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标在跟随我大哥后不到十天,就还了借我的钱。阿标请我吃饭,他对我说,王红兵,你的胆子太小了,不是做大事的人。但是咱大哥不一样,大哥是个做大事的人。我对阿标说,其实我大哥从前是最胆小的。来广东这么久,一直在底层做一个喷油工。我说也不知是什么事情触动了他,他现在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阿标喝了一口酒,说,大哥可是受过苦的呀。阿标对我讲了我大哥的经历,有些经历是我所不知道的,那些经历想必是大哥讲给他听的。阿标说,咱大哥说了,从**里出来后,大哥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界本来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而虾米就只有吃泥巴了。大哥说他还明白了为何咱嫂子不跟他了。大哥说现在他并不恨嫂子了,他理解嫂子。

打工

打工这个词是什么时候传到烟村的现在已无法考证了。烟村第一个出去打工的是刘小手的女朋友,这是肯定的。在那时,我们那些困守乡村的人,对打工生活的全部想像来自于一部电视剧《外来妹》,我们对外面的世界的全部理解,来自于一句歌词: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至于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精彩,我们也是从《外来妹》里知道的。

而时光在我们这些少年的身上流逝的真是太快了,我们已不再是少年。迷茫的我们,也不再觉得没有前途。生活为我们在远方亮起了一片光,我们看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看到了改变我们生活的新的可能。

出门打工十四年后的今天,每当我听到外来妹的主题曲时,我都会禁不住热泪盈眶。我都能感受到1991年的那个冬天的气息。在当时,我们天真地认为,只要离开了乡村,我们的世界将变得一片光明。那部名叫《外来妹》的电视剧,点亮了我们的生活中的希望之光。刘小手的女朋友离开了烟村之后,给刘小手来了三封信,第一封信告诉刘小手,她找到了表姐,第二封信告诉刘小手,她有了工作,第三封信告诉刘小手,她决定和他分手。这让我们更加向往外面的世界。

那一段时间,我心目中的偶像已不再是那个女歌星,也不是许文强,更不是唱着囚歌的迟志强。他们都成为了过去时,成为了时代的落伍者。有一天,我们在一起谈到了我们曾经的偶像,谈到我们给那个红歌星写信的事,我们都觉出了过去的幼稚,我们都天真地认为,现在我们才是真正地长大了。那时,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偶像,那就是外来妹里的女主角赵小云。那时,我们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梦中情人,那就是赵小云的扮演者陈小艺。2004年底,我得了共青**颁发的鲲鹏文学奖,这是一个专门为打工者设立的文学奖,在领奖时,听说陈小艺要来演出,晚上还要和我们这些获奖者一起吃饭,这让我心情激动了好久,我都想好见到陈小艺时要对她说些什么,可是吃饭时才知道,她没有来参加晚会,坐在身边的是光头李进,他演唱过很多与打工者相关的歌。可是我的心里还是失落的。我没能见到自己的偶像。2006年,我见到了北京人艺的梁秉堃老先生,对他说起这些,梁老师先说,下次他见到了陈小艺,一定对她说说这些。我一直坚信,《外来妹》这部电视剧是深深地影响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梦想,因为这部电视剧而明确了。它为我们描绘了另外的一种生活,拓宽了我们这群乡村少年的视野,我们要走出乡村,要像赵小云一样,用自己的双手打出一片天。

如果说是赵小云激励着我们走出了乡村,走向了城市,开始了后来的颠沛流离的打工生活,开始在别人的城市里屈辱地生活着,如果说是赵小云点亮了我们心中的希望之灯,给了我们以方向感,那么,还有一个人,则给了我们这些乡村孩子以走出家门的勇气,这个人就是台湾歌手郑智化。我第一次知道郑智化,还是从西狗那儿。那是在1991年的冬天,我在长江边上的芦苇地里守护芦苇,这是父亲为我找的一份工作,每天的工作是枯燥的,我一个人住在江边用芦苇搭起来的棚子里,看《新婚必读》,自己解决性冲动,发呆。那些日子无聊得要死。好在西狗有时会来看我。西狗来了,给我带来了一盘郑智化的歌带。西狗激动地说,红兵你听听这首歌。西狗就开始放那首影响了我一生的《水手》。西狗随着郑智化一起激动地唱着。西狗还告诉我,郑智化是个残疾人。这是西狗在崔健之外,第一次在我的面前夸另外一个歌手。我也是第一次被一首歌深深地打动。我觉得郑智化的《水手》简直就是唱给我们听的。多年以后,每当我活得艰难,在生活的重压面前失去勇气时,我都会唱这首《水手》给自己打气加油。

西狗跟着郑智化一起唱着,“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西狗边唱边抖动着腿,脚用力地打着拍子。西狗和郑智化的歌声在芦苇**的上空回**着。我一直记得那年冬天,我和西狗听着郑智化的歌,我们激动,我们泪流满面。就是在那一天,西狗说,红兵,我们出去打工吧,我们要出去闯一闯。

西狗说,刘小手也准备出去打工了。

我说,好,出去打工。

可是西狗走后我又犯愁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否会让我出去打工。如果父亲不同意,别说出去打工,我连到岳阳的**费都没有。可是我还是去对父亲说了,我对父亲说我想和西狗、刘小手一起出去打工。父亲盯着我看了好半天,丢下了一句话,父亲说,除非老子死了。

西狗说,要是你爹不给你钱,你就想办法借点钱。

可是我实在借不到钱。我去找我的哥哥王中秋,我说我想出去打工,你借我几百块钱的**费吧。

多少?哥哥吃惊地问我,几百!你开什么玩笑。再说了,你一个男孩子出去打什么工,人家要的是打工妹。

我说,你借不借?

哥哥说,几百块肯定没有。

哥哥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把零钱,数了数,一共有十几块。哥哥说,就这么多了,你要不要,要就都给你。

我没有要他的那些钱。我去找我的二姐,也没有借到。二姐不是不肯借钱给我,她是不放心让我出去打工。毕竟在当时打工潮还没有风起云涌,我们那里还没有几个人出去打工。西狗又来找我了,西狗问我到底去还是不去。西狗说他要去村里开介绍信了,那时出门打工是要开介绍信的,拿着介绍信才能到镇上办边境证,没有边境证,我们是到不了深圳的。那时我们的目标就是到深圳打工。我说,管他去还是不去,我们都要去办边境证,先办了证再说。我和刘小手、西狗一起去办边境证,没想到,拿着印把子的村官却不给我们开介绍信。他说你们有本事自己去镇上办证吧。

我们没有拿到介绍信。从村官的家里出来时,我们一**都在骂娘。后来西狗就有了一个伟大的想法,西狗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离开烟村的。在离开烟村之前,我们还要做一件大事,要让烟村的人都记得我们。

可是做什么样的事算是大事呢?我说,要是我们告状成功,那就算是一件大事了。

抢劫?**?刘小手说。

杀人?放火?我说。

西狗说,我们搞一台晚会吧。把烟村的年轻人都召集起来,搞一台联欢晚会。

搞晚会的提议得到了我们的一致响应。我们大声唱着郑智化的《水手》。我们的嚎叫声吓得鸡飞狗跳,一些老人在背后骂我们,这些烂柑子,怎么得了哟!可是我们不管这些,我们只是大声歌唱着。

我们要弄一台晚会,一台在烟村史无前例、空前绝后的晚会。然后,我们要在晚会上号召烟村的年轻人集体逃离烟村。我们要抛弃乡村,奔向城市。

事实上,我们也没有想到晚会真的能办成,而且办得很成功。我们更没有想到,那一次的晚会,成了烟村年轻人的最后一次集体狂欢。从那之后,大家就开始纷纷离开烟村,开始了各自的打工生涯。烟村开始变得凄凉,只余下一些老幼病残留守着乡村。这是当时的我们始料不及的。回想起来,初离乡村时,我们大抵怀着在外面长见识,挣钱,然后回来改变烟村的梦想。什么时候,我的内心开始发生了变化,开始不再恋家,开始渴望着融入城市,成为一名真正的城里人了呢?

还是说说那次晚会吧。有了办晚会的想法,我们当天晚上就去了烟村小学,我们办晚会不可能得到村部的支持,我的叔叔在小学里当校长,掌管着一校的资源。于是我提出去找我的叔叔,有了他的支持,我们的晚会办起来就容易多了。在这里,我还想向大家介绍一下我的叔叔。

我叔叔是高中毕业生,叔叔读书的成绩很好,是可以考上大学的,他的老师们都对他寄予了厚望。可是那时取消高考了,叔叔也和他的同学们回到了农村。多年以后,我看过叔叔的毕业留言册,留言册的第一页照例是印着毛主席语录,后面才是同学们相互鼓励的话。大多是诸如“翠竹根连根,学友心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