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姜走向铜镜,媚己挥手垂下帘子。

跪坐在铜镜前,淑姜闭眼,很快,双眸之间的黑暗中,出现了一团指尖般大小的光晕,仿佛新磨的铜镜面缩成了一点。

气息是早被人抹去,但还能试着感应一些画面。

“阿淑,怎么样?”

见淑姜缓缓睁眼,媚己也不免有些着急。

“是青姚和楚妘来过了。”淑姜勉强笑了笑,“九尾狐兽魂到了我们屋前。”

媚己转身张望起整个屋子来,“所以,她们是查过屋子了?”

就在媚己转身刹那,淑姜微微垂下眼帘,“应该是。”

淑姜撒谎了。

非是淑姜有意隐瞒,只因除了青姚、楚妘,她还看到了铃嬴,也难怪青姚会特意提起铃嬴。

之后几日,趁媚己在别馆练舞,淑姜又在屋外探了探,断断续续捕捉到一些画面残影。

拼凑起来,大约是这么个过程。

青姚放出的九尾狐兽魂,寻着一缕极其微弱的气息,追到了两人屋前,而铃嬴刚好也在屋前,在撞见九尾狐兽魂后,铃嬴知道无法避嫌,索性留在原地,等着青姚和楚妘到来,之后,三人便一起进了屋。

至于三人说了什么,淑姜实在无法追溯,毕竟,气息早已被三人消除,若她能有一只青鸟,要追踪这些到也不是难事。

想起青鸟,淑姜不由抬头往树上看去,这几日,附近总有青鸟,有这些灵信使在旁监视,淑姜反是安心了许多,只是难免会想起被青姚拿走的灵羽。

想到灵羽,淑姜又不禁想起黄鹿林中的朱宫,说起来,殷受似乎曾在那边用打神鞭敲下一条蛇,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真有蹊跷……

于是,淑姜又瞒着媚己去了趟黄鹿林。

在前邑宗琅己的朱宫上徘徊多时,淑姜仍是一无所获,只回忆起了好些过往。

那些过往让淑姜产生了诸多联想,比如或许梓墨又潜入了洛邑,又或许,乔姒虽不能自己来,但还可以派若风来。

只是这些联想,除去“想”,没有半点实证支撑。

也是,若真是乔姒下的手,怎有可能让人抓住把柄?

想到这点,淑姜摇摇头,停下脚步,望着树影重重的黄鹿林,又想到一个重要问题,这些事,若真是乔姒搞出来的,那么,目的是什么?

“引发诅咒的条件越苛刻,就越能强化信念,也越能影响他人,从而将力量汇聚。”

脑中蓦然闪过楚妘的话,淑姜心中一凛。

“浊而食清,血池火林。”

夏王孔甲因暴行而被诅咒,莫非乔姒……

淑姜努力收住念头,疾走起来,她不敢深想,偏偏各种念头如浪潮般涌来。

乔姒应该是恨老商王的,可这般厉害的诅咒,怕不止是取命,要知,孔甲可不仅仅是遭受了诅咒,夏朝也因此埋下了覆灭的祸根……

陡然刹住脚步,淑姜甩了甩头,试图甩去这可怕的联想。

走出黄鹿林,迎面一阵光华耀目,淑姜别开视线,才发觉日头偏西,彤红如血,淑姜有些恍惚,感觉上,似乎只在林中待了片刻,谁知转眼已是黄昏。

一点黑影怪叫一声,自血日处飞来,是宿鸟归林,淑姜没来由地一阵心惊,不敢再停留,拔腿向社庙跑去。

回屋时,天彻底黑了下来,媚己猜到淑姜没吃暮食,特意留了茶汤蒸饼。

“阿淑,怎么这般晚,应该没吃饭吧?”

“没,谢谢媚姐姐。”淑姜坐下来,努力寻着借口道,“我去霍大娘那里后,就出洛邑逛了逛,一下走得远了,所以……”

“好啦,我只是随口问问,筮卜的事,你烦,我也烦,阿铃还想跟我打听呢,好在今天终于尘埃落定,她也不用跟我打听什么了。”

“铃嬴……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你好像该问,我有没有和她说什么才对?”

一句话,让淑姜心虚起来,她差点忘了,就算她瞒着媚己,铃嬴也有可能同媚己说出实情,她期期艾艾解释道,“那个……,我只是觉得铃嬴的消息特别灵通……”

“再灵通,不该她知道的,她还是没法知道,放心,她什么都没和我说,我也什么都没和她说,至于辟雍那边的牵牛人,对外宣称用了归藏易,由青姚小巫卜得结果,最适合的人选是崇公子。”

“啊?”淑姜几乎要蹦起来,“那还搞这么多事出来……”

这样的结果,也难怪淑姜生气,为了老商王的这份疑心,几乎要了杜老的命,还把媚己也拖下了水!

“好了,别气了。”媚己挪过来,按下淑姜的肩头,“我可以认同权力需要制衡,却也不能认同这样的做法。”

“不认同有什么用,我们又不能改变什么。”

“阿淑,或许我的想法有些自欺欺人,但这场风波中,每个人都做出了选择,有选择就有改变,这些改变有些是当下就发生了的,比如月妫、铃嬴,有些改变则等很久以后才会显现,比如你我,甚至是青姚、楚妘……”

“她们会改变什么,这些风波根本波及不到她们……”

“难道你希望波及她们?”

“不是,我……说不清楚……也想不清楚……”

“那就别想了,这件事,不是你我能看得清的,自然也就想不清,不过……,这样的决定也并非是在耍人,若非筮卜发生意外,这牵牛人未必会是崇公子,现在有人捣鬼,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选择,只不过从结果来看,是好像在耍人。”

提到背后之人,淑姜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这人究竟是谁,为何要这么做!”

“这些更不需要你我操心,相信神女大人比我们有办法,好了,吃点东西,垫垫饥。”

捧起热茶汤,淑姜明白,即便再牵挂这些事,光凭自己是没法查下去的,往后,她能做的就是小心,再小心。

水云院内,一切恢复了平静,平静之下却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铃嬴是如愿所偿了,与崇虎结为良人。

月妫仿佛沉石入水,静静地待在社庙的某个角落,再无声息。

至于青姚和楚妘,她们仿佛一开始就不属于水云院。

这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直到一次在别馆附近,见别馆小巫同辟雍的公子们说笑传情,淑姜才发觉,若说有不对,那大概就是涂山神女没从别馆内,补新的小巫入水云院。

要知道,明年的水云舞,需由十二名小巫共同完成。

只这疑问,没人可以回答淑姜,很快,淑姜也没空再去纠结,临近秋祓禊,该是准备与霍大娘结账交货了。

做账目时,媚己本是要帮忙的,只经过这段时日,淑姜发觉自己所欠缺的实在太多太多,因此坚决不让媚己插手,媚己也就不再坚持,只同淑姜约好了,秋祓禊仪式结束后,一起祓禊逛街。

淑姜自是答应,如今,她与媚己的友情,就好比是漫漫长夜中的一盏灯,温暖而明亮。

而秋祓禊的临近,也不得不让淑姜正视另一件事,那便是她与姬发之间,今后到底应该如何?

早就想好要借这机会讲清楚,可真快到秋祓禊,淑姜又不免矛盾起来,希望这一天来得慢些才好。

说起来,这些时日也很少见姬发,想必是散宜生到来的缘故,散宜生的药方似比祝由管用得多,杜老的状况好转了不少,也不需散宜生常来,听季欢说,一旬左右换次方子,最近药也停了,只因杜老年纪大,骨头实在没法长好,预后不太乐观。

生老病死,淑姜第一次感觉如此之近,这不由让她想起父亲吕尚。

身为屠户,据说父亲年近四十才娶妻,之后母亲生下吕奇和她。

印象中的父亲,一直都是风霜满脸,辛劳操持的样子,那张脸似乎生来如此,未曾年轻,也不曾老去,就不知现在怎样,会不会像杜老这般衰老无助,会不会有季欢这样的好心人帮忙照顾?

就这般,淑姜有一日没一日地,在各种心事中,迎来了秋祓禊。

繁茂的夏季,在初秋凉风中,一点点褪去了颜色。

最初褪去颜色的是河水,荇菜叶黄,水草枯去,水面映着零星抽出白穗的蒹葭,一片明净。

白衣小巫们,就在这明净秋水中踏着舞步款款而来,淑姜爬到了树上,看着七名小巫联袂起舞。

青春的容颜,因不断变换的身姿和舞袖,总是惊鸿一瞥,看不真切,越是看不真切,越是令人无限遐想。

谈话声不时飘入耳中,不出所料,多数人是说领头的小巫最好看。

领头的小巫自是铃嬴,她站在最前方,露脸机会最多,又每每众星捧月,故而颇多赞誉,至于淑姜心目中最好看的那个,是站在众小巫最后,眼波盈盈,净如秋水的媚己。

号角声起,隐隐自洛邑中传出,淑姜知道,是牵牛人要来了。

再过一会儿,崇虎会牵着一只纯白无杂的牛,来到瀍水畔,之后这头牛便会被奉为牺牲,以缓和秋季天地渐起的肃杀之气。

正看着,一阵欢呼声响起,天际忽而洒下细细秋雨,若有若无,天中曜日却未被浮云遮去,于是染得这细雨,似无数碎金落下。

这昭示着小巫们的祝祷成功了,甘霖中,牵牛队伍终是出了洛邑。

一时间,欢声雷动。

由年轻子弟组成的队伍中,最瞩目的还是七名白衣子弟,与瀍水对岸的七名白衣小巫遥相呼应。

看到姬发身影的那一刻,淑姜忽而抓紧了树枝,控制不住地紧张起来。

身着白衣的姬发,感觉肤色又深了些许,只这肤色反是给那英挺的眉眼增添了几许魅力,竟让她有些移不开视线,直到目送着七人上了浮桥,踏向对岸……

仪式完成,热闹散去,淑姜提前一步溜下树,向别馆跑去,那是她与媚己约定的地方,小巫们也会去到别馆,换下衣服,然后各自结伴游玩。

临近别馆,淑姜远远看到了一个背影,不觉有些熟悉。

似也感到了身后有人跑来,那人缓缓转身,尴尬地冲着淑姜笑了笑,淑姜愣住了,这熟悉的背影居然是月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