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姒为周国所进献,朝野自然皆视其为周人。

妲己多此一问,淑姜却无法回应,她十分清楚这问话背后的用意。

见淑姜沉默,妲己笑了笑,脸上没有一丝不快,改了个姿势,将殷佼横抱在怀中哄睡。

“不瞒姐姐,伯侯去大王跟前求情时,妲己心里是有怨气的,不管怎么说,鄂侯既是站在九侯这边,他便是害阿姐的帮凶,谁都清楚伯侯提出废炮烙之刑是为鄂侯,因此那时我并未帮姐姐求情,姐姐不会怪我吧?”

“妲己,这件事,你纵然心中无怨,也没必要掺和进来,君父挺身直言,只因那是他的职责,楚地广袤,不仅仅是一个楚国,往南还有九黎,楚国、九黎不和,才有大商南境的安稳,杀了鄂侯,楚国势必与大商决裂,同九黎联盟。”

“可大王还是炮烙了鄂侯,姐姐怎么看?”

“大王此番重用黎侯,一则黎侯出自宗室,二则黎国与九黎的渊源可追溯到上古蚩尤,让黎国出面,与九黎交通,对付楚国,如此,大商便可在汉江以南慢慢蚕食楚国的势力,九黎固然知道这一层,可刮分楚国实在太过诱人,更何况,蚕食之计,并非朝夕可成,大王毕竟远在千里,他们多少是有胜算的。”

这一切是如此地似曾相识,大商昔日启用周国,也是以黄帝血脉为说辞。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姐姐,和姐姐比起来,妲己着实差远了,从前妲己只觉着周国是个穷地方,仁德之说多少有些虚伪,可经历了这么多事,妲己才知仁德信义才是长久之道。”

“妲己,真为小王姬好,还是安份守在宫里吧。”

听淑姜如此干脆堵了话头,妲己终是变了脸色,“姐姐……妲己可以帮你的,更何况我身后还有苏国,你同苏忿、方庐关系不是很好吗?”

“妲己,此番工匠征调,加之先前铅毒之事余波未消,苏国早已不比从前,也正因为你身后是苏国,才不能同我扯上关系,东西带回去吧,你的好意姐姐心领,小王姬是你同大王的孩子,与周国无关。”

车内没了声音,婴孩不知错综复杂的人事,在妲己怀中惬意地啃着手指睡了过去。

马车在外行了一圈,再度回到淑姜府邸,妲己亲自下车指着前两辆牛车道,“这些是姐姐昔日送我的,如今是该还给姐姐了。”

看着车马烟尘消失在远处,十一视线慢慢转向淑姜,又看看阿菘,似想说什么,但最终在阿菘摇头中忍了下来。

淑姜并不忌讳,直言道,“你们且记住,从今往后,我们与苏良嫔,两不相干,切莫再提今日之事。”

十一咽了下口水,“邑主可是怪她调走苏国工匠?”

“调走苏国工匠?”

十一的话,着实出乎淑姜意料,她知道妲己这次主动示好,是想同周国结盟,周国此番即便失势,却还是大商在西边的屏障,挨过这一阵,应该就会有转机。

妲己会如此做,淑姜并不奇怪,怕是丽姒的死,深深触动到了她,让她明白,在这凶险的大商后宫没有靠山,倾覆只在朝夕之间,只淑姜万没想到苏国工匠征调竟与妲己有关,回想起来,方才车上提及苏国时,妲己脸色确实有些古怪。

“邑主,我也是听来的……,不知真假,好像调苏考工入朝歌,是苏良嫔的主意,摘星楼再调五百工匠,据说也是苏良嫔的主意,大家都说她能这么快当上良嫔,就是因为这个……,原本苏良嫔还想举荐苏考工为大考工,没曾想苏考工会反对造摘星楼……,她来找邑主,邑主还是小心些为好。”

见淑姜脸色煞白,十一声音越说越低,阿菘轻斥道,“少说这些有的没的。”

“无妨,即便是谣言,背后也必有缘故,你们去做事吧,让我一个人想想。”

倘若十一所言为真,当权力与恩宠能够如此轻易换取,便难怪妲己食髓知味,越陷越深了。

如果说最初对权力的渴望源于复仇,那如今呢?

妲己,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想到死去的媚己,淑姜心下抽痛,或许当初她就该狠狠心,让姬发绑着妲己去周国,而不是让她留在这片是非之地。

只是眼下万般懊悔,也无济于事,淑姜只希望自己的拒绝,能令妲己清醒过来,不再自掘根基,哪怕她再怎么痛恨苏国,她的根都在苏国。

此后,流言依旧纷扰,寒来暑往又一年。

这是令淑姜倍加心力交瘁的一年。

好些个事,像是雹云压空,不知何时就会砸下来,姬昌的安危,更像是被发丝悬吊着的千斤斧钺,随时落地。

此外,牧邑的拓荒,伯邑考的病情,就好似这六月里的天,闷得人难以喘息。

对于费仲,春秋两社的贿赂尚在继续,也一如既往地石沉大海,朝野上下最初对淑姜的不屑,渐渐转化为些许同情,只这些怜悯皆是夹杂在讥讽戏谑中。

“邑主,洛邑那边,微子殿下被崇虎气走了,这次是我亲眼看见的。”

这一年,为替淑姜分忧,十一积极探听着洛邑和朝歌的消息,可这些消息往往真假参半,为此阿葵训过十一两次,让她过过脑子再递消息,此后,十一学乖了许多,不再什么事情都往淑姜这边倒,眼下听十一提起洛邑,想来情况多少有些严重。

“还是因为巫者的处置?”

“是,微子殿下不同意杀大巫以下的巫者,对于巫正级别的巫者,也说要判过是否有罪再处置,可崇虎压根不听殿下的,大王也不帮殿下,于是殿下一气之下回封地了。”

淑姜叹了口气,除了自己那些烦心事,洛邑的暴行也还在继续,整整一年了,该不会真要肆虐到摘星楼建成吧?可惜周国眼下自身难保,淑姜实在帮不上忙,更何况因着行贿的缘故,微子启对她颇有微词。

“邑主……,十一总觉着,洛邑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事。”

一语成谶,没几日,洛邑大瘟的消息传遍了王畿,一时间,人人谈之色变。

说是瘟疫,却与常见的发烧咳嗽拉肚子大大不同,看着像是风疹湿疹,却又能传人。

听十一回报,具体症状是起红疹,有人痛痒难当,不停抓挠,不想却蔓延全身,直至抓破抓烂,有人强忍着不挠,没两日便如蛇蜕皮般,片片往下掉皮,偏偏新皮还没长出,以致于患者像婴儿般脆弱,一碰就痛,还每每裂口流血。

因此病似可传染,淑姜当即命令设立关卡,严守牧邑大小通路,与此同时,朝歌派出了大医工前往探查,没曾想大医工自己也烂了脸,会到朝歌,用了好些名贵药材才控制住。

最可气的是崇虎竟而抛下洛邑,称病溜回崇国,洛邑当下无人主事,乱作一团,劫掠四起。

之后,微子启和微仲衍带兵前往镇压,结果不到一日的功夫,全军上下便都成了病号,急得太妃直接命亲卫赶赴洛邑,将弟兄两个强行架走,送入王宫调养。

短短数日,事态便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身为离洛邑最近的主事,淑姜很快被召入了朝歌。

“阿淑,你怎么看?”

跪坐在下首,淑姜恍若隔世,与她相对,陪着她入宫的依旧是满脸大汗的薛仑。

见淑姜不开口,殷受又道,“孤知道,这阵子委屈你了,若有什么要求……”

“大王恕罪。”淑姜打断了殷受的话,此际提要求,怕不是嫌命长,更何况淑姜的沉默也并非是为了讨价还价,“洛邑当此大灾,淑姜岂敢做他想,但有些主张,不知妥当不妥当。”

“说。”

“数千人受灾,农桑荒废可想而知,依臣浅见,需免洛邑三年贡赋、徭役,稳定人心。”

“这个自然,可若无人治灾,孤总不能一直免下去吧?”

“关于治灾,也是淑姜为难的地方。”

“说吧,有什么为难的,孤替你作主。”

类似的话,淑姜不止听过一次,再度听来着实讽刺,可她明白,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以殷受的风格,先妥善解决,之后的事才有的谈。

“大王有所不知,大医工虽然医术高超,却不能治尽天下之病,巫者们虽然各司其职,但对疾病,往往私下掌握着一些独门方子,就好比孤竹寒冷,墨氏巫者有秘药可治手裂,淑姜……希望大王能赦免大巫以下的巫者,命她们献方,将功赎罪。”

殿内陷入沉默,薛仑抬手擦汗,没有出声,殷受将视线转了过去,“薛卿以为如何?”

“薛仑以为不妥。”

“如何不妥?”

“且不说该不该赦免那些巫者,真按邑主的意思去做,只怕大司寇会有所不快。”

“他不快?”殷受眉角挑动,面上起了愠色,“孤早就告诫过他适可而止,他仗着那一星半点的功劳,便将孤的话当耳旁风!如今更是丢下洛邑子民不管不顾,孤还要看他脸色吗?”

“大王息怒,是薛仑失言,可听邑主的意思,免赋治病,需三年才能使洛邑恢复,未免慢了些,再者,那些巫者也未必会献方……就算献方了,也未必能治病……”

“未必!未必!哪来这么多未必!薛仑,按你说的,凡是皆有未必,所以就等着洛邑自生自灭?淑姜听令,孤即刻命你兼任洛邑邑主,赶赴洛邑救灾!”

薛仑被训得热汗直流,却还不死心地问,“那大司寇……”

“他是司寇!不是邑正,有王兄在,洛邑还轮不到他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