也微妙得很。
局长肖长天是市长助理、市政府党组成员、局党委书记,论职论权都要比他们大得多。但肖长天最近不坐班,他生病了,到北京协和医院住院治疗。局里原来还有常务副局长,就在肖长天生病前一个月,原常务副局长调离了天庆,到另一个省担任公安局长去了,这个位子到现在空着。
空着的原由不是没有合适人选,而是合适人选太多,竞争过于激烈。两个多月的激烈交锋后,另外三个人选被组织涮了下去,剩下高安河和庞龙两个人。
庞龙也是天庆市公安局副局长,但他排名在高安河之前。
庞龙这人城府很深,若论城府,高安河根本比不过他。
庞龙政绩也比高安河突出,以前庞龙分管过禁毒,跟禁毒总队总队长陈江明联手侦破过两起大案,这两起大案都是公安部挂牌督办的,特点是跨省区作案,涉案人员众多,贩毒手段极为隐秘,毒枭跟香港、
台湾的贩毒组织都有联系,庞龙把它破了,两起大案的头目一个抓获在天庆开源县,一个是在深圳抓捕的。两次抓捕,庞龙都在现场,他善于现场指挥。
这就让庞龙一下名声大噪,公安部给他记了一次一等功,一次二等。这还不算,庞龙这两年分管刑侦,刑侦这一块,出政绩似乎总比别的块上要多,要显著。
至少要比高安河分管的治安工作、派出所建设、
经济文化保卫等容易得多,因此,无论是在部里,还是在市里,庞龙的知名度还有影响力都比高安河要高。
高安河所以还能留在候选人当中,跟庞龙抗衡,关键原因在于高安河群众基础好。
群众对他的评价是工作作风扎实,不浮躁,少华而不实,工作不玩花样,一步一个脚印,重实际而轻政绩。另外,高安河清正廉明,在清廉两个字上,他是有口皆碑。当然,更重要的一条,也是不便明说的一条,高安河跟天庆市现任市委常委、市委组织部长刘洋是党校同学。高安河到中央党校学习的时候,刘洋并不在天庆,那时他还在西北某省担任下面一个市的市委书记,刘洋的作风跟高安河有点类似,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高安河跟刘洋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刘洋对高安河印象深刻,评价更是不错。刘洋到天庆担任组织部长后,明里暗里对高安河做了多方面的考察,考察结果令他非常满意,所以这次推选常务副局长,刘洋毫不客气就把高安河放在了第一人选的位置上。
可惜刘洋的意见遭到了两个人的反对,或者也不叫反对,党内叫意见不同。这两个人一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华喜功,另一个是市委常委、副市长钱谦。
华喜功和钱谦都认为高安河过于保守,再者他也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更没有立过公安部一等功。
他们主张让庞龙担任常务副局长。
两边的意见不一致,而且各不相让,这事就一直拖着,处于胶着状。据说在两次常委会上,双方争论得都很激烈,这在天庆历史上,是没有过的。
胶着的后果,就是公安局两位副局长都没了自己的作风或风格,变得小心翼翼,异常谨慎。关键时刻,明哲保身,谁也不敢像以前那样雷厉风行开展工作。
当然,这对谁来说,都是一种必然选择,保守一点也无可厚非。在决定仕途或命运的非常时期,采取一些非常手段,实在是情理之中。
但高安河就是觉得不安。
高安河是那种自己欺骗不了自己的男人,但他刚才就是自己欺骗了自己。他嘴上跟陈江明说,让她打报告提交会议研究讨论,其实是把这个皮球踢给了副局长庞龙。高安河相信,陈江明在跟他汇报之前,一定是跟庞龙说过的,说不定她跟庞龙已商量好了对策。他们是老搭档,用不着怎么碰意见就能统一起来,而且依庞龙的性格,这个专案组一定会成立。不是说庞龙比他沉不住气,关键是庞龙要支持陈江明,对陈江明的工作,庞龙向来都很支持,以前是,现在也是。
高安河让陈江明打报告,就是要看看,这一次庞龙怎么支持陈江明。
支持下面的工作无可厚非,但支持得过了头,这里面就有猫腻了。高安河深吸一口气,起身来到窗前,仰望住外面的天空。天空灰蒙蒙的,令人压抑。
天庆的天灰了已有很长一段时日了。
高安河判断得没错,庞龙跟陈江明早就有了主意。
副局长庞龙跟高安河有着完全不同的思维,他不喜欢把工作干在暗处,他喜欢干在明处,越明越好,不但要明,还要造声势,越大越好。
庞龙对常务副局长一职是志在必得,认为没有人可以跟他相争。被上面淘汰掉的那三位,原本就是拉来给他当陪衬的,官场的事就是这样,明明这位置是属于你的,但偏不顺顺当当给你,而要走一番所谓的组织程序。
组织程序里面的一条,就是要给你找几个竞争对手,让他们跟你竞争一下,一则给你本人施加一点压力,让你觉得哪一个职位也不是那么唾手可得。二来也是让大家看,至于看什么,谁看了谁会心里明白,不明白的人,你就别在官场淌这个浑水了,你智商不够。
好在有华书记和钱副市长,他们跟庞龙都是知根知底的人,都是十多年的铁交情,两人又都分管公安,所以提出来的候选人根本就对庞龙构不成威胁,庞龙也喜欢让他们陪着。但庞龙没想到,组织部长刘洋会把高安河提出来,而且口气强硬。
这一下就打乱了庞龙的计划,局面差点让庞龙应对不过来。
庞龙一开始也采取谨慎对策,心想,高安河跟他都是老公安,资历差不多,若论优势,怕还在过去办的那些大案上,但这东西有点不靠谱,上面要是认,也就认了,他要是不认,你也拿他没办法,谁叫他是组织而你只是个人呢。组织这两个字,深奥着呢,就说平衡这件事吧,他要是先把人选瞅准了,自然就会制定出有利于那个人的规则,这次群众评议就是例子,太有利于高安河了,表格上那二十六条,至少有二十条就是照着高安河的优势拟定的。
庞龙自然就在群众评议中输给了高安河。
好在现在提拔干部不是群众说了算,庞龙还有翻盘的机会。
必须得翻盘!这次如果输给高安河,那他以后在公安这条战线,就甭想再说话,再说也对不住过去那些成绩,那些成绩可是他提着命跟亡命之徒搏斗搏出来的,不是坐在办公室写文章写出来的,也不是陪领导打牌打出来的,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他身上的五块伤疤可以作证。
庞龙学着高安河的样子,低沉了那么一段时间,遇事不表态,轻易不召集会议,下面有案子请示他,他也说开会研究研究。包括现在社会上传得很凶的黑势力,庞龙清清楚楚,天庆这地方如果没了黑社会,还能叫天庆?
你查查历史嘛,那些袍哥龙堂会,很早就有嘛,这也是一种文化,证明天庆人骨子里有股辣劲儿,好斗,好胜,好称王称霸。再说没了黑势力,公安干啥去,政绩怎么出?
这是辩证关系,必须得用辩证的观点来看待。庞龙装低沉,关键是在看高安河怎么出牌,要想获胜,就得把对方吃透,吃准,然后一口咬出去,让对方没法还手。
这个理在黑社会白社会都一样,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可庞龙看了这么一段时间,觉得不妥,高安河有刘洋这棵大树,他没有,虽说他有华书记和钱副市长,但在干部任用上,这两个砣加起来,也没刘洋一个重,这理庞龙明白。
庞龙认为要想扩大优势,逼刘洋改变主意,策略还应该放在办案上。
该装哑时要装,该说话时必须说话。
庞龙把陈江明叫来,问:“高局怎么说了?”
陈江明的脸暗下去:“还能怎么说,都是搪塞。”
“他怎么能这样?!”庞龙重重地将水杯放桌上。
陈江明苦笑一声:“你不也这样么?”陈江明不怕庞龙,这个女人在局里谁也不怕,怕什么呢,按她的话说,她是枪林弹雨中打出来的,是在刀尖上舔血舔出来的,是跟贩毒集团和黑社会较量出来的。她一身正气,外加一身豪气,一身洒脱气,她怕什么?
庞龙尴尬地笑笑,他喜欢听陈江明说话,这女人说话跟别人不同,别人是想办法奉承领导,尽拣好听的说,漂亮的说。陈江明不,她说话给人丝毫不留情面,总是一针见血,冷不丁地就给剥皮。不过被她剥皮你很舒服,隐隐的还有种痛快。
这不是说她长的漂亮,漂亮是另一码事,在天庆警界,谁不知道陈江明是大美女,她当了将近三十年的警花呢。
甭看她现在五十了,脸上一点褶皱都没有,皮肤光亮得能淌出水。更让人叹服的是她的气质,女人年轻时靠脸蛋,上了岁数,再想让男人折服,就得靠气质了。陈江明是什么也不缺,她那张脸,你什么时候望了心里都乱蓬蓬的,没有草也能给你拽出草来。
当然,庞龙喜欢陈江明,并不只是喜欢她的脸蛋,大家都喜欢的东西,他就不凑热闹了,毕竟他是领导嘛,凑热闹多不好。他是喜欢陈江明身上的那股味。
那股味啊,什么时候咀嚼起来,都让人心旷神怡,爽得很。公安局如果没这么一位女人,日子不知有多寡淡。
“说的也是,你先别生气,坐,坐下我们慢慢商量。”
庞龙离开大板桌,笑容可掬地走过来,语气里忽然多出一份亲切。
“我哪敢生你局长的气,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陈江明边发牢骚,边搬了把椅子,坐了。
“看,看,还说没生气,你一搬椅子,我就知道,你心里火不小。”庞龙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手里把玩着他那支金笔。庞龙喜欢玩两样东西,一是枪,另一个,是他的金笔。庞龙手里的金笔不仅是签字用,有时候,它也是武器。当年抓捕毒枭马得旺,他就是趁其不备,一支笔飞出去,扎瞎了马得旺右眼。
马得旺捂着眼睛嚎叫的时候,陈江明才一个健步飞上去,制服了这个恶梦。
“我是有火,我的人冒着寒雨,在开源守候了半个月,现在终于找到造假者的窝点了,你们倒好,皮球踢过来踢过去,一句利落话不给,这游戏还玩个啥嘛?”
陈江明不喜欢把办案叫办案,多大的案子,到她嘴里,一律说成是游戏。好像她跟犯罪分子不是较量,而是在玩赌,在耍。好在她总能耍赢。
“真的找到了?”庞龙突然来了兴趣。
“找到了,一共三个窝点,集中在两个村子里,为首的是吴大欢和吴大歌两兄弟。”
“那你咋不早说,看这游戏玩的,差点就误事。”
庞龙腾地起身。
“我的大局长,我说了不下五遍了,再说就该给你画张地图看了,可你们谁当真?
我看一个常务副局长,把你们都争昏了头。”陈江明也站起来,脸上已有了状态。
“瞎说!”庞龙止住陈江明,问:“这次你吃准了?”
“吃准了。”陈江明重重点头。关于地条钢的事,局里不是没支持过,上个月五号,陈江明汇报说,她的人在余庆县邓家湾村发现两个窝点,初步判断是地条钢制造团伙的大本营。当时肖局刚刚住院,按正常工作秩序,由庞龙暂时主持全面工作。庞龙一声令下,市、区、县三级联手,派了大约有五百名警力,严严实实包围了邓家湾,结果最后冲进去,一根地条钢也没找到,倒是找到不少雷管和炸药。
原来那里是一个非法花炮生产基地。这事在局里闹了大笑话,庞龙也很没面子。要知道,这种大规模的突击行动不是乱搞的,浪费警力不说,对犯罪分子,也会打草惊蛇。
见陈江明说的认真,庞龙相信,这次陈江明没看走眼。
他的拳在板桌上重重一擂:“那还等什么,马上行动,要多少人,只管说!”
2陈江明和庞龙打了一场漂亮的围捕战。
高安河没想到,庞龙会亲自去,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毕竟,这不是一起大案,在公安局这个大盘子里,只能算一碟小菜,身为副局长的庞龙完全没必要亲临现场。
但他就是去了!
做秀,完全是在做秀!高安河心中愤愤不平,如果都像庞龙这么热衷于表现,公安局不叫公安局了,干脆叫刑警队算了。但是不管高安河怎么有想法,庞龙和陈江明这次却是露了脸。说来也是凑巧,就在他们行动当天,天庆市长在视察一处建筑工地时强调:“一定要把地条钢赶出工地去,让它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市长的讲话刚在电视新闻里播出,庞龙他们的围捕战就打响了。这次陈江明把点踩得很实在,围捕的村子在开源县水眼村,这家村子以前办过两家村办企业,垮了。
吴大欢派自己的手下跟村长谈,以每年三万元的出租费,将两家倒闭的厂子租过来,悄悄运来加工设备,还有回收的废旧材料,就在这里干上了。
陈江明带人冲进去的时候,钢炉里还喷着火舌,生产线上正在出钢。大约吴大欢也没有想到,如此隐秘的地点也会被陈江明闻到,当时他还在村委会陪村支书耍牌,村支书身边坐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都是吴大欢从天庆带来供村支书消遣解闷的。
听到外在震天动地的响声时,吴大欢还问村支书:“你村里练兵啊,闹得人牌也耍不成。”村支书刚想说句什么,经侦队员已破门而入,黑油油的枪口对在了他们脑门上。
吴大欢以为是县局的,正要张口骂娘,忽然就见人称“二姐”
的陈江明走了进去,顿时,他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了地上。
江湖上有句话,哪怕撞上鬼,也不能撞上二姐。
让二姐撞上,你这条命,十有八、九就完了。
可他们都是在刀尖上跳舞的人,二姐偏又是个刀客,能不撞上?
这场围捕战,共抓获涉嫌非法制造地条钢成员四十六名,除六名是吴大欢制假团伙的骨干成员外,其余均为这个团伙强行抓来的苦力。现场共查获地条钢92吨,同时从吴大欢的保险柜里搜到帐簿,从帐簿看,这个团伙先后制造或销售地条钢多达3729旽,牟利1000多万元。
遗憾的是,吴大欢的弟弟吴大歌没抓到,他带人到外面收购废旧钢材去了。
陈江明还在带人进一步深挖,从她掌握的情况看,藏匿在开源县的地条钢黑工厂绝不只是吴大欢一家,因为涌入建筑工地和建材市场的地条钢远不止这个数,她命令手下一鼓作气,把它们连草带根全挖出来。
副局长庞龙已带着相关材料,四处汇报去了。
“好,干得好!”市委常委、
政法委书记华喜功重重拍了下桌子,激动地说:“
干公安就要这样,见一个打一个,让这些黑工厂无处藏身。”
“华书记,下一步,我们打算配合建筑管理部门,对全市建筑市场和建筑企业来一次大清理,地条钢危害极大,光这样打下去不行,得综合治理,要把那些跟黑厂家串通一气的不法建筑商也一并打掉。”
“你这个想法很好,我们政法系统就是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的,这样吧,你拿个方案,再跟建委和质监部门碰一下,要多方出击,形成合力,从根本上对这些不法势力以坚决打击。”
正说着,秘书徐学进来了,轻声道:“华书记,佟副书记请您过去一趟。”
华喜功说:“好。”又跟徐学叮嘱:“你陪一下庞局,我去去就来。”
庞龙赶忙说:“华书记您去吧,不能让佟书记等,我跟徐秘说说话。”
华喜功满面春风地出门,往前走了几步,忽又转过身:“老庞你别走,等一会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华喜功走后,办公室就剩徐学跟庞龙了,两人相视一笑,极会心的样子。徐学为庞龙的杯子续了水,想了想道:“庞局,这下你可立功了,立得好。”
“这算什么功,小打小闹而已。”庞龙客气道。
“小是小,可要看什么时候,上周佟副书记还为天庆的社会治安发火呢,说公安就跟摆设一样,任凭黑势力泛滥。这下好,这下好啊。”
徐学一个劲地说好,却不说怎么好,当然,他也不用说,这里面的奥妙庞龙不会不知道。
两人扯了几句闲淡,徐学忽然道:“庞局,上次我朋友托的那事?”
“这个嘛……”庞龙面露难色。
“我知道这事有点难,不难也不找你庞局,你说是不?”
徐学凑到庞龙跟前,显得很亲密。
“这个嘛,我说徐大秘书,给我点时间,急不得,急不得。
”庞龙想把话岔开。
徐学神秘道:“庞局啊,有句话我一直跟你没说,托我办事的不是别人,关燕玲关老总你总知道吧?”
“关燕玲?”庞龙似乎惊了一下,旋即就笑着道:“知道,知道,不过从来没见过,听说她也是个女中豪侠。”
“岂止是豪侠,关总这个人,实在,也义气。”说到这儿,徐秘突然压低声音:“怎么,庞局也想认识?”
庞龙赶忙摆手:“哪里,我只是随便一说,人家是谁,哪是我见的。”庞龙说这话时,心里泛上一股酸意。
关燕玲这个名,别人可以不知道,他庞龙不能不知。
此人是天庆最大的建材商,五年前她投资八千多万,在榆北区龙溪村建造天庆最大的建材市场,此举在当时引起轰动,据说为了拿那块地,关燕玲的光大实业跟榆北区龙溪村农民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后来是市、区两级再三做工作,才将农民安抚住。但,就这,关燕玲手下跟当地农民也发生了至少十次以上的冲突,其中冲突最厉害的一次,关燕玲的四十多个手下将十二位农民打得住院,其中一位年长者被当场打死,还有一位妇女被打成重伤,后来成了植物人。那个名叫杨宏伟的男人,就是在那次暴力事件中被关进去的。此人以前是关燕玲的保镖,后来又是光大实业保安部经理。那次事件闹得太大,谁想压也压不住,最后杨宏伟站出来,说人是他打的,暴力事件也是他组织的,跟关总无关。检查机关将他提起公诉,最后杨宏伟判了十二年。
从华喜功那儿回来,庞龙一点也乐不起来,尽管华喜功跟他说,那件事他又跟佟副书记说了,希望佟副书记能做做刘洋的工作。可他听了,反觉得华喜功在讽刺他。还做个屁工作,谁不知道华喜功跟关燕玲的关系,当年若不是华喜功力保,关燕玲能脱得了干系?就算关燕玲脱得了干系,杨宏伟也绝不会只判十二年。一死一重伤,加上在社会上构成的恶劣影响,怎么也是无期,可华喜功楞是给摆平了。那个时候华喜功是天庆市公安局长、党委书记,是庞龙的顶头上司。
抓捕吴大欢带来的快感消失殆尽,庞龙甚至开始嘲笑自己,他自信是个聪明过头的人,怎么会犯下如此愚蠢如此低级的错误,还提出什么跟建委和质监部门搞联动方案,还跑去跟华喜功汇报,这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
地条钢最大的保护伞在哪,这不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天庆建筑市场,百分之八十的建材从龙溪那边供应,没有关燕玲这棵大树,吴大欢这些跳蚤能兴得起风作得起浪?
糊涂,真是糊涂!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怎么偏偏就把这个关燕玲给忘了呢?也怪自己,太急于求成了,也太爱标新立异了,看看人家高庆安,不紧不慢,一副老牛破车的样子,反倒走得稳。
庞龙正冲自己生气,陈江明进来了,风风火火的样子。“怎么样,庞局,上面有没有指示?”
庞龙没吭气,他盯住陈江明,都怪这女人,如果不是她阎王催小鬼一样催他,他能做出那么失误的决定?
“你倒是说话呀,我这边等指示呢。”
陈江明一边擦汗一边说,外面这么冷,陈江明身上居然出了汗,可见这女人有多疯。
“没有指示。”庞龙冷冷地说。
陈江明扔掉毛巾,怔怔地望住他,她那白皙的脸庞红扑扑的,汗味带出的香气直往庞龙鼻子里冲,这女人据说身上天然有股香,她从来不用香水什么的,可她一到你跟前,那香就抵挡不住地袭击你。庞龙一开始不信,后来他跟陈江明一块出过几次差,真的发现,陈江明粗糙得跟男人一样,出门只带一条毛巾,一把牙刷,什么香水呀化妆品啊护发素防晒霜等等别的女人一古恼儿往包里填的东西,她那里全无。可纵是这样,庞龙也被她身上散发出的撩人的暗香弄得整天心旌摇曳,想入非非。可今天庞龙没那份情调,他粗鲁地拧了把鼻子,没好气地说:“你别催我好不好?”
陈江明并没发现庞龙有什么不对劲,还跟往常一样,大不咧咧说:“哎,庞局,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没催你,是那帮王八蛋在催你。那帮王八蛋不除,你庞局能安心?”
这话是真,陈江明说的一点不过分。过去的日子里,庞龙跟陈江明一样,也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只要听说哪里冒出了黑势力,或者有人在啥地方做了啥案,他的身子本能地会上紧发条,一刻也憋不住。
他跟陈江明被天庆公安界的人誉为两大战舰,被黑社会的人称作男女二煞。庞龙这个副局长,真是火拼拼出来的。
“好了,这事不由得你我作主,等我请示肖局后再给你答复。”庞龙想搪塞开陈江明,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陈江明说。
“请求肖局?”陈江明脸上画出一个巨大的问号,“庞局你不是开玩笑吧,现在是你主持工作。”
庞龙有点烦这个女人,她怎么就不开窍呢?
别的人是一点就醒,她倒好,非要打烂沙锅问到底。
“我只是主持工作,这种行动必须征得领导同意!”
庞龙加重了语气。陈江明哼了两声,阴阳怪气说:“行啊庞局,连你也学会踢皮球了。好了,这事不麻烦你老人家了,我自己摆平。”说完,一摔门走了。
庞龙在后面紧叫:“江明,江明--”
庞龙沮丧地回到办公室,心里不知有多窝火。
这不是他的性格,绝不是!可是,他怎么突然间就变得这么萎缩了呢?
娘的!他恨恨骂了一声。任何人都是会变的,庞龙也抵挡不了这个宿命。庞龙变得这么缩头缩头,一来是环境使然,天庆的大环境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变得他有些看不清摸不着。二来,庞龙过了五十。
对他这个级别的领导来说,五十是一个坎。
五十岁前他们什么也不想,只管拼命干,干到哪个台阶算哪个台阶,反正前途一片光明,让他们无暇抽出时间去悲观,去叹气。可一过了五十,想法立马不一样了。现在各个级别的领导,年龄是个硬杠杠,错一天也不行,到了那个年龄,你上不了台阶,对不起,腾位子走人,哪怕以前你有天大的功劳,那也是以前,没人会因为这个,让你多占一天茅坑,别人还排着队呢。
庞龙现在是副厅,如果这次升不到常务,取不掉前面那个副字,怕是,这辈子,他就得戴着这顶帽子到二线了。
那样他会不甘心,也不服气。
人是过不了这道关的,谁也不是圣贤。
庞龙独自感叹一阵,抓起电话,想打给后山监狱,杨宏伟就关在那里。
后山监狱长段子良是庞龙在榆北区当公安局长时提拔的,也是一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号拔一半,又停下。
认真思考了会,最终还是没打。
等等再说。他这么安慰自己。
陈江明是个说一不二的女人,她才不在乎庞龙怎么想呢,争官是你们的事,讨好领导也是你们的事,在我陈江明眼里,没有领导,只有罪犯。从庞、高二位局长手里没讨到尚方宝剑,陈江明并没气馁。她指挥着经侦队员,周伏夜袭,终于又查到两个窝点,这次终于将天庆最大的地条钢生产者江上钢抓获,当场查得地条钢近三千吨,后来又在龙溪建材市场附近一幢库房查得尚未销售出去的地条钢六百余吨。这一下,陈江明笑了,她冲协办此案的刑侦总队二支队长方大明说:“
我就知道吴大欢不是这行当的老大,想蒙二姐,他们还嫩着呢。”
方大明问:“总队,下一步呢?”
“顺着挖啊,连夜突审姓江的,让他交待出后台。”
方大明这边还没开始审讯,副局长庞龙的电话就让人打得差不多快烂了。
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先是出面说情的,让他们高抬贵手,放江上钢一马。“老庞,大家出来挣钱都不容易,罚点款,教育教育,以后不干就是了。”庞龙说不行,这事市长发了话,谁也不敢开口子。说情的电话果然就没有了,接着是了解案情的,曲里拐弯,问到最后,都在问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庞龙打呵呵,更多的时候,你只能打呵呵。
“实在对不住啊,这事归专案组管,我也不掌握动态,等有了消息,我马上打过去,好不?”一听这口气,对方只能说好。
可是刚安稳没多久,电话又响了,这次来头不小,一开口便问:“是庞局长么?”
庞龙说是。对方说我是江上钢的表舅。庞龙呵呵笑了声:“表舅啊,你在哪?”
对方说:“你不用管我在哪,我是受人之托,给你打这个电话,请你手下留下,把小钢给放了。
不就造了些废钢么,不让造以后不造便是,干嘛搞那么大动作。有人杀了人也没见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闹给谁看啊?”
庞龙故作惊讶:“杀人,表舅哪里杀了人,我怎么一点消息也没听到?”
“你是不给我面子是不,行啊庞局,你官当大了,认不得这些虎口里夺食吃的人了。不过有个人你总听过吧?”
对方说出了一个人名,这人是东北的,公安界一面旗帜。
他为了打黑,在东北大地掀起一场又一场反黑风暴,这场风暴打掉了长期横行在东北的三十多个黑恶组织,他的大名,在网上风传,被广大网友尊称为东北保护神。
他是公安部树立的特等英模,也是老百姓心中可敬可亲的英雄。相当一段时间,庞龙对这位局长也充满了钦佩,陈江明甚至拿他偶像。可是他也付出了代价,他的妻子还有女儿,被黑社会残忍地杀害了。
这事曾经折磨过庞龙,按说,做为一名老公安,在人民利益与个人利益之间,他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守护一方平安是公安战士义不容辞的职责,对黑恶势力予以严打痛击更是公安干警的神圣使命。但是,他听到那个不幸的消息时,心里还是重重地响了一下。
什么是轻,什么是重,有时候真是很难分清。那个人是赢了,对上,他是英模,对老百姓,他是好公仆,是新时代的包公。
铁面无私,铁腕除恶。可是对家人呢,对他死去的妻子和女儿,他怎么交待?
庞龙是有妻有子的人,平常时候,他把这些都忘了,好像为了正义两个字,他把什么都舍得。
但每每听到这样的不幸,或叫噩耗,他的心里,蓦地就会浮上妻子那张憔悴的脸,还有儿子担忧的目光。
妻子是为他憔悴的,他的风光在妻子眼里全然不见,妻子看到的永远是危险两个字。儿子的担忧也是为他发出的,踏入大学校门不久的儿子,每次打电话,总要提醒他:“爸,悠着点,工作不是你一个人干的,危险也不是你一个人冒的,我们可不想看到那些事在你身上发生。”
儿子说的婉转,但儿子的担忧一点也不婉转。
这担忧,这憔悴,还有潜伏在儿子和妻子后面的危险,没法不让庞龙多想。
庞龙这些年思想的变化,不能不说与这无关,他也是人呐,为人父为人夫,他怎么会没有想法呢?可想法归想法,并不影响工作,这点上,庞龙做得很到位。
庞龙还在怔想,对方又说话了,这次这位自称江上钢表舅的,居然说出了庞龙儿子所在的学校还有住宿的公寓及房间号,还阴阳怪气问:“怎么样,庞局长,我说的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