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人是来接妲己的。
路上,侍者约莫同淑姜说了说,妲己将作为苏国媵侍之一入宫。
“姐姐。”
一踏入大门,妲己就如同欢快的鸟儿,扑进淑姜怀里喜极而泣。
淑姜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涌动在妲己周身的阵阵狂喜,然则她的心却好似沉石,坠入深海,幽不见光,恐怕那才是这桩喜事背后真正的模样。
待妲己在自己怀中平复了些,淑姜才摸上妲己的乌发道,“妲己,你可知……,媵侍不止你一人。”
“哼,那又如何?”妲己抬头,眸中泪光璀璨晶莹,“姐姐就只会同我说这等丧气话。”
埋怨归埋怨,妲己嘴边还是止不住得意,“是,我知道,苏国陪嫁了好几个宗室女,身份地位个个比我高,她们才有资格当媵妃媵嫔,我算什么,封个美人顶天了。”
“知道就好,姐姐不是要说丧气话,是真的为你感到害怕……,妲己,你喜欢荣华富贵,姐姐不反对,可你要知道……”淑姜说着牵起妲己的手走到花圃前,指向正在漫长寒冬中孕育的花芽,“荣华只是一时的,更多的时候要么是平凡无奇的枝叶,要么如这般萧索,姐姐不担心你被人欺负,就怕你耐不了平凡与萧索,反是……遭罪。”
妲己笑容收了起来,眼中掠过些许不安,嘴上维持着素惯的强硬,“知道,我怎么不知道,我……能歌善舞,并非天生就比苏嬉好,也是苦练出来的,人前展露,不过片刻的功夫,我就是不服气,明明我下了苦功,就因为她是女公子——”
一阵风起,无声铃音催响,似有无形刀刃划过,那些来不及盛开的花芽落了下来,淑姜静静看着妲己,“妲己,想要好好活着,打眼下起就不许直呼其名,权势的巅峰,最接近天道无情的一面,不要让你的苦功,在无情中化为乌有……”淑姜说着深深叹了口气,苏嬉这事,她总觉得还有后续,只深宫如海她也无从探起,“进宫后,自己小心……,别以为太妃是看中苏嬉,太妃出自姒姓,立元妃不为姒姓争取,却给到苏国,可见这并非什么好事。”
妲己抿了下唇,不再嘴硬,拉着淑姜袖子,有些撒娇道,“姐姐……,妲己知道了,姐姐对我好,阿姐希望我好好活着,这些妲己都明白的,也不会忘记,我一定小心小心再小心,说不准啊还能给姐姐帮上忙。”
淑姜点了下妲己的额头,“想都别想,给我安份点,姐姐远离朝歌,就是为了避开纷争,姐姐不会把你扯进去,你也别自己往里跳,若有事,姐姐只怕鞭长莫及,救不了你。”
“哦,知道了。”
难得妲己眉间浮起愁绪,淑姜拢住她肩,往里走,她也实在没指望妲己能把她的话完全放心上,只盼着能听进去几分,脑中生根弦。
因妲己没什么地位,再加上苏国痛失公子忠,自不可能将妲己纳入媵侍陪嫁的队伍入宫,淑姜只得倾尽所有,雇了挂着珍珠帘子的马车,凑了两辆牛车的嫁妆,将妲己送入宫中。
殷受也算是给淑姜面子,特意让薛仑陪同丽姒前来相迎。
待到妲己随丽姒进去,薛仑示意淑姜到边上,小声道,“邑主,太妃病了,所以,近段时日,大王不便见你。”
淑姜还能说什么,这位说好要替自己担着的大王,事到临头比兔子溜得还快,“是不是青都宗那里也不方便走动?”
薛仑讪笑着不应声,答案了然,淑姜无法计较,也懒得计较,行了一礼,“谢薛尹告知,未知我妹妹入宫后,会安排在何处,她性子鲁莽,我着实担心她会冲撞到贵人……”
“邑主勿忧,大王也知苏美人是邑主的妹妹,自然同莘美人安排在一处。”
淑姜闻言暗暗捏了把汗,她是希望妲己不要同苏国的媵侍们待一处,但把妲己同丽姒安排在一块儿,她又不免担心起丽姒来。
薛仑不知淑姜心思,见淑姜默然不语,忐忑道,“邑主可还有疑问?”
“无,劳烦薛尹了。”
淑姜这不是客气话,薛仑毕竟是大尹,哪有成日为后宫之事奔走的道理,殷受将他派来,不过是要给淑姜吃颗定心丸。
见淑姜展眉,薛仑又忙不迭提及另一桩事,“邑主主政牧邑也有段时日了,听说近日又把容先生请了过去,若有什么想法可随时告知薛仑,新月祭后……大王希望能有个新气象。”
“一定一定。”淑姜笑着点头,明白薛仑口中所指实则是“三公入朝”。
若为“三公入朝”,殷受此番妥协到也说得通了,继续在苏嬉的事上纠缠下去,真正重要的事就无法推动。
坐着牛车出城门时,淑姜掀开车帘,望向朝歌小山似的城墙,此际隆冬,石上结霜,看着分外寒冷,这在武乙朝,是难以想像的事,如今,数度春秋,人们也渐习惯了一年冷过一年的冬季,淑姜清楚,这样的冷远远没到尽头,待到大雪漫过太行山,那才是真的冷……
回转牧邑后,日子愈发忙碌。
除去零碎琐事,淑姜主要做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任命商容为司乐,并将新月祭交办给商容主持,对此,郝子期没怎么表态,看似不乐意,转头却给商容送去物资,派去人手。
对此,方庐很是惊奇,甚至有点惊吓,“邑主,你不知道,郝子殿下送了好多乐器,我听容先生说啊,这些乐器一听就是由高手调养打理多年,千金难买,这郝子殿下打仗我是听说过,可精通乐理,却未曾听闻啊……”
“殿下自小在宫中长大,认识些乐师也不奇怪,再说了,牧邑社庙不用巫者,殿下自然十分上心,绝不愿意出半分差错,否则明年少不得还要派巫者入驻牧邑。”
淑姜这话听着在理,方庐却依旧不安,“我总觉着殿下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对劲……,我想起来了,秋社之事,邑主不是请容先生来牧邑协理吗?这郝子殿下非说我们家不能住,邑主家又不妥,生生把容先生架了过去,如今,容先生安置在学馆,他又总往学馆跑,有几次,我见容先生好像挺不开心的……,不过殿下到是和颜悦色的。”
想起万年乌云的郝子期居然满面堆笑,方庐说着说着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殿下……是不是想拉拢容先生……对付邑主?”
淑姜笑道,“方夫人怕是多虑了,前几日郝子殿下去朝歌,方夫人以为殿下去做什么?”
方庐皱起眉头,小声问,“去大王跟前告状?”
淑姜摇头,未免方庐越想越歪,也不再卖关子,揭晓了答案,“怎会,殿下非是鬼祟之人,他对我有什么不满的,皆是当面训斥,好让我下不来台。”
“这到是……,哈,我多嘴了,邑主继续说。”
“殿下是去朝歌同涂山神女吵架了,神女大人的意思是,新月祭与元旦,为一年之首,不可不慎重,非要派巫者来,殿下扬言,来一个砍一个。”
方庐抚上心口,张大了嘴,不敢置信,“闹得这么凶?”
淑姜点头。
“厉害厉害,这郝子殿下还真是神鬼不忌,难怪大王派他来……哎,不对啊,那他这两日又同邑主发什么火?”
淑姜笑容淡淡,微叹一口气,“小事。”
“小事?”
能惹到郝子期的,自不会是小事,只淑姜以为,这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便是选拔乐工。
按商容的意思,有教无类,选拔乐工亦是如此。
秋社时,商容已来过牧邑,这次又借着办新月祭的机会,留意观察可以当乐工的好苗子。
商容看中的,有男有女,有平民亦有奴隶。
关键就在让奴隶当乐工,这在淑姜看来是小事,在郝子期眼里却是大事,于是也成了淑姜要做的第二件大事。
为此,淑姜同郝子期还在殷受面前争执了一番,淑姜认为,乐工、乐师既是承担采乐,以助察政,便应将奴隶也纳入其中。
郝子期却坚决反对,认为牧邑的奴隶,不是羌人就是鬼方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给他们采乐的机会,必会趁机渗透,甚至暗中干扰政听。
殷受没有给出结论,只让两人先回牧邑。
而这场争辩,也很快传了开去,大司寇崇虎当即入宫,表示支持郝子期,并积极游说费廉、薛仑表态。
费廉以不通政事,只晓军务,回绝了崇虎,薛仑没有明确表示,然而最终的结果是,殷受下令让淑姜负责主持甄选乐工,郝子期监察,这下,谁都清楚薛仑站哪边。
淑姜说得云淡风轻,方庐却替她担忧,“这还小事?难怪殿下最近一直找容先生,他不敢冲容先生发火,便只能找邑主的麻烦。”
“对了方夫人,你对选拔奴隶当乐工之事怎么看?”
“怎么看?我主管考工营造,若不让从奴隶中选拔工匠,谁肯来干?说到底,牧邑这些活,也就脏点累点,要是其他的大活计,送命都有可能,这到不见他们说奴隶不成了。”
“那方夫人还是赞同的?”
“赞同,怎么不赞同。就像邑主说的,要选贤能之人,既贤且能,能不必在一时,可以慢慢教,慢慢学,但贤却是必须要贤……”话说到一半,方庐忽而转过话锋踌躇起来,“邑主,不过……我觉着郝子殿下说的,也不是没一点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