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柒与曹阿虎默默地对看一眼,自觉地放下手中饭匕。曹阿虎也一改刚才嘻笑怒骂的**样,规规矩矩地挺直身体,两眼直直地瞪着秦卓的嘴,生怕漏了一个字。

陆柒也略微挺挺腰,还在滴水的头发将他身后衣裳全部浸湿,贴在背上极不舒服,他也一动不动,仍由它们淌着水。

秦卓为了缓和气氛,干咳两声笑了笑,“也不算特别大的事,你们不必紧张。这事与我们个人无关,是朝廷下的命令,大伙都要忙碌一阵子罢了。”他扭头瞅着陆柒,看得出来,这个命令对陆柒的影响会比较大,“嗯,我也是昨日较晚时才收到的公文,朝廷要焚书。”

“焚书!”陆柒失声喊道:“焚什么书?为什么要焚书?”

“焚?整天放火?”与此同时,曹阿虎也跟着询问。

曹阿虎是个粗汉子,他素来对书啊诗啊都没兴趣。若不是陆柒整日守着他逼他背各种律法,他认识的字不足上百。

唯一与书有关的,便是唱情歌。

为了追美人,曹阿虎硬生生地背下不少乡间情歌的歌词,没事便唱给喜欢的姑娘听。如此一来,曹阿虎认识了不少字。就高奴县的大大小小亭长而言,曹阿虎是他们其中最有“文化”的一个了。

所以,当曹阿虎听到“焚书”二字时,他的重点放在“焚”字上,这才问出这么没有水平的话。

秦卓瞥了曹阿虎一眼,眼神里带着几许责备。

曹阿虎自知丢了人,垂下头,嗫嚅道:“大哥……朝廷可有说为什么要焚书?”

秦卓抬抬下巴,示意曹阿虎关门关窗。

曹阿虎这才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他佯装无事走到口门,叫来亭卒李谷,交待了几件事打发他们离开区水亭。李谷他们刚走,曹阿虎又喊来亭父,说是秦卓来了饭菜不够,支使他去厨房再准备一些。

曹阿虎再三确信屋子周围没有其他人后,这才将门窗关闭,重要跽坐回炕上,迫不急待地说:“大哥,放心,没别人了!”

“嗯。”秦卓扭头看着陆柒,见他一脸阴霾,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有些话也不必说得太直白,你们是知道的,自我皇建立秦国之后实施的一系列改革,是遇到了不少阻碍的,能建立今日的郡县制,并非一帆风顺啊。”

陆柒与曹阿虎都默然颔首,表示明白秦卓的暗示。

秦始皇自统一六国后,在政治、经济上进行了大刀阔斧地改革,其中阻力可想而知。特别是在统一之初,就为是否分封诸子为王的问题上发生了一场争论。但最终,秦始皇还是采纳了李斯的意见,在全国确立了郡县制。

“事情若只是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可总有一些不甘心的儒生和游士,喜欢引用儒家经典,借用古代圣贤的言论,批评我朝时政。”秦卓叹气,“若只是针对郡君制的实施大放厥词,凭着当今皇帝的胸怀,想必也不会计较。可他们还四处散布谣言,诋毁我朝赋税、徭役、法律、官吏管理等所有政策,实在是太过分了!”

陆柒眼神渐渐黯淡下去,面色也变得跟秦卓一样沉重。

身为基层官吏,陆柒整日与百姓打交道。民间疾苦他是知道的,世间怨言他也听得极多,但凭心而论,自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建立郡县制,为整个国家的壮大和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实在是利大于弊。

那些儒生、游士最爱批判的秦直道和万里长城等重大工程,也并非皇帝一人兴起的无聊之举。秦国北击匈奴,南征百越,扩大边疆国土,无可厚非。修筑秦直道和万里长城,也是为了国家安全。至于其他水利工程,也是为了沟通水系,减少水灾,最终还是利国利民的。

只不过,因为修筑这些工程,秦国确实死了不少人,弄得怨声载道,人心向背。这些,也成了他们诋毁皇帝,嘲笑朝廷的把柄。

这些矛盾一直存在,秦卓他们也日常工作中只能更加注意,以法治国,以德服人,希望能通过他们严以律已的行为,让百姓更加理解朝廷的政策方针。

他们万万没想到,事到如今,矛盾不但没有缓和,反而激化,闹出焚书之事。

“前些日子,皇帝在咸阳宫举行宫廷大宴,哪知又发生了一场争论。宴会上,仆射周青臣阿谀皇帝,博士淳于越却针对周青臣的阿谀之词,再次提出恢复分封制!你们也知道的,郡县制是丞相李斯的主张,他自然不甘示落,便与淳于越争论起来了。”

剩下的话,秦卓不说,陆柒和曹阿虎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李斯为了保证郡县制的实施,巩固他在朝中地位,保护秦国自统一天下之后的丰功伟绩,便向秦始皇提出了焚毁古书的建议。

陆柒沉吟片刻,问:“大哥,公文中可有说清楚,要焚何书?”

“有。”秦卓思忖一会,用手指醮水,在桌上边写边解释。

焚书有三条:一是除《秦纪》、医药、卜筮、农家经典,诸子和其他历史古籍,一律限期交官府销毁。令下三十日后不交的,处以黥刑并罚苦役四年;

二是谈论《诗》、《书》者处死,以古非今者灭族,官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

三是有愿习法令者,以吏为师。

秦卓完说,以袖为布,将桌上的水渍全部拭净。

然后,他又转头看向陆柒,似是在等他的决定。

陆柒手中握着上面写满了《诗经》句子的竹简,心中万般不舍。

焚书令中已明确规定,谈论《诗》、《书》者死。连谈论都不允许,又怎么会允许他们以诗传情。只怕过不了几日,所有人家中的《诗》、《书》都要被焚烧,陆柒手中的这几根竹简,就算胡姬是用血写的,也要被烧。

曹阿虎看出陆柒不舍,强行抢了下来,拿来刀子,将上面的字迹全部刮去。

“二哥,要以大局为重啊!”曹阿虎苦口婆心,“胡姬姑娘知道内情后,会原谅二哥的。”

陆柒再次叹息,其中有几分无奈,几分惆怅,又有几分惋惜。

“二弟,我知道你喜欢看书藏书。你在县廷存的书大多是律法,倒也没什么,只是你漆垣县的家中……”

陆柒马上回道:“无碍,想必漆垣县县廷也收到了公文,只等一公布,家中定会如实焚毁那些书籍的。”

陆柒边说边觉得胸口疼,他捂着左胸,不由地含胸勾背,以抑制住割肉般的疼痛。

曹阿虎一脸无所谓,“二哥不必伤心,烧了就烧了呗,你记性这么好,里面的内容都能倒背如流,无非就是没有这些竹简木简记录罢了。其实我常唱的情歌里也有不少与《诗》有关,焚了书,难不成还不让人唱歌不成?”

秦卓狠狠地剜了曹阿虎一眼,“胡闹!”

曹阿虎缩缩脑袋,不敢妄言。

秦卓再看向陆柒时,已变得和颜悦色,“二弟,你可要打起精神来,后面可有得你辛苦了。”

“嗯。”陆柒应道。

“昨日我与县令商议过,此次焚书,首当其冲的就是《尚书》,其实便是《诗经》。这事非同小可,须县廷上上下下共同合作、万众一心才能办好。你我皆为官吏,万万不能在这件事上有所闪失!”

秦卓说到这里,陆柒已然恢复常态。他一如平时与秦卓议事的模样,谦虚谨慎,一丝不苟,将秦卓说的话全都记在心中,并有了初步的计划和准备。

曹阿虎本以为没他什么事,听到秦卓说要共同合作才知道自己也跑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听秦卓安排。

等秦卓说完,桌上饭菜早就凉透,三人也无食欲,看着一桌饭菜落落寡欢。

亭父在门外敲门,端上刚做好的几道小菜。他见桌上的饭菜几乎没人吃,诧异地看着他们,却不敢多问。

“唉,许是在长城待久了,吃惯了干粮,现在见到这好肉好菜竟吃不下。”曹阿虎自我解嘲,割了块羊羔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忽然想起这是胡姬亲手做的“爱心菜”,问陆柒:“二哥,胡姬姑娘若是知道焚书这事,怕是也要伤心许久。”

陆柒闷闷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嗯。”

秦卓缓缓说道:“胡姬姑娘不是一般女子,她定能明白其中道理,不会过于纠结。”

“可是若让她知道,她苦心写的竹简被我给刮没了,肯定要怨恨我!”曹阿虎想到的竟是这出,“二哥,你可别出卖我!胡姬姑娘若是问起来,只说是你做的!”

陆柒被曹阿虎的话逗笑了,终于从刚才的沉闷中走了出来,答道:“放心吧,这事定不会栽在你头上。就算你不毁去这些,我也是要做的。你帮我做了,倒是让我心里好受些,又怎能让你背黑锅。”

有了陆柒的保证,曹阿虎心情大好,早早地把焚书之事抛之脑后,痛痛快快地吃吃喝喝起来。

亭父见他们又开始谈笑风生,赶紧回到厨房烧开水,准备等他们吃完,倒上几碗热腾腾地水润润喉咙。

秦卓交待完工作,人也轻松许多,陪着他们一起又吃了些,说了些闲话。

饭后,秦卓与陆柒往县廷去。

秦卓见陆柒的头发已干,重新挽成髻,笑道:“二弟今日打扮得极为清爽,怕是晚上佳人有约吧。”

陆柒没有否认。

“既然是约会,定不能空手而去。更何况,胡姬姑娘为了等你,连续五日在路口等你,也连做了五日的饭菜守候你,这份苦心,二弟莫要辜负哦。”

陆柒没想到胡姬等了他五日,胸口一热,也有了主意,“大哥,今日可否告假半日?”

“你刚从长城赶回来,休沐一日亦可。”

“那……谢过大哥。”

陆柒激动地拔腿要跑。

秦卓急忙抓住他,“你急冲冲地赶去做什么?”

陆柒呵呵一笑,神秘兮兮地说道:“砍竹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