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大梁的孩子,每寸骨血,每分心力,都交还给大梁就是了。
殿外光影如照,萧絮略微恍惚,不顾谢宝章还要继续嘶吼发泄的表情,就淡淡地道:“母后潜心修佛,儿臣不好打扰,朝中诸事繁杂,先过去了。”
谢宝章想抓她龙袍的衣袂,萧絮狠狠一甩,兀自大跨步走了。
她想追上去,可是她老了。
跑不动了。
她也不再是需要跪在地上求她的絮娘了。
礼部。
临近新年,礼部本就忙,除了按例的朝拜规矩,新春的太子册封礼,还有一件事也在准备,俞拙心向皇帝上书,想效仿当日张骞出使西域,探访天竺大秦等国度,与他们互通贸易之余,更重要的是,带几箱孔孟心理之类的书籍,宣传文化,以改人心。
礼部的大人要通传,萧絮摆摆手示意免了,见到屏帘后忙碌的身影,欣喜地叫:“道长!”
俞拙心抬起头,连忙提了道袍从里头走出来,拱手行礼:“贫道参见陛下。”
萧絮张开双手,两眼笑得诚挚:“道长,抱抱。”
“陛下真是……”俞拙心满脸无奈,刚敞开胸怀,就被她紧紧拥住。
萧絮用力地拍拍他的背:“此去路远,道长一路平安。”
俞拙心的手空悬许久,忽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定,亦然用力地揽她,贴着她的肩膀微笑:“庙堂居高,陛下莫怕寂寞。”
“我不会寂寞。”
“那贫道亦不怕山河路远,飞禽走兽。”
萧絮靠在他怀里轻轻笑:“那……早些回来?”
俞拙心垂眸,笑道:“尽量。”
他离开的那日,春和景明,阳光正好,她站在城墙上,望着他的仪队越来越远。
朝政诸事有条不紊地进行,萧絮经常在永安殿和大臣们议事,为表上体下意,在议事厅的偏阁摆了张长桌,赐坐臣子,与帝王共商国事。
萧明年纪渐长,萧絮总算开始亲自参与儿子的教育,叫他每日都来永安殿温习功课,去后殿习武健身,和大臣议事呢,也不忘把儿子叫上,要他坐在旁边听着。
太子的册封礼即将进行,萧絮已拟定好了天下大赦,农税减免三成的诏书,她摩挲指尖几份帐目,抬起眼眸:“程茂。”
老臣拱手行礼:“陛下请说。”
“原先天下豪雄割据,巴蜀、荣国也好,哪怕江南,多有士绅夺税,名目繁多,朕仔细研究了几日,总觉你们光提议朕减免农税,仿佛也没什么用。”萧絮轻敲了两下桌面,“税务名目太多,农税减免三成,下面的人自然有法子想出别的名目来,你瞧,抓鱼收鱼税,捕虾收虾税,用块锄头都要收锄头税,只要种类多了,投机取巧的便多,依朕之见,秦皇统一度量衡为一大功德,我大梁如今统一天下,也把税的名目理清爽些吧。”
几个文臣赞同地点头,王以道行礼:“陛下,此事也是臣给您上的折子,抓鱼摸虾,捕猎砍柴,寻常农户弄些贴补家用,没必要收税,有靠此道谋生的,叫户部拟个营收来,都按农税算便是。”
“嗯,朕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百姓需要休养,且荣国多苛税,专对百越蛮人盘剥,这也是他们愿意跟随朕的缘故,朕既做了他们的皇帝,就应当考虑到他们的利益。”她颔首,将文牍递给户部尚书程茂。
臣子捧手接过,萧絮指腹拍了两下桌面,复说道:“我近日有个想法,诸位听听,孤平日读史,多有王朝霸止于二百年,哪怕强如西汉,其皇帝也从未相信帝王永世出于刘家,王莽篡汉才会如此轻巧,但是孤觉得,为防江山短寿,不在帝王自我修行,亦不在良臣辅佐,而在于……土地。”
她顿了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地契全都都在人的手上,谁有地契,这块地就是谁的,这本是极讲道理的法子,可时日越久,总有批人手上的地契会越来越多,有人兼并土地,就有人流离失所,百姓无田可种,自然要寻求旁的出路了。”
陈大柱眼睛红了下,点头道:“陛下说得极对。”
萧絮摩挲纸面:“是以朕想了个主意,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这天下的地契应当都在朕的手里才对,天下人皆只有用权而非地权,手中农田文书,七十年一个流转,再回到天子的手里。”
将所有权和使用权相分离,这是个极理想的方式,但操作起来太难,萧絮观察众人为难的神色,自己也叹了口气:“罢了,朕也只是个想法,若推起来太难,便先搁着吧。”
萧明一直坐在她旁边执笔记录,闻言抬眸:“母皇若信得过,不如给儿臣拨个封地,儿臣按您的意思的试试,若是十年二十年可行,再推开来嘛,不行也没事,没什么浪费的。”
顾远达扑哧一声,伸手轻轻打他:“你小子,你娘就你一个,哪有给你封地的?”
萧明抱臂躲了下,反驳道:“可不就是我娘就我一个儿,她的不就是我的?”
萧絮笑了下,点头道:“封地可以,但不能太远,朕便把阳平那边的几个郡给你,离得近来去方便,朕再给你拨些长史,你自个试试看。”
萧明仰起头,欣喜地问:“娘,你说真的?你不觉得我太小了?”
萧絮浅笑:“十三岁的少儿郎,我瞧你说话都有点像小鸭子了,应当有自己的主意,你想试试便试试,错了我给你兜着。”
只有实打实地接触过脚下的土地,才能明白治国的意义。
傍晚霞光灿烂,母子俩从永安殿出来,跨过两仪门往后宫走,萧明隔了二寸跟在后,忽出声道:“娘,我在想一件事。”
“怎么了,说吧。”萧絮回头。
萧明感触暮色,认真地说:“娘,今天听你和大臣哥哥们讲税法,儿臣跟您走南闯北过来,知道有时候多加一个种类的税,或许就有成百上千家门户要饿死,今日整个议事厅就十来个臣子,还有母后和我,就把百年来乱七八糟的税种全理清取缔了,我就有点感慨,可是又说不出什么感受。”
“你长大了,朕很高兴。”萧絮拍了拍孩子稚嫩的肩膀,欣慰地说,“你说得没错,站得越高,便会越发觉凡夫俗子的命运,其实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有时十来个人决定家国决策才是常事,更有甚者,庙堂点滴风雨,于百姓便是塌天大祸,因此为人君者一定要心怀敬畏,明白议事厅的十几个人绝不是全部,知道君王一怒,流血千里,做一步想万千步,才算尽职尽责。”
“您放心,儿臣是母皇的儿子,必定不会叫您失望。”萧明认真地回复,少年郎逐渐长成,面颊的两块婴儿肥褪去后,剑眉入鬓,杏眼含星,个子出挑抽长,已到她的下颌。
萧絮点头,满意地道:“我儿会做个好皇帝的。”
“嗯,像你一样。”
“我们一起勉励。”
母子俩说说笑笑地往后宫走,暮色还未彻底消散,便见礼华门后有人持灯笼一盏,遥遥向他们走来。
蔡青禾身着青裳,站在礼华门后,向她伸出手:
“陛下,臣来接您回家。”
(正文完)
(接下来有三个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