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典礼过后,宛城一中校园内刮起了一阵魔方之风。

上至日夜兼程的高三,下至初来乍到的高一,人手一个三阶魔方,甚至连看门大爷的桌子上也摆着一个,没事就点开手机里的教学视频,有板有眼地跟着学。

黎人可很有骨气地没跟风。

班级有规定,每学期的期中考过后会换一次座位,所以目前还按报到当天的位置坐,她的同桌还是柳安安。

柳安安话不多,每天除了听课,就是趴在桌上写卷子,黎人可没见她干过别的。直到这天早读,黎人可发现她抽屉里多出一个彩色魔方。

“你也玩这个?”黎人可惊讶地拿过来,胡乱拧了几下,“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个玩具?”

柳安安脸色涨得通红,慌张地向四周看了看,生怕被人瞧见一样,飞快从黎人可手里抓走魔方,塞进书包的最里面。

“嘘……小点声,我妈不让我玩这个。”

黎人可纳闷,回头看了看:“你妈又不在教室,怕什么?”

柳安安低着头,假装看书,冲她挤眉弄眼:“别说话了,快点好好读书,等下语文老师要检查背诵的。”

背诵?

黎人可愣了愣,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都怪昨晚看那本密码学的书,里面是全英文的,还有很多她从没见过的单词,只得在面前又摆了一本英汉词典,整整三个小时,也才看到二十来页,实在令她大受打击,便带着满腹怨气去睡觉了。

这一睡,把什么都忘干净了。

“怎么办,我忘记背那篇《烛之武退秦师》了!”

柳安安瞧她一眼,催促道:“那就抓紧时间背呀,还有十五分钟,加上课间十分钟,肯定背得过。”

那是你!

黎人可内心咆哮,心神不宁地翻开书。

记忆障碍是不允许她快速识记的,更何况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中。

黎人可尝试了五分钟,就前两句,不到二十个字,却背不过。

要么只能记住前面的,要么只能记住后面的,反正怎么都衔接不起来。

她挣扎了两分钟,合上书,放弃了,下意识地瞄一眼教室角落的“罪魁祸首”。

此时,某人正趴在桌上,脑袋懒洋洋地枕着手臂,额前滑下的碎发遮住他半边脸,只露出鼻和唇。

伏城居然又在睡觉。

这也太能睡了吧,他是睡神转世吗?

黎人可不是没见过优秀的尖子生,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很勤奋,当然也有天赋异禀的,上课总睡觉,可人家晚上回去也会挑灯夜战,但伏城不一样。

他除了无时无刻不在睡觉外,连晚上都不怎么学习,而是看各类她听都没听说过的读物,比如那本《密码学与网络安全》。

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伏城的抽屉里总会放着一本他正在看的书,看完一本就会有新的出现,黎人可仔细观察过,那本厚得吓人的全英文版《密码学与网络安全》在上周就被一本名为《现代密码学》的书替换掉了,而今早她来的时候,发现他抽屉里又变成了《破译密码》。

无论怎么想,伏城都是利用每天晚上的时间读这些书的,否则他根本看不完。

思绪百转千回,一不留神,下一节的上课铃就打响了。

黎人可双手合十,祈祷着千万别被抽到当众背诵。

班主任陈静洁就是教语文的,上课风格有板有眼,虽说缺乏趣味性,但扛不住她北师大毕业,知识渊博,总能把台下这群自视甚高的青春期学生驯得服服帖帖,另外她还有一双火眼金睛,只要往下方那么一扫,谁心虚谁有问题,一下就看出来了。

果然,黎人可难逃法眼,第一个被点名。

“黎人可同学,来给大家背诵一下昨天布置的文言文,《烛之武退秦师》。”

黎人可的心脏怦怦乱跳,磨磨蹭蹭地站起来,红着脸不吭声。

陈静洁的眼神深了深,问:“背了吗?”

“背、背了。”她磕磕巴巴地回答,浑身的皮一下绷紧了,双手局促不安地绞在身前,垂着头,一双大眼睛到处乱瞟,“《烛之武退秦师》,先秦,左丘明。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且……”

“贰于楚也!贰于楚也!”柳安安在一旁低声提醒。

“且贰于楚也……”黎人可的脸彻底红透了,连耳朵根都烧起来,“晋军函陵,秦军氾南……佚之狐言于郑伯曰:国危矣,若使……若使……”

没背两句,又卡住了。

柳安安叹口气,默默合上书。

陈静洁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没背就是没背,骗人干什么,这篇课文是昨天早晨布置下去的,哪怕利用课间时间也背得过。黎人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加上艺考分也才刚够进我们班吧?这样下去,一个学期不到,你可能就被踢出尖子班了。”

唰——

无数双眼睛看了过来。

黎人可的手心开始冒汗,她用力攥紧,指甲嵌进皮肉里,抠出几道印子。

陈静洁点到为止,招招手示意她坐下。

她又连续点了四个人背诵,效果有好有差,总之都准确无误地完成了背诵任务,除了黎人可。

陈静洁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整个班级,最后落在了那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咱们班有些人啊,仗着自己脑袋聪明,就不怎么努力,这样下去很危险的,知道吗?”陈静洁缓缓走下讲台,边说边朝伏城的方向走了过去,停在桌边,敲了敲,“来,伏城给大家背一下。”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注视下,伏城困顿地抬起头,眼睑下方浮现出一抹淡青色。

这得熬多久的夜,才能熬出这么有特点的黑眼圈。

“站起来。”陈静洁压着火气。

他整个人有些精神不振,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地挪动椅子。

“睡醒了吗?数学老师给我反映,昨天布置的卷子,你大题一个过程都没有,直接填答案,一看就是抄的。”

伏城东倒西歪地站在那儿:“我没抄。”

陈静洁“哎”了声:“没抄怎么没过程?骗鬼呢?”

他仰头沉默,大概是在回忆:“我心算的。”

陈静洁的火气噌噌噌地往上冒,可她不敢妄下断言,毕竟这位在开学典礼上的表现十分不俗。

“行了,你去给数学老师好好解释吧,现在是语文课。”陈静洁放弃了同他纠结这个问题,“给大家背一下《烛之武退秦师》,”说完她又插了一句,“你背了吗?”

伏城勉强直了直脊背:“没。”

陈静洁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伏城,你这态度很有问题,非常有问题!”

“陈老师,我确实没背。”他眨眨眼睛,总算是清醒起来了,睡意逐渐退去,眸子里一寸一寸显现出清亮的光,“可是我刚才听别人背了,一共四遍……哦,不对,是三遍。”伏城看过去,脸上带着一抹嘲笑,“黎人可的不算。”

“哈哈哈……”群体爆笑。

黎人可无语,你礼貌吗?

陈静洁没受影响,依旧怒瞪着他:“那又怎么样?我布置的是背诵,自己背,你听别人背有什么用?”

伏城目光笃定:“陈老师,我听了三遍,所以现在会背了。”

全班:“嗯?”

陈静洁一直都觉得伏城这小孩有点狂,有点傲,但从没觉得他这么狂,这么傲。

“行,既然这么有自信,那就去讲台上背,让大家都瞧瞧你是怎么靠听力来背课文的。”陈静洁将书啪地一摔,后退给他让路,“请吧,天才?”

老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全班瞬间安静了。

黎人可从来不敢这么和老师说话,在她的印象里,只有那些不学习的差生才会这样,曾经欺负过她的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这种态度。

伏城也太无法无天了。

全班都神经紧绷着,唯有当事人毫无察觉,松松散散地走上讲台,站定,打了一个哈欠。

“陈老师,现在开始吗?”

陈静洁懒得搭理他,丢给他一个“随你开心”的眼神。

伏城清清嗓子,开始背诵。

“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晋军函陵,秦军氾南。佚之狐言于郑伯曰: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

清透干净的嗓音像是一层砂纸,悄悄打磨着每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黎人可垂首听着,从他口中蹦出的每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敲打在她心尖上,不断提醒着她,不远处那个站在讲台上的男生是多么与众不同,又多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是一颗异星,坠落在一群金子般闪闪发光的少年堆里,夺目又璀璨,令金子都黯然失色。

伏城不是天才,他是宛城一中的神。

在一片惊异声中,伏城结束了背诵任务,没有任何卡顿。

陈静洁不甘心,又让他做一遍全文翻译,伏城也精彩地完成了,并且还附送了一段读后感。

“这个短篇文言文很出名,其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后面几句——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与,不知;以乱易整,不武。这次月考可能会考到,所以大家在背诵的时候需要着重记一下这里,是送分题。”

他单手插兜,信步走下讲台。

后半节课讲的就是《烛之武退秦师》,伏城依旧困得直打瞌睡,但陈静洁没有再往那个角落看一眼。

下课后,陈静洁把黎人可和伏城一起叫到走廊。

“知道为什么把你们叫出来吗?”

黎人可:“知道。”

伏城:“不知道。”

陈静洁无奈地叹口气,指着伏城:“你……”想了想,还是又看向了旁边,“黎人可,老师不是故意刁难你,明白吗?”

黎人可点头:“我知道的,对不起陈老师,是我没做好。”

“你们两个都是很好的学生,也都在开学典礼做过演讲,但今天的表现让我不是很满意。黎人可是没完成背诵。伏城,你也别太自以为是,听几遍就能背确实厉害,但优秀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学习态度很重要,你入学考试是第一,不代表永远都是第一。你们别让我和父母失望。”

黎人可乖乖地应声:“好。”

旁边这位却挺不给面子的:“陈老师,我觉得您说得不对。”

陈静洁板起脸:“哪里不对?”

“学习是自己的事。”伏城歪着头,表情坦坦****,“我只要不让自己失望就可以了,您说对吗?”

陈静洁愣了愣,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酝酿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这股劲还是留到月考吧,到时候要是没考第一,我看你还嚣张不嚣张。”

陈静洁夹着教案,没好气地下楼了。

黎人可提在嗓子眼的心脏总算是放了回去,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伏城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倒先发问。

“你刚才好什么?”

黎人可浑身一震:“嗯?”

伏城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她说别让他们失望,你说好。”

不应该吗?黎人可觉得奇怪。

“不让别人失望,有问题吗?”

“没问题吗?”

伏城眼珠一翻,鄙夷之情溢于言表,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她,最后扯动一下嘴角。

“你活得一定很累吧。”

晚上回家,黎人可认认真真把《烛之武退秦师》抄了三遍,又花了一个多小时背诵,才感觉好受了些。

她坐在书桌前开始算一道数学函数题,算来算去,还停留在第一步。

客厅里,黎星河在大呼小叫,和老黎争遥控器,嚷嚷着要看篮球比赛,吵得黎人可心烦意乱。

“能不能小点声?要看球赛去你房里看,你不是有平板电脑吗?”

黎星河冲她的房间门口吐舌头:“平板电脑屏幕摔裂了。我就喜欢在电视上看,你管我啊。”

黎人可不和他争,看向老黎:“爸。”

简简单单一个字,降服了“女儿奴”。

黎天晓拧住黎星河的耳朵:“去,回你房间去。”

黎星河抗议:“凭啥,我不!”

黎天晓朝他脊背招呼了一巴掌,少年疼得龇牙咧嘴,骨碌碌从沙发滚下来,气势汹汹地跑回房间。

世界终于清静了。

黎人可重新坐在桌前,深呼一口气,提起笔。

烦闷不减反增。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函数题不难,是非常基础的类型,可她算来算去都得不出最终答案,草稿纸写满了一张又一张。最后在她失神的片刻里,一低头,稿纸上临时坐标轴的第一象限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伏城”两个字。

一笔一画,力道极重,快要把纸戳破。

黎人可慌乱地丢开笔,一时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必须赶紧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否则她一定会发疯的。

黎星河正窝在**,闷闷不乐地抱着屏幕花成蜘蛛网的平板电脑看球赛,听到房门发出一声响动,抬起头,便见黎人可面色不善地走了进来。

“你干吗?”黎星河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平板电脑,往床里缩了缩,“我可是静音的,吵不到你。”

黎人可拧着眉尖,脸颊憋得有些红,嗫嚅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教我这个。”

彩色的三阶魔方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啪嗒一声,掉在少年怀里。

黎星河愣了愣,两只眼珠骨碌碌地转:“姐,你玩魔方啊?”

“废话怎么这么多。”黎人可剜他一眼,扑到他**,挥起拳头以武力相逼,“教不教,嗯?”

黎星河连忙丢掉平板电脑,举双手求饶:“教,教,你别给爸告状就行。”

她满意地点点头,坐直身子:“来吧,你先拼一次给我看看。”

黎星河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心说她也真是麻烦,还要检验自己的功力几何,这东西能拼起来不就完事了嘛。很快,魔方便在他手中恢复了原状,用时大概三分钟。

“怎么样,厉害吧?”黎星河冲她挑挑眉毛,“我前段时间才跟着网上的视频学的,还有四阶、五阶、六阶……不过那些难度太大,我觉得三阶就差不多了。”

黎人可没接话,只是看着手机上的计时器直皱眉头,显然不满意。

“太慢了,我知道有人用时13.89秒。”

黎星河一愣,嘴角颤了颤:“那有什么的,世界纪录才用了……”

“是盲拧。”黎人可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向他强调,“盲拧,13.89秒。”

黎星河的脸色瞬间起了变化:“不可能,世界纪录才15.50秒,怎么可能有人用13.89秒,那他怎么不去申请世界纪录啊?”

黎人可不假思索道:“因为世界纪录的创造需要特定条件,比如精准无误的计时、魔方的起始状态,以及绝不会透出一丝光线的遮挡布,那个人可能嫌麻烦,所以没申请。”

说完她一时愣住了,自己居然记得这么清楚,简直匪夷所思。

黎星河不屑地嗤了声:“你就吹吧,要是哪天我有申请世界纪录的本事,早就巴不得飞过去呢,居然还有人嫌麻烦?我不信。”

黎人可默默叹了口气。

“算了,真没劲,不和你说了。”

黎人可翻身就要离开,黎星河不罢休地拦住她:“姐,你说的那个人叫什么啊?”

黎人可回过头:“伏城。”

“伏城?”黎星河眉尖微蹙,眼里划过一抹异样,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不确切,“姐,你还记得三年前我给你看过的一段视频吗?也是有关魔方的。”

黎人可摇头,不知他想说明什么,黎星河揪着头发回忆了很久,最后干脆翻身拿起平板电脑,在浏览器里一顿乱找,终于找到了那段陈年视频。

“姐,你说的伏城……该不会就是他吧?”

当年连续打破四阶、五阶和六阶魔方纪录的传奇少年,那段画质粗糙的视频和模糊难辨的面容,瞬间如潮水般涌入黎人可的脑袋。

怪不得她当初听到这个名字,有一丝隐约的熟悉感。

黎星河比她还激动,又迅速上微博和新闻网站尝试着搜索伏城,果然被他发现了新大陆。

“姐,牛啊!”他盯着新闻,两眼放光,“你看,伏城是咱们国家玩魔方里最厉害的,他其实在七岁那年就取得了三阶魔方的国家纪录,然后在刚上初中的时候,就被人拍下了那段挑战视频,至今都无人打破他三年前创下的全国纪录!姐,我真服了,你认识这人?”

黎人可呆呆地望着新闻稿里用来描述伏城的形容词,每一篇无一例外都提到了“天才”两个字,说他是魔方天才,聪明绝顶。

黎人可忽然觉得自己被一阵无力感包裹。

那种不可企及的、难以撼动的无力感。

第一次月考结束后,高一一班正式将伏城奉上神坛。

语文考试的古诗词默写环节,果然如他所言,要求填写《烛之武退秦师》的最后三句,那道题整个年级的班里几乎都有人出错,唯独高一一班,正确率达到了百分之百。

陈静洁拿到成绩表的时候,简直心花怒放。

九门课,门门第一,她带过这么多届尖子班,难得见到一次全科第一的,隔壁班老师眼红得不行,嚷嚷着叫她把人让出来。

“那不成,伏城以后肯定是清华、北大的料,我稀罕着呢。”

隔壁班老师哈哈大笑:“知道了知道了,跟你开玩笑呢,再说,这种学生不管在哪个班,都是宛城一中的骄傲……哎,对了,现在高二尖子班好像也有个厉害的,那孩子姓苏,也长得俊,看来咱们学校的生源是越来越好了。”

陈静洁乐得合不拢嘴:“你说的是苏星熠吧?是挺有名的,经常考年级第一,不过肯定比不过伏城。”

“有这么个香饽饽,可美死你了。不过你们班是不是有个艺术生啊?考得怎么样?”

听到这话,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嗐,别提了,考得不咋样。”

“慢慢来,只要不拖后腿就行,不影响你的绩效。”

“这才第一次考试,以后时间还长着,我确实有点担心。”陈静洁轻叹一声,“不过小姑娘还蛮懂事,自己也知道努力,就是昨天听校长说,她有身体缺陷,估计在尖子班待不长……”

后面又说了什么,黎人可就没有听了。

她捏着刚发下来的语文卷,站在办公室门口,浑身冰凉,直到里面传来脚步声,才猝然惊醒,接着就落荒而逃。

不想回教室,也不想待在有人的地方。

兜了两圈,她从教学辅楼的后门一路来到天台,很幸运,门没有锁。

今天是阴天,风也大,她一走出去,头发就被吹得糊在脸上。她“呸”了两声,把飘进嘴里的头发丝吐出来,慢慢地走向护栏前,停住,先眺望了一会儿身下的风景,这才一点一点展开卷子。

一百一十六分。

这是九门课中,她最高的一门分数。

最差是数学,六十三分,没及格。

她刚才去办公室,打算让陈静洁帮忙改一下分数,语文卷里有道选择题判错了,她还能再加三分。

但是这种事突然好像很没有意义。

谁会在乎她多不多这三分?

秋天啊,真是个容易多愁善感的季节。

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下方的树木和人影,逐渐模糊成一片马赛克图案,各种颜色纠缠在一起,像一锅煮煳了的汤面条。她用力吸了好几次鼻子,才硬是将眼泪咽了回去,随手把卷子揉成一团,塞回校服口袋,手出来的时候,掌心里多了一个长方形的小玩意儿。

“喀喀,嗯……”

她按亮录音笔,清清嗓子,酝酿了几秒钟。

“9月24日,星期五,阴。又是糟糕的一天,最近记东西越来越困难了,再这样下去,我会不会变成一个傻子呢?昨天黎星河去参加篮球比赛,拿了冠军,还好他是健健康康的,有他在,家里应该会很欣慰,至少除了我还有一个正常的……好奇怪,有关伏城的事情,我记得倒特别清楚,大概是因为他很讨厌吧?”

说到这里,她想了想,补充道:“伏城就是宛城一中的全校第一,学习好,玩魔方也特别厉害,人嘛……非常讨厌,又毒舌又臭屁,离他远点就对了。”

怏怏地关掉录音,脑袋里一通胡思乱想后,她搓了搓脸。

回去吧。

黎人可收好录音笔,低着头,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往回走,没注意来时的门口站着个人。距离近了,她才察觉到不对劲。

一抬头,四目相撞。

黎人可惊得险些咬到舌头,第一反应是捂眼睛,但手抬起一半,又意识到已经没有意义了,于是磕巴道:“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她朝他身后看去,没有别人,于是稍稍松了口气,“跟踪我?”

这种地方要说是巧遇,也太蹩脚了。

伏城手里还捏着手机,屏幕微微亮着。他的目光十分平静,低垂下来,浅浅在她脸庞上观察。

眼角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看来刚才哭得还挺厉害。

他抿唇,将视线移向了远处的一片虚无。

“巧了,你也来楼顶吹风?”

黎人可没说话。

他顿了顿,又问:“这就打算回去了?”

她知道他在撒谎,伏城也知道自己在撒谎,但是他们非常默契地没有拆穿这个谎言。

“嗯,马上上课了,你不回吗?”黎人可强撑着微笑。

他继续低头摆弄手机:“还要等会儿,你先走。”

很好,相安无事。她礼貌地道别,然后挺了挺脊背,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

“刚才你什么都没有听到吧?”

拜托请回答“是的”。

“你觉得呢?”伏城把她看了个对穿,轻笑一声,“放心,我也挺讨厌你的,咱们扯平了。”

黎人可:“再见!”

仓皇的脚步声迅速远去,直到消失得干干净净,站着的人才忽然泄掉了力气,软绵绵地靠向了墙壁,手也随之垂下去,捏着手机的指尖因为太用力,骨节处已经有些泛白。

屏幕上,是一通即将拨出的电话号码,只有三个数字——120。

伏城在原地站了很久,最后勾勾嘴角,露出一抹自嘲。

提起脚步,他还是不放心,转身将通往顶楼的那扇金属门带好,又用挂锁锁紧,发力推了推,确保无误后才匆匆离开。

周六早晨,乔嫣把热牛奶端上桌后,又看了一眼时间。

“老黎,都这个点了,快叫黎人可起床吧。”

黎天晓一身居家服坐在餐桌前,正专注于手机里的一条购物视频,闻声摆摆手:“不着急,闺女想睡就让她睡,大周末的,催什么。”

“再睡舞蹈课就迟到了。”乔嫣无奈,“上周就没去,老师给我打了两次电话问情况,这周再不去不像话。”

黎天晓滑走了刚才的视频,页面停在一则科技新闻上,报道了国外一家名为Zero(零)的新星科技公司研发的首款电子产品很受年轻人欢迎,业内也看好该公司的未来发展。

他看得兴起,随意摆了摆手:“高中不比初中,学习压力大,实在不行就把舞蹈课停掉得了。”

乔嫣拍了下桌子:“不行,趁着高一还有点时间,更要抓紧。”她抽出黎天晓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你不能太惯着她,知不知道?黎人可和别人不一样,要是没有芭蕾舞,她考不上好学校的。这次月考成绩你也知道,她在班里垫底。现在社会竞争这么激烈,一步错步步错,咱们还是要为她的高考做两手准备。”

黎天晓揉起眉心:“咱家条件不差,考不到好学校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是健康、开心。再说了,她最开始学芭蕾舞,也是抱着锻炼身体的心态,没想走专业,是你非要让她艺考的。”

乔嫣不听他打马虎眼:“就你歪理一大堆,现在的好生活还不是靠努力得来的,以后咱俩万一有个什么,她还能靠谁去?远的不说,就前几年月森科技那事,整个行业受到波及,差点出大麻烦……以前还想着把黎人可培养成科学家,以后在研究所里工作,咱们一家都是高知分子,多好,可惜老天爷不给这个机会。”

“你啊,就是容易焦虑。”黎天晓苦笑,“儿孙自有儿孙福。”

“你这是不负责任。”乔嫣叹气,“不过我同意你说的健康。昨晚都三点多了,我看黎人可的房间还亮着灯,进去发现她在看书,估计是月考成绩太差,受刺激了。徐医生才强调过不能用脑过度……”

“这么晚?”黎天晓立刻关了手机,起身,“我去瞅瞅。”

黎人可其实早就醒了,但她不想起。

餐厅的谈话声断断续续,隔着厚重的门板,她听了个七八成。

咚咚咚——

“爸,我马上就好。”她回应一句,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门外没有动静,她以为他走了,谁知过了两三分钟,门咔嚓一下被推开。

“醒了怎么不起?”黎天晓笑呵呵地走进来,手里还捏着一杯热牛奶,“来,先喝了,不够外面还有。”

黎人可钻出被窝,伸手接过来,整个人无精打采的。

黎天晓挨着她坐下,拨了拨挡在她脸前的头发丝:“有没有什么想和爸爸说的?”

她咂咂嘴,摇头:“没。”

“真的?”黎天晓叹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果然是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我记得以前不管大事小事,你都喜欢和爸爸说的。”

“你误会了……”黎人可莫名有了负罪感,连忙解释,“我就是心情不太好。”

“为什么?”

她也不清楚原因。

“大概是刚接触新环境,还不适应吧。”黎人可喃喃自语,握杯子的手紧了紧,忽然问,“爸,我是不是一个很差劲的人?”

黎天晓有点惊讶她会问出这种问题:“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黎人可低着头,支支吾吾的:“就……突然这么觉得,我们班里的人,好像都特别优秀,只有我……”

“分数不是决定一切的东西,丫头,你不用钻牛角尖。”黎天晓笑着摸摸她的头,“爸爸知道,这次你没考好,心里肯定不舒服,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咱们会跳芭蕾舞,咱们还能主持、能唱歌……”

“这些很重要吗?”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怎么不重要?陶冶情操,提升气质,这比什么都重要。”

黎人可没说话。

“行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只要你健康、快乐,这比什么都强知道吗?”黎天晓拍拍她的肩膀,“丫头,打起精神来。”

黎人可的芭蕾舞老师熊倪在全国都很有名气,国际赛事里也经常有她的身影,当年想拜师其下的人成千上万,报名时,黎天晓还费了一番功夫,这才把黎人可送进来。这一送,就是九年。

熊倪年纪不小了,现在基本没什么赛事,把主教学点迁到了离父母家近的明湖区后,就一心授课。

黎人可算是她的得意门生。

以前时间充沛,乔嫣每周至少会带黎人可来四五趟,高中有了晚自习,周内就来不了了,只能紧着周末两天。

时间压缩导致课程也压缩,于是整个上午都是高强度训练。

结束时,乔嫣走进来送水,顺便问问情况。

“熊老师,她今天怎么样啊?”

“还行,就是两周没练过,腿脚有点僵硬了。”熊倪接过她递上来的矿泉水,道了声谢,“听说黎人可考上了宛城一中的尖子班啊,恭喜!”

乔嫣忍不住笑意:“谢谢熊老师,这不还是都靠您嘛,要是没有艺考加分,肯定上不了。”

熊倪摆摆手:“孩子自己努力,我只是起了辅助作用。不过之后你们有什么打算?高中学业紧张,如果不考虑走专业,其实不用这么拼,每周能来一次就差不多了,权当锻炼身体。”

乔嫣立刻接话:“那不行,黎人可的情况您也知道,我担心她纯靠文化课考不上好学校,所以还是打算继续走艺考。”

熊倪想了想,没直接回答,而是转头问黎人可:“小美女,你怎么想呢?如果要继续走艺考,就得尽量平衡时间,保证每周至少来两次。”

黎人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乔嫣就连连答应:“这个没问题,没问题,她肯定能平衡好的。”

黎人可也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没有问题……”

熊倪莞尔:“那就好。”

乔嫣又道谢:“真是辛苦老师。”

“客气了,咱们认识这么久,这些是我应该做的。”熊倪揉揉黎人可的脑袋,“那今天就到这里吧,回去好好休息。”

“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再见。”

明湖区处在老城范围内,整体状况都比不上浈江区,除了市中心地段还说得过去,周围的城中村里鱼龙混杂,之前早说过要整顿,但好多年过去了,仍旧不尽如人意。

来的时候,路边的车位都被违章停放的车辆占满了,乔嫣只得把车停在一个比较远的地下停车场里。

黎人可站在人行道的一棵老槐树下,安静地等着乔嫣来接。

秋天的阳光很温柔,带着懒洋洋的气息,透过头顶的枝叶间隙,落在地面形成一片斑斑点点的图画。

黎人可百无聊赖地数脚边的光斑。

一个,两个,三个……

数到二十八的时候,面前一声汽车鸣笛打断了她的思路。

乔嫣降下车窗:“等久了吧?快上来。”

她点点头,刚准备向前迈步,街对面的一道身影便不期然地闯入视线。

高高瘦瘦的男生,穿着款式简单的白衣黑裤。白色T恤鼓着风,让他整个身形看上去更加削薄锐利,同时也更像风一样自由。

黎人可以为自己看错了,用力眯起眼睛。

男生恰好从一棵老槐树下走过,碎钻似的斑点落在他脸上、身上,仿佛披星戴月的画中人。

黎人可忽然想到那天在公交车上,她问他住哪里,他说,浈江区隔壁。

确实是伏城。

明湖区就在浈江区隔壁。

她内心有点惊喜,不知道是不是偶遇的缘故,正在思考是否应该隔空打声招呼,对面的人就忽然立定,左转,然后走进了路边的店门。

黎人可愣了愣,抬头看去。

图书室。

下面还有一串闪烁的小字——高质量自习套餐,资料随手查。

黎人可没去过这种带公用电脑的图书室,家里很早就买了电脑,黎天晓的工作又是与计算机相关的,几乎每年都要换顶配新机,她和黎星河需要查资料的时候就直接用,很方便。而且因为戴眼镜影响跳舞,乔嫣一直都教导她对待电脑理应避如蛇蝎,需要什么资料父母都会帮忙搞定,学校的微机课上,她也不怎么敢大胆操作。

电脑这东西似乎和她整整十六年的生活毫无牵扯。

正想着,对面又一道急速奔跑的身影追上来,在图书室门口截住了伏城。

现在不是盛夏,拂面而来的风已经有了凉意,但那女生还是穿着超短热裤,露脐小背心,一头夸张的黄卷发垂到腰际,瞧着不像学生。

黎人可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女生笑眯眯地举起一支甜筒冰激凌,塞给伏城,然后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不知为何,她的心口猛然抽了一下。

“发什么愣呢,快点上车。”

乔嫣开始催促,黎人可低着头打开车门。

路上,乔嫣察觉到她情绪不高,找了个时机说:“以后晚上别熬太久了,第二天做什么都没精神。”

黎人可敷衍着“嗯”了声。

“你不会觉得妈妈太严格吧?”乔嫣看她一眼,“现在苦点没关系,将来就轻松了。上周我托人打听了一下,只要你能在尖子班保持住,哪怕是垫底,通过重点一本的艺考也没问题。”

她没说话。

乔嫣顿了顿,又道:“咱们不能停芭蕾舞,知道吗?不管花多少钱、多少精力,妈妈都不在乎……只要你好就行了。”

“我知道的。”黎人可深呼一口气,牵起嘴角,“我一定努力。”

乔嫣欣慰:“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