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你,阿菘。”

次日清晨坐上马车,见阿菘沉云满面,淑姜微微一笑,没来由说了句。

“邑主……阿菘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怎会?我是想多谢你替我担心,替我生气,替我难过。”

淑姜这话并非调侃,近几年来,她发觉自己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和顺了,早些年那些怎么也压不住的冲动,到如今自然而然地就波澜不兴了。

她起先以为是自己心性随年月渐长而成熟,后来才发觉,是因为身边的人先替她担心,先为她难过,这些人像是一面面镜子,观照出她内心种种,故而才能令她像旁观者一样冷静下来。都说下位者依附上位者的庇护,上位者又何尝不依赖下位者的映射?

“邑主别这么说……,邑主行事必有道理,是阿菘多想了,只不过……这个费仲也太无礼了。”

“怎么办呢?是我有求于人,便只好顺着他来。”

“旁人也就罢了,在东夷,恶来处处给他难堪,好多人瞧不起他,邑主总算对他不错吧?”

“不过是以礼相待罢了,他要做的事,我既不赞成,更不会与他同谋,这一点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就好比建摘星楼,我就不可能站在他这边,却还想要求他替我在大王面前说话,真不知是在为难他,还是在为难我自己。”

提及摘星楼,阿菘下意识转头看向车门,视线仿佛穿透了车门,落向黄尘滚动的山头。

摘星楼说是“楼”,实则是祭天台,只不过祭天台是巫者的叫法,费仲才舍弃不用。

“建摘星楼……会死不少人吧。”

这些年,跟在淑姜身边,阿菘见识过不少民间疾苦,即便淑姜如此兢兢业业、爱惜民生,在挖河道、营建村落时都难免意外,更别说百丈山峰起殿台楼阁,光是运木石上山,就有不小的危险。

“显而易见地劳命伤财,朝堂之上,人尽皆知,却无人反对,你可知为何?”

“阿菘愚钝。”

“不是你愚钝,是你没到那个位置,所以不明白。巫者留下的空白,总要有所填补,如此劳命伤财,一方面是为夸耀王朝实力,另一方面,普天之下,除却大王无人能建此楼,摘星楼成,此后天意占卜,想来皆由大王一人说了算。”

“啊?”阿菘瞪大了眼睛,万没想到还有这层,“可大王……是凡人啊。”

淑姜不再言语,慢慢闭上了眼,往后靠去。

巫者和凡人能力不同,可在性命上实在无太多差别,一样能被刀剑所伤,一样面对不了金钱权势的**,一样会在痛苦折磨中堕落。

曾经的殷受,在淑姜心中是位开明又坚守底线,仁慈又不失威严的君主,他能以轻松的面貌示人,皆源于他的底气与自信,可不知什么时候,这一切就变了……

抵达伯邑考府邸,散宜生也在,伯邑考的病情比淑姜想像地严重,伯邑考本就体弱,这些年在王畿当政掏空了心力,如今加上姬昌被囚的打击,终是支撑不住。

到了偏厅,支开旁人,散宜生开门见山地说起当下的局势,“邑主,散宜生就直说了,大公子的状况邑主也看到了,可谓油尽灯枯,回天乏力。眼下众人能仰仗的唯有邑主,所以还请邑主多加保重。”

“先生所言,淑姜谨记,只是有负公子所托,淑姜心下难安,不知先生可有计策能令我去洛邑?”

“此一时,彼一时,彼时邑主盘算去洛邑,是因为当初洛西还在周国控制中,孟津往西去,北岸近虞国,纵有黎国不足为惧,更况黎国为鬼方屏障,不会轻易离开驻地,而南岸近丰镐两地,虽有崇国阻隔,但崇国地势高,守城容易,要出击却也不方便,以二公子的能为,对付起来并不是问题,只可惜这些我们想得到,大王自然也想得到。”

听出散宜生弦外之音,淑姜主动示意,“先生想必已有谋划,但说无妨。”

散宜生看着淑姜,踌躇起来,“听说费仲拒见邑主?”

“是。”

“其实邑主已经找到了关窍,只是不得要领。”

“还请先生明示。”

“有些方法用了,虽可解决问题,却难以全身而退。”

“那先生可还有别的法子?”

散宜生摇头,淑姜笑道,“这就是了,费司乐素来喜爱奇花异草,劳烦先生为我找寻一些,另则,费司乐如今主持摘星楼营建,不比在东夷,家大业大,其余的,先生就看着替我置办吧。”

见淑姜明了要怎么做,散宜并未感到轻松,反是重重叹了口气,“邑主可想清楚了?”

“想得再清楚,也想不全所有的后果,就请先生为我操办此事。”

回到牧邑,淑姜也拾掇了些金贵之物,命人送去散宜生处。

第一批名贵花草财物,很快以淑姜的名义送去了太行别苑,消息传开,朝野哗然,街头巷尾,充斥着闲言碎语。

“哎,哎,听说了没,这邑姜居然指使散宜生向费仲行贿。”

“不会吧,散宜生不是一向瞧不起费仲吗?”

“就是,同费仲这等寺人打交道,也不怕污了伯侯的名声!”

“费仲是寺人?我怎么记得他身边好多侍妾?”

“说他寺人还是客气的!他这种人,连寺人都不如,为了这个摘星楼,我们加了多少徭役!”

“就是就是,这不刚把伯邑考大人气吐血了,邑姜这女人怎么想的?”

“胡说什么呢,伯邑考大人那是累病的,再说了,西伯侯被囚,一个女人家家还拖着孩子,能有什么办法?”

“谁说没办法了?不还有微子殿下,郝子殿下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听说在牧邑时,几位殿下就和这个邑姜不对付,我看是求不到了,再说,鄂侯刚被炮烙,谁敢替伯侯求情?邑姜这么做,也是没办法的事。”

对于这些议论,淑姜着实无心理会,重启鹿台,新建摘星楼,牧邑也跟着折腾了个底朝天。

转眼大半年过去,秋社之日临近,淑姜又筹备起第二次送礼,行贿之事本已淡了下来,此际因为送礼,再度掀起波澜。

这一日,淑姜刚处理完一批公务,阿菘便来禀报,说是妲己派了阿东前来探望。

淑姜出门便瞧见三辆华丽的马车,和七辆装满货物的牛车。

“邑主,主人说,当初邑主倾尽所有助她体面入宫,如今当数倍奉还。”

淑姜绕着牛车走了圈,又停在三辆马车前,“这是……”

阿东不安地捏了捏手,“主人说……光送物品不够,还……还帮邑主备了些美人。”

淑姜不怀疑妲己是真心想帮自己,但恐怕也不止如此,至于让阿东来送,应是看准了淑姜不忍为难阿东。

“阿东,苏良嫔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是周国的事……苏良嫔不宜牵扯进来。”

说话间,淑姜微微侧身,身为侍神者,她已然看见巷子拐角处,还停了辆马车。

“啊……这……”阿东嘴笨,且也知道这么做不妥,支吾了半天,勉强寻出句话来,“邑主,主人一片好意,就请邑主收下吧。”

“礼太重了,当初不过是分内之事,良嫔能过好自己的日子,我便安心了。”

马蹄声响,马车从巷口拐了出来,看着只是一辆士人所用的普通马车,阿东却一个紧张,奔到马车边上,低低道,“主人……”

“姐姐这话说的,像是我专门来给姐姐添乱似的。”

妲己的声音自车中响起,伴随着婴儿的咿呀声。

气氛沉默了下,内中又传出声音,“可否请姐姐上车一叙?”

淑姜冲阿东点点头,阿东开了车门,迎面扑来一阵婴儿独有的奶香气。

车内除了妲己,还有一名傅母,正给婴儿哺乳,此际,妲己装扮素净,又不失华贵,一身看着像是粗葛的丝绵秋衣,缀了些许小巧玲珑的素色琉璃首饰,越显俏丽。

丽姒、青姚先后亡故,宫里人皆知殷受宠爱青姚,有不少是为青姚着素的,唯有妲己是为了丽姒。

“这是佼儿,莘妹妹的孩子,我同大王要来抚养,大王应允了,还说妲己既然有了孩子,便该封为夫人,可妲己并非是为了这个才收养佼儿的,我是怕她被欺负。”

“佼儿?”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我本想着用‘月出皎兮’的‘皎’,可总觉得这个‘皎’字太过孤清,不好,这孩子又随莘妹妹多些,我便用了‘佼人僚兮’的‘佼’,姐姐可觉妥当?”

说话间,殷佼已吃了个饱,手足挥舞,妲己娴熟地将婴儿竖着抱起,以防殷佼吐奶。

看得出,殷佼的一切皆是由妲己亲自打理的,毕竟有些动作不是临时装装样子就能装地像的,看来妲己对这个孩子是真上心了。

之后,妲己又吩咐傅母下车,在原地等候。

车轮重新滚动,妲己微微侧身,将殷佼的脸转向淑姜,“姐姐你看,这双眼睛同莘妹妹是不是一模一样?”

对上婴儿那双乌黑晶亮的眼眸,淑姜心底一酸,这双鹿眼,像极了丽姒。

许是淑姜为人母,身上的气息令婴儿安心,殷佼微抿着小嘴,同淑姜笑了笑,那一笑,当真是把人心都笑融化了。

“佼儿让邑主抱抱好不好?”妲己哄着殷佼要将她递过去,殷佼的笑容立马消失,紧紧扒着妲己肩头,扭开脸。

淑姜摇了摇头,“不必,孩子还小,只认那么几个人,就不要抱来抱去了。”

“嗯,听姐姐的。”妲己嫣然一笑,仿佛还像从前那般依赖淑姜。

淑姜心底暗暗叹气,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妲己,你的好意,姐姐心领了……”

“姐姐,妲己知道姐姐的顾虑,只是妲己想问姐姐,佼儿……可算周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