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日,过一天就少一天,好端端的,就过出了凄凉感。
黎人可连着五天都没闲下来,基本已经摸清了店里的情况,从收银到送货,顺风顺水。罗真的妈妈还教给她们很多针织技巧,黎人可学得挺快,现在能自己上手做一些简单的毛线挂件,成就感爆棚。柳安安中间缺席了一天,和家人去泡温泉了,黎人可知道后心里痒痒的,她也好久没有去泡过了,虽说没有特别喜欢,但好歹可以放松心情。可惜黎天晓和乔嫣都太忙,计划总是一次次夭折。
伏城倒勤快得很,每天像个雷达探测器似的,精准定位黎人可的位置。
奶茶不送了,改送魔方教程。
“你可以和黎星河一起看。”他把几页笔记递给她,温馨提醒,“我标注得很简洁,绝对是你能看懂的程度。”
黎人可有点想哭。
她数学题都学得云里雾里,还学这个,简直就是自找不痛快。月考的数学卷子她还没纠完错呢,不会的题目一大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谢谢你,我一定看。”
这敷衍的样子,伏城想信都信不来。
“真的会看吗?你发誓。”
黎人可:“我发誓……”
他笑了声:“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魔方不仅能提高记忆力,对提高智商也有帮助。相信我,你不看是会后悔的。”
这为什么会后悔?学不会魔方,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真奇怪。
她草草地点头,再次重复:“好,我真的会看的,不骗你。”
伏城没有再坚持,抻了抻手臂,活动了一下筋骨。
“走了。”
黎人可连忙上前拦住:“那个,我有东西送给你。”
她胡乱地将教程塞进口袋,让他等一下,然后飞快跑进店内。
不到半分钟,人出来了,手里还捏着一只小毛线熊。
“喏,给你的,可爱吧?”
伏城愣怔了下,接过。熊仔很小,本来在她手里就已经显得很袖珍了,他的手更大,在掌心里盈盈一握,仿佛捏着一只毛绒小团子。
伏城的心口莫名像被猫爪挠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他迅速避开她灵动且期盼的视线,另一只手握拳,放在嘴边咳了咳,这才轻声回答:“还行吧。”
“还行?”黎人可拔高音调,“明明就超级可爱好吗?还有,你知道我做这个手指被扎流血了多少次吗?你看,你看!”
她亮出两只伤痕累累的手,有点激动。
“那……挺可爱的,行吗?”
这人真的太可恶了。
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这么难?
“算了,不送你了,反正你也……”
“不行。”
她刚要伸手去抢,伏城就先一步握紧,揣进怀里,动作快得像是生怕她抢走了。
黎人可恼火:“干吗呀,说了不送你了,快还回来。”
他悠悠地挪开视线,随处乱看,就是不看她:“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了?”
嚯,还耍起无赖来了!
“你又不觉得它可爱,我不想送了,我要送给值得送的人。”
“那就等你想好要送谁,我再还,在这之前我先替你保管着。”
男生摆摆手,吊儿郎当地走远了,对身后的一系列控诉置若罔闻。
黎人可用力跺了一下脚,生气,但其实也气不起来。
本就是要送给他的,虽然她更想听一句真诚的“谢谢”,但……
就这样吧。
打开手机微信,她认真编辑了信息,发送——
可可:“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安安和罗真,我们三个可能就做不回朋友了。”
可可:“另外,我好像知道那天你出现在天台,是因为什么了……怪我反应太慢,没想清楚。”
可可:“你放心吧,我可不会做什么蠢事,那样我的爸爸妈妈还有黎星河,他们都会难过的。”
等了半晌,消息仿佛石沉大海,她还以为是网络不好,没发出去,正打算再重新编辑一次,振动才传来。
F:“名字改得不怎么样,再换一个吧。”
黎人可的眼皮突突地跳。
合着她说了这么多,他就只关注了一个微信名字?
可可:“你不说一句谢谢,就算了,会不会说不客气?会不会?”
可可:“回去多翻翻《新华字典》,学一学‘礼貌’两个字怎么写!”
F:“黎星河果然说得很对。”
可可:“他说什么了?”
F:“地主家的恶霸,挺形象的。”
可可:“嗯?”
F:“你弟真可爱。”
彻夜通宵的后果就跟喝大了一样,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下一秒就会羽化升仙。
姚曼优和几个小姐妹摇摇晃晃地走出录音室时,天蒙蒙亮,她第一反应是,该睡觉了,再一看表,早上六点半。
“什么垃圾乐队,浪费我的时间,那吉他手几个和弦都弹不明白,真想把琴敲断了塞他嘴里去。”
旁边的长发女生附和:“是啊,听着真糟心,一晚上听了个寂寞。”
“以后不来这家了。”她一脚踢飞地上的空矿泉水瓶,瓶子哐当一声撞到对面的轿车身上,轿车发出了刺耳的报警声。
“烦死了。”
姚曼优捂着耳朵,招呼几人赶紧走。
在路边吃了早饭,天色才大亮,小姐妹问她接下来打算干什么,她想了想,掏出手机,给伏城打电话。
第一次没接,第二次接了,但态度不太好。
“有事?”
姚曼优“呵”了声:“没事不能打电话啊?干吗呢?”
“帮我妈搬东西,粥铺进了一些货,有点重。”
她沉吟两秒:“需要帮忙不?”
伏城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你来了就是添乱。快说,有什么事?”
“倒也没什么……我突然想到学校放假发了几套物理卷子,你帮我写一下,每套算你一百块。”
这种事她已经轻车熟路了,这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她给钱,他写,姚曼优觉得自己是在助人为乐,毕竟伏城家真的很缺钱。
然而这次的交易并不顺利。
“以后我不帮你写作业了。”
她一愣:“为什么?”
“高中比较忙,我抽不出精力,而且我现在接一些程序外包,钱不多,但是也够了。你可以去找苏星熠帮忙。”
“伏城!”姚曼优的声音尖厉,吓得旁边的小姐妹一个哆嗦,“你在说什么鬼话?我不管,你必须帮我写。”
那边半晌没动静。
她急了,还想说更狠的话,但又说不出口。
“行,你真行……这事电话里说不明白,你挑个地方,我过去。”
伏城轻轻叹了口气。
“下午三点半,老地方见。”
一上午晃**过去,很快就到了见面的时间,姚曼优带着小姐妹们一起来到图书室,让她们等着自己,她很快就出来。
其中一个笑道:“真的吗?每次你去见那个小帅哥,就磨磨唧唧不肯走,我才不信咧。”
旁边的人也说:“你总找人家给你写作业干吗呀,反正又不在乎成绩,考试都那个样子了,还写什么作业。”
姚曼优“嘁”了一声:“要不是总让我叫家长,你们以为我多乐意似的。看,我爸上次打的,还没好呢。”说着她很随意地扒开衣领,露出下方的一条血痕,嬉皮笑脸的样子,似乎那伤不是她身上的。
“行了,我很快的,你们别跑太远了。”
她径直上楼,驾轻就熟地走到伏城惯用的那台电脑前,把手机往桌上一拍。
“我最后问一遍,帮不帮我写?”
键盘上的手顿了两秒,接着敲击起来,伏城没有抬头看她。
她生气,伸手就想抓桌上的奶茶喝,被他制止了。
“这个我已经喝过了。”
“你倒是回答我的问题啊!”
他舔了一圈牙床,说:“不。”
“那你把之前的钱全部退回来。”
这个绝对是必杀招,姚曼优心里清楚得很,他肯定拿不出来。
她等着他生气,然后质问自己凭什么,她甚至都猜到了他会怎么说,然而伏城的反应实在令她始料未及。
“你确定?”
他的声音很平静,表情也很平静,仿佛根本不在乎她说了什么。
姚曼优的心里咯噔一下,咬咬牙,说:“对,我确定。”
“那我可以分期还吗?”伏城停下了双手,开始掏兜,把随身携带的所有东西都一件一件摆到桌面上,目光认真地看着她,“我现在就只有这些,你想拿什么就拿,剩下的我慢慢还。”
姚曼优忽然有点看不懂他了。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伏城。
“不至于吧?伏城,我就是和你开个玩笑。”她放软姿态,拉开他身边的椅子,坐下,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他的衣角,“你别这样,我有点害怕……”
伏城侧过视线:“怕什么?”
“我感觉你好像不打算理我了。”她低着头,喃喃自语,“我也没别的意思,真的,就是想多和你说几句话。之前不都还好好的吗?你需要赚钱,我又讨厌写作业,这不是挺好的吗?干吗呀?”
“我只是想换一个方式而已,不想再从你手里拿钱了。”
姚曼优无法理解:“为什么?我怎么着你了?”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伏城的语气很淡,但不容置疑,“以前确实是因为迫不得已,我很感谢你,但现在有了更好的办法,我觉得没什么不能理解的。姚曼优,我们是朋友,一直都是,与其我帮你写作业写到高考结束,我更希望你能自己动手,然后考一个好学校。”
姚曼优气笑了。
很好,非常好,这冠冕堂皇的话说得可真是滴水不漏。
真当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伏城,我从来都不想和你当朋友,说实话,就你这性格、这脾气,下辈子咱们也成不了朋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伏城没说话,眼神深了深。
她继续:“这样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懒得和你磨嘴皮子,就这次的几张物理卷子,你帮我写了,以后我就不找你。”
他微微抿唇,沉思片刻,说:“不了,从现在开始,我就不帮了。”
真狠啊。
姚曼优觉得心口像塞进了一把电钻,拧着疼。
“行,你厉害。”
她霍然起身,心口的疼已经化作了一腔愤怒,想发作,但看着他那张白净清冷的脸,怎么都说不出一句重话,最后视线扫过桌面,找到了一个发泄对象。
“你那钥匙上挂的熊可真丑!伏城,我发现你的眼光一直都很差,以前是,现在也是!”
话毕,她抓起手机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伏城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还是那种无波无澜的模样。
他又把东西一件一件装回去,最后拿起钥匙时,摸了摸那只毛线熊。
“这挺可爱的啊。”
姚曼优杀气腾腾地下了楼,没看到小姐妹们,打电话一问,才知道她们去逛步行街了。
她气不顺,让她们原地不动等着自己,待会儿找家贵的录音室,听听歌,再吼几嗓子,晚上所有的花销她全包了。
姑娘们在电话那头欢呼起来。
见面后,几人开始搜索附近的录音室的位置,刚才去上洗手间的两个人回来时,手里各捏着一只小玩偶。
姚曼优觉得这风格有点眼熟:“这是哪儿来的?”
“前面新开了一家饰品店,纯手工的,还挺好看,我俩就一人买了一个。”
“走,去看看。”
一行人走了过去。
远远地,姚曼优就看到街道边站着个女生,文文弱弱的,扎着低马尾,正在给路过的人发传单。她一眼就认出,那是黎人可的同桌。
再往店里看,一个穿着小裙子的漂亮女生正站在收银台里,认认真真地给顾客结账,手边有一杯奶茶,巧得很,偏偏就和伏城的那杯一模一样。
姚曼优心中冷嘲。
跳芭蕾舞的人,连结个账都抬着下巴,高傲得很。
她记得当初就是在这附近第一次见黎人可,也是清清高高的模样,站在人行道的树荫下,像一只孤高的天鹅,连看街对面的伏城时也一副若即若离的表情。
这种人绝对不会成为自己的朋友。
姚曼优当下就有了定论。
她钩住旁边人的脖子,问:“这家店看着还行,只卖小饰品吗?”
“好像业务挺多的,前几天我表姐过生日,收到了这家的花篮,可以送货上门,还能写贺卡。送货的那个女生特漂亮。”
她若有所思,拍了一下刚才那个长头发女生的肩膀。
“姐们儿,帮个忙呗?”
今天店里的生意格外好,几人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歇下来喝口水的工夫,又接到了一笔生日礼的订单,需要送货服务,目的地是一家音乐餐厅。
“这个地方挺近的,过两个街口,然后拐到巷子里就行。”罗真一边包装花篮,一边叮嘱,“你把导航开着,那边都是城中村,路线比较复杂,别迷路了。”
黎人可点头:“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一路按照导航提示来到巷口,黎人可有些傻眼,她没料到居然是这么窄的巷子,像血管似的纵横交错。
手机导航又一遍发出提示——前行两百米,然后右转!
黎人可看了看面前触手可及的砖墙,叹了口气,默默退出导航系统,靠问路才找到那家音乐餐厅。
她按照付款人留下的电话号码拨过去,那边今天有一支摇滚乐队驻场,声浪浩大,一波接一波的重金属音乐震得她耳膜生疼,也没听到对方说了句什么,电话就挂断了。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打过去,餐厅的大门被推开,一个长头发女生跑了出来。
“是我的花吧?”
她伸手接过花篮,黎人可和她核对了一下信息,无误,便打算离开。
这时,餐厅里又走出一个人,小皮裙,大波浪,一扭一晃真像样……
这妆化得实在太浓,黎人可差点都没认出来,等姚曼优走近了,她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咦,黎人可,你怎么在这儿?”姚曼优做了个夸张的表情,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好巧!”
突如其来的亲密让黎人可有些无所适从,她假装伸手打招呼,将姚曼优的手推离了几分。
“好巧啊……”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见你,干什么来了呀?”
黎人可指了指女生手里的花篮:“我来送这个的。”然后简单解释了一下情况。
“原来你还会兼职打工,好神奇,我以为你这种大小姐不会做这种事呢。”姚曼优凑过去,打量几眼花篮,“别说,这还挺好看的,等我过生日了也订一个。”
谈话到此,按理来说应该可以道别了,毕竟她们两人的交情没多深,充其量也就是见面点头的熟人。黎人可也不傻,从之前两次的短暂交集中可以感受到,她并不是非常喜欢自己。
于是她客气地摆了摆手:“那我先走了,你慢慢玩。”
刚转身,胳膊就又被人挽住了。
姚曼优的语气有点埋怨:“哎哟,急什么,来都来了,要不要和我进去听会儿音乐?里面可热闹了。”
来回拉扯了几个回合,见黎人可态度坚决,姚曼优一转眼珠子,笑道:“那不进去也行,我请你喝东西好不好!上次在学校你帮我,还没好好和你道谢,喝杯粥总可以的吧?”
黎人可已经被磨得有些疲倦了,她这么坚持,也不好再拒绝。
反正喝粥总比进音乐餐厅强。
“那好吧。”
姚曼优给旁边的女生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回去,自己则笑嘻嘻地带着黎人可离开。
一路姚曼优都热情似火,说自己经常在这一片玩,有不少隐蔽的地下音乐餐厅和录音室,请的乐队都特别棒,她没事还会兼职当一下驻唱歌手,认识不少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找她。
黎人可心想自己和这种地方能有什么联系呢,就算要帮忙,也肯定求不到她身上,只能敷衍过去。
总算到了粥铺,黎人可松了一口气。
“阿姨好!”
远远地,姚曼优就和摊前的中年女士打招呼,女人看到她,立刻露出笑容。
“哟,小优来了,好久没看到你了。”
“最近学习忙,都没时间过来嘛。”
梁吟秋连连点头:“也是,你都高二了,是该紧张起来了……想喝点什么?”
“小米粥。”姚曼优转头问黎人可,“你呢,喝什么?”
她打量了一下价目表:“红豆粥吧。”
姚曼优掏出手机扫码付账:“阿姨,再来一杯红豆的,两杯都加糖。”
“行。”
梁吟秋动作利索地盛了满满两杯,特意多舀了几只蜜枣,又加了白糖,递过来。
“这是你同学吗?你们两个可真好看,像姐妹俩。”
姚曼优笑嘻嘻的,黎人可也勉强笑了笑,说了声谢谢。
粥很好喝,甜度也恰到好处,口感软糯糯的,比家里的阿姨熬得还好喝,黎人可有些欣慰,至少不是白来一趟。
这么想着,她又回头看向粥铺。女人正在低头忙碌着,把之前客人用过的碗筷收回去,放进水桶里,接着用抹布擦拭桌椅板凳,每一处都擦得很仔细,看得出来,是个非常注重细节的人。
不知怎么的,黎人可忽然觉得她有一些熟悉。
并非长相,而是整个人透出的一种气质,有点似曾相识。
她认为一定是自己想多了,自嘲地笑了笑,喝掉最后一口粥,打算起身,就在这不经意的一瞬间,余光里出现了一抹亮色,位于她的斜上方,不远,也就十几米的距离。
黎人可抬起头,朝那方向看去,一眼,情绪翻涌。
那是一只小巧的花篮。
和她刚刚送出的针织款不同,是竹子编成的,里面装着满满的一篮风铃草,紫色、白色、粉色……
许是时间比较长的缘故,花朵大多已经枯萎,但主人似乎没有扔掉的打算,还高高地挂在窗边。
她忽然又看向中年女人,此时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越发强烈,几乎都不用细想,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阿姨,你先忙,我们走了啊!”
姚曼优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唤醒,只见女人冲她们挥了挥手,笑着说了声“注意安全”,就继续低头忙碌。
走出去很远,黎人可才整理好心绪,打算向姚曼优询问以印证自己的推测,哪知对方不等她先行动,就在一处偏僻的地方停了下来。
“黎人可,我有话想和你说。你不着急走吧?”说着姚曼优拍了拍她的肩膀,“着急也没用,在这儿就得听我的。”
她没摇头也没点头,直觉告诉她,接下来也是她想知道的重点。
姚曼优双手负后,在原地来回踱了几圈,然后停下,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刚才那个阿姨,你有没有觉得比较眼熟?”
黎人可微微点头。
“想知道她是谁吗?”她笑,看起来天真无邪,“我告诉你哦,她就是伏城的妈妈,那家粥铺就是他家的,粥铺后面的农改房,他们就住那儿……”顿了顿,她又补充,“哦,是住那里面的其中两间,租的。”
黎人可沉默良久,在她期盼的目光的注视下,舔了舔唇。
“你给我说这个干什么?”
姚曼优愣了愣,似乎这种反应不在她的预想之中,有些懊恼:“你不觉得他家条件太差了吗?不嫌弃?”
她平静地回答:“我觉得因为一个人的出身而戴有色眼镜,很不好。”
姚曼优“啧”了声:“挺好的,挺好……那你想不想知道他家以前是什么样?他妈妈以前可是小学老师呢,特别知书达理。还有,他家以前住……”
“我不想知道这些。”黎人可打断她的话,“第一,我对伏城以前的事不感兴趣,也没必要感兴趣。第二,我想他应该也不希望别人知道。第三,我还有事,必须要走了。”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
姚曼优立刻冲上来拦住:“喂,你这人怎么回事,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黎人可驻足,皱着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真奇怪,她为什么一定要听这些。
伏城和她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这些事情有意义吗?重要吗?
姚曼优看出她内心的抵触,索性不再绕圈子,直奔主题。
“我就是想告诉你,不要离伏城太近了,你根本就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今天我就把话跟你说明白,我和他,是绝对不会疏远的关系,因为我知道他所有的事,包括他的家庭……”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她的讲述里,黎人可听到了很多令她难以想象的东西。
当年互联网兴起,宛城搭上了这班特快车,无数科技公司如雨后春笋般迅速成长为一整片经济网,最先发展起来的是零矩阵。和其势均力敌的也有不少,月森科技就是其中之一,并且是最有潜力的公司之一。伏谷中是清华大学计算机专业出身的,从外企跳到了月森科技,成为网络安全部的最高负责人。
伏城对这些往事知悉得不算多,他只知道,父亲伏谷中是个计算机技术很厉害的人,也很有投资头脑,接触了不少金融类的投资项目。当时他们家的生活足够富裕,伏谷中在他四岁的时候,就开始培养他接触计算机,学习一些简单的编程技巧。
那个时期的伏城,已经会用基础编程语言解决初中的数学题目了。
变故发生在他九岁那年。
当时月森科技正在研发一项用户隐私计算技术,属于公司的最高机密,那段时间伏谷中几乎天天加班,家里看不到他的身影。眼瞅着技术到了收尾阶段,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夜翻天的时刻。然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晚上,后台监管系统遭到了匿名破坏,所有成果被彻底销毁,包括最核心的S级部分。没过多久,相关技术竟然被国外某公司率先提交了专利申请,很显然是月森内部的人收了对方的好处,成了叛徒。
月森因这一变故遭受重创,很快资金链断裂,宣布倒闭,而事后的调查发现,被攻破的防护墙里有一处极其明显的漏洞,是绝不该也不会出现的。最后官方公布了调查结果,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被认定为伏谷中,他身为安全部的主负责人,难辞其咎。
伏城始终不相信真相是这个样子,他坚信父亲是无辜的。
伏城还记得那段时间家里变得一团糟,各种官司令伏谷中一夜白头,债务的高台也越筑越高,他们家从复式小洋楼变成了偏僻的两室一厅,很快就又缩减成了单间,一家三口挤在巴掌大的房子里,似乎连呼吸都不通畅了……
“之后伏叔叔因为不堪重压,从浈江的渡轮上跳了下去。这个事当初还被报社报道过,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
黎人可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隐约浮现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江面,是夜晚,观光船上彩灯闪耀,像一棵行走的圣诞树,把一整条浈江都映得光怪陆离。
伏城蹲在岸边的大理石凳上,两条胳膊搭着膝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
他的目光始终不离那条船,船行到哪儿,他就看到哪儿,光影将他眼底也照成了五彩斑斓的画布。
她问:“你坐过那艘船吗?”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没摇头也没点头。
她又问:“你知不知道,几年前有人从那里跳下来过。”
当时他说了句什么呢?
黎人可不太记得了,印象里,他眯着眼睛,喃喃地回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她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堵了一团棉花。
也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会跟上天台,为什么会敏感到以为她要做蠢事。
姚曼优没有察觉出她的情绪变化,继续不咸不淡地说道:“当初我家在月森也有股份,是我爸执意要投的,说能翻好几倍。月森一倒,钱就拿不回来了,我爸妈因为这事吵得天翻地覆,最后草草离了婚,我爸又给我找了个带孩子的后妈……”
说到这儿,她露出厌恶的表情,毫不吝啬地表达对如今家庭的唾弃。
“果然男的都是喜新厌旧。我已经不是他的女儿了,人家三个才是一家子,我是外人。”
黎人可没有说话。
“伏城和他妈还在还债,虽然他爸死了,但债是逃不掉的,所以他非常缺钱。我家以前和他家住在同一个小区,我们从小玩到大,谁也没怨谁。不过我心里特清楚,他就是因为帮我写作业有钱拿,才愿意和我走得近的。黎人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妈开的那辆车挺贵吧?少说也有个百八十万元。”
她皱眉:“你问这个干吗?”
“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吗?”姚曼优轻笑一声,“伏城就是喜欢有钱的,原来是我,现在他觉得你更好,所以想接近你。他就是想拿你当提款机罢了。”
黎人可几乎连脑子都没过,脱口而出:“不会的。”
他不是那种人。
姚曼优咯咯笑:“你也太天真了,别人说几句好话,哄一哄,就对人家信任得不行不行的,你这种傻白甜最好骗了。你仔细想想,就伏城那种水平的人,不找更厉害的人玩,没事在你身上浪费时间,闲的吗?”
她坚定地摇头:“你也说,他是那种水平的人,所以又为什么和你做了这么多年朋友?”
姚曼优一愣,有点烦躁:“都说了是因为钱啊。”
“或许有这个原因,但我相信,一定还有别的。”黎人可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觉得伏城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他不会只因为钱就选择和谁做朋友,他也许不完美,但他一定不坏。”
说完这些,她再也没有半分犹豫,转身消失在逼仄的暗巷里。
姚曼优心里不是个滋味,冲着她离开的方向张牙舞爪。
“你知道什么呀!傻白甜,没脑子,玩泥巴去吧!”
回到家已经接近晚上九点了。
黎人可有些魂不守舍,进门时黎星河喊了她两遍,她都没听到。
“姐,我跟你说话呢!”他扑上去扯了扯她的裙子。
黎人可一惊,这才回过神:“干吗?”
他咧着嘴,笑嘻嘻地举起手里的魔方,向她炫耀:“你看,我拼好了,只花了不到两分钟!厉害吧?”
黎人可望着那个小小的正方体,六个面整齐划一的颜色,原本应该是令人舒适的,她却觉得莫名烦躁。
“嗯,厉害。”
随口敷衍一句,她低着头回自己的房间,黎星河不高兴,撇撇嘴,缠着她和自己比试比试。
她哪里有这心情:“能不能别烦我,自己玩去。”
“姐,你也太冷漠了吧!伏城哥特意强调过,我们得比着学,这样才能学得更快,有动力。来嘛来嘛!”
她被吵得心烦意乱,张口就喊黎天晓,哪知老父亲还在公司加班呢,乔嫣也去学校开大会了,家里只有他们两个。
黎人可想了想,和他讲条件:“对了,伏城给了我几张魔方教程笔记,你要不要?”
黎星河眼前一亮:“要!”
“那咱们说好,我给你,你自己乖乖看,不要来打扰我……至少今天晚上别来打扰我,行不行?”
黎星河权衡了三秒钟:“成交!”
她松了口气,迅速从背包里翻出那几张有点皱的笔记,换回了难得的清净时光。
进房间,她关好门,这才慢慢地掏出手机。
F:“到家了吗?”
这条最新消息是一个多小时前收到的,那会儿她在浈江边坐着吹风,看到了,但不想回。
因为不知道回什么。
正在她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关机睡觉时,手机振动,又收到一条。
F:“怎么不回消息?”
接着就是第二条,第三条……
F:“说你是地主家的恶霸,生气了?”
F:“我道歉行不行?”
黎人可一时间手足无措。
他想干什么呀……
正郁闷得紧,手机再次传来振动,这次不是消息了,而是一通电话。
眼见这架势,怕是今天联系不到她,他能一直打下去,黎人可轻叹一声,接通。
“喂?”
那边沉默了几秒,忽然沉声问:“你在哪儿?”
她犹豫了一下:“在家,怎么了?”
他又缓了缓,压住声音里的焦躁,问道:“为什么不回消息?”
黎人可小声说:“没看见。”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信,但她说的时候,声音很虚,她觉得以伏城的聪明程度,不可能猜不到,所以心里十分忐忑。
然而对面没有发出质疑,也没有任何苛责,只是长久地沉默着,最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似乎是放松了下来。
“到家就好,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不早了,睡吧。”
说完他就要挂电话。
黎人可连忙开口:“等等!你……现在在哪儿?图书室?还没有回家吗?”
听筒里传来两声汽车鸣笛,似乎带着回音,她愣了愣,然后听到他说——
“没有,我在你家楼下。”
黎人可刚跑出单元楼门口,就看到小区正门前的花坛上蹲着个人。
浓郁的夜色笼罩整座城市,也同样将他包裹其中,无垠的天幕一角,他与万物竞相沉浮,看起来格外渺小又微不足道。但是,走近了,阑珊的路灯和街景越发清晰,他和微光患难与共,在藏污纳垢的角落里挣扎出一片天地。
退或进,沉或浮,死或生,好像都没有流入他的眼底。
他注视的只有前方,永远是前方。
黎人可在原地伫立良久,不知为何,有些不敢上前。
伏城看到了她,作势起身,不过应该是蹲得太久,腿发麻,努力了两次才成功,一边跺脚一边朝她的方向走过来,其间还腿软了一下,险些绊倒,然后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揉着小腿肚子,继续前行。
黎人可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她心口蔓延,似乎不远处的那个人,正拼尽全力想要再靠近自己一点点。
真的只有一点点。
她用力攥住手掌,然后迈开脚步也朝他走过去,彼此间隔着一道小区的铁栅栏,参天的槐树扎根在墙内,枝叶却向墙外倾倒,投下大片大片的黑斑,里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你来多久了?”问出这句话时,连她自己都有些讶然,声音竟会带了点哽咽。
还好伏城好像没怎么听出来,笑得一脸轻松,手抓着栅栏摇了摇。
“快两个小时。”
“那怎么不早告诉我?”
“问了,你没回啊。”他挑着眉,神情一如既往的高傲,“你那手机如果不用,建议可以扔掉。”
黎人可想笑,但情绪绷得紧,让她笑不出来。
“你找我有事吗?”
“没。”伏城倒很坦**,“就看看你有没有安全到家。”
她略微点头,想到了什么:“可是我才刚到没多久,你在这里待两个小时,有点奇怪。”
话一出,对面人的表情就严肃起来:“所以你为什么刚到家?我问了罗真,你六点刚过就离开了,最晚七点就应该到。”
她被问得愣住,支吾片刻,说:“随便逛了会儿。”
“哪里?”
“就这附近,不想那么快回去就到处逛逛,你怎么管得这么宽?”
“我乐意,怎么着?”伏城哼笑了声,没把她的埋怨当回事,指了指她身上的那条薄睡裙,“行了,赶紧回去,就穿这么点下来,不怕感冒啊?”
黎人可咬着嘴角,没应声。
他双手插兜,隔着栅栏朝她挥手:“走了。”
望着那道单薄清利的背影逐渐远去,她的胸口随之发闷,忍了又忍,还是没控制住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伏城,你能不能帮我补课啊?”
男生的脚步停顿,侧着脸看过来,表情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补课?”
黎人可走近两步,两只手攥着铁栅栏,脸也凑过去,拔高音调。
“我家正在帮我找补课老师,你愿意吗?我觉得与其找不认识的,我听不习惯,不如直接找同班的更好……你可是全校第一欸!”
他愣怔两秒,忽然笑了:“一节课给多少钱?”
黎人可摇头:“我不知道,但我家有钱,肯定不会少的。”
他“啧”了声,微微低头,右脚的脚尖在地面有意无意地磨蹭,似乎很犹豫。
“怎么样?”她心里发急,催促道。
他又沉默片刻,然后抬头:“我考虑考虑……”
“好,那你尽快告诉我。”
“不给钱也可以。”他笑,“给你家里说,我免费补课,愿意的话我就考虑。”
黎人可一愣。
他再次挥手。
“赶紧回去吧,傻妞!”
推开家门时,客厅亮着灯,黎人可觉得奇怪,她记得自己走的时候没有开灯。
正以为是黎星河干的,那边就传来男人的声音。
“丫头,回来了?”黎天晓端着茶杯起身,许是加班太久的缘故,整个人都非常疲惫。
“爸。”她一边换鞋,一边打招呼。
黎天晓走过来,看着她把皮鞋放进鞋柜里,整理好,然后问:“去哪儿了这是?”
黎人可下意识地回答:“罗真家,我不是说过的嘛。”
他失笑,扯着她的睡衣袖子:“就穿这个?”
黎人可低着头没接话。
他松开手:“又开始骗人了是不是?还好你妈没听到,不然又该吵架了。”
“爸……”她沮丧地低下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她也不想的,“我、我就是下去见了个同学,真的,我说实话。”
黎天晓微微点头:“这还差不多。其实我也刚刚到家,那会儿开车路过小区门口时,看到你们了,是那个个头很高的男生,对吧?长得还挺帅,连爸爸这种老古董都觉得看着养眼。”
黎人可瞬间脸红。
“他是谁啊?你们在下面聊了什么?”
“伏城,我们班的,他是我们全校第一……”黎人可慢吞吞地说,“我在和他聊月考的题目。”
黎天晓瞪大眼睛:“哟,全校第一,那可真优秀。除了这个就没再聊点别的?”
这语气明显有些暧昧,黎人可知道,老父亲想套她的话,但她怎么可能就范。
想了想,她说:“爸,这次我的月考成绩太差了,我想找补课老师。其实伏城家里的条件不太好,他之前还靠帮人做作业赚钱,所以刚才我和他说,想让他帮我补课……我觉得这是件两全其美的事。”
黎天晓若有所思,看着她真诚又满含期待的眼神,心软了。
“我和你妈商量一下吧。”
“谢谢老爸!”
如释重负地回了房间,她翻出录音笔,记录今天发生的一切。
没多久,房门就被人推开了。她以为是老父亲,没想到探进来一只圆脑袋。
“姐,这个应该是给你的吧?”
黎星河鬼鬼祟祟地钻进门缝,怪笑着将几页笔记丢给她,然后落荒而逃。
黎人可纳闷,拿起来看。
这就是伏城写的魔方教程笔记,可是眼前这几页,和魔方没有半点关系,而是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和图形,她很快认出,这不就是这次的月考题目吗?
从第一道选择题到最后一道函数大题,所有的都给出了解答过程,没有敷衍,没有简略,详细得如同一台搅拌机,直接将题目拆解成碎末,一个字一个字地把答案写给她看,生怕她看不懂似的。
最后一页还附着一句话——
以后有不懂的题,能不能问我?我是全校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