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易安!抓紧我,抓紧我!易安!”晚上林睿在梦里念叨着什么,猛地惊醒一下子坐起来,一身冷汗的看着四周,心有余悸的喘气。

身侧的林庭安也跟着醒了,拍拍她的后背问:“做噩梦了?”

“嗯,我梦到她掉下去了。”林睿话语里带上了一点哭腔,“我在梦里重新回到了那天,梦境里的痛苦蔓延到梦境之外,现在我依然能感受到梦里面在精神上造成的疼痛,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林睿边说边小声啜泣,“我几乎用尽每一寸血肉肌肤筋骨的每一丝力气,拼了命冲上天台,在她坠落之前抓住她,可是,我却眼睁睁的看着她掉落下去,我阻挡不了她的手在我手心里一寸一寸的划走,她的手湿津津的全部都是汗,又潮湿又冰冷,最后,冰凉的触感跟着她一起在我手心里消失了,那一个瞬间涌进手掌里的空气好冷。听说,人在恐惧的时候,四肢的血液回流向心房与大脑,四肢末端会温度下降,她手那么凉,一定害怕极了。”

林庭安从后面圈住她,下巴颏抵在她肩上:“不要一直沉浸在责怪自己的情绪中,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和你能做的一切了,易安不会怪你,也没有人怪你。”

“她快掉下去的时候,我死死的抓住她,她跟我说了一句话。”林睿侧向林庭安说。

“说的什么?”

“她说,求求你,放开我吧。”林睿愣愣的一字一句的重复回忆里的这句话,眼睛又不知不觉潮湿起来,“她很痛苦吧,求救的心思都没了,被抓住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求我放开她。”

“好了,睡觉吧,我陪着你。”林庭安让她躺下侧身搂住她,手指温柔地抚摸她的眉眼,轻声安慰她。

“你什么时候回去?”林睿闭上眼睛,许久,又睁开,侧卧面向林庭安问。

“两天以后吧,课程和实习的事情不能延后太久。”林庭安说。

“那明天我们找攸同吃饭吧,你也很久没见她了,她也不怎么好,得了抑郁症,家里人好像还一直给她压力,看她那么难受,我心里也不好受。”林睿提议。

“好啊,听你的。”林庭安回忆起印象里总是一脸平静很少有情绪的陆攸同,微微叹气:“恐怕,她心上的伤痕只会多不会少,你说她家里人一直给她压力?没有在意她在那件事情里受到伤害吗?怎么能再给她压力呢?”

“上次我们一起吃饭,中间她提了几句,没有人在意她难不难过,她反而要去兼顾家里人的情绪,她家人反复跟她说要她更懂事更努力,因为现在她是独生女了,要承担更多的责任,要带着陆易安的份一起努力。”林睿想起来上次见面陆攸同给她讲的,有些愤愤不平:“明明也是有创伤的,还让她承受那么多,抑郁了她都不想告诉家人,因为不期待会被重视,现在还有躯体化症状,除了个别的人,是彩色的,她看什么都是灰白的。”

“先睡觉吧,很晚了,具体的等明天我们见到她再说。”林庭安看了一眼钟表,已经凌晨三点钟了。

“嗯。”林睿听话的蜷缩在她身边闭上眼睛。

陆攸同还在休假中,自然是有时间见她们俩,按照约定时间,提前到了约定地点,稍微等了一会,林睿牵着林庭安的手进餐厅的门,远远的看到她,招招手和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呀。”林庭安笑着说,

“是啊,你是毕业回国了吗?还是中间休假。”陆攸同及为别扭的找话题聊天,她在林睿林庭安面前仿佛回到高中时候的自己,不善言辞,总是生硬的开启一段聊天。

“还没毕业呢,算是回来休假。”林庭安并不介意陆攸同生硬的开启话题方式,顺着她的话说。

“你眼睛好了吗?现在视野里还是黑白色的?”林睿关心她的躯体化症状。

“嗯,看你们两个是彩色的,其他的还是黑白的,不过也挺好的,像是生活在老电影里。”陆攸同轻松的说。

林睿看她故作轻松的接受自己现状的样子,心里一揪一揪的疼,皱皱眉说:“哪有你说的那么轻松,你学的是设计,一直只能看到黑白色以后怎么工作呢,还有日常生活看不到红绿灯的颜色,以及一些符号标记之类的东西也很不方便。”

“和上次失语症一样,只要情绪够放松,慢慢的会自己好,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医生说是心理上反映到身体上导致的。”陆攸同依然表现的不怎么在意,没什么比现在自己的情况还糟糕了,老实说她没有那么多顾虑来考虑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现在她只想躲在为数不多的请假中,逃避设计院里让她感到窒息的工作。

林睿思来想去,总是觉得陆攸同让她心疼,看着她对什么都忍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心里难过又不知道怎么表达怎么安慰,只能应和着一来一去的聊天,心越来越重,话越来越少,酒越喝越多。

陆攸同从来没喝过酒,这次也是第一次尝试,刚刚一杯多点就开始醉醺醺的了,她非常快速的爱上这种酒精冲击之下头脑不清醒晕晕乎乎,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形、晃动的感觉,和林睿互相推杯换盏,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聊着过去的事。

“其实,大学被宿舍的人孤立的时候,我特别无助,当时想给你写邮件来着,因为实在没人倾诉,我去和家人说,家人说求之不得能离着那些不上进的学生远一点,说我是去读书的不是去交朋友的,可是我真的很难受,不过,给你写完邮件,还是删掉了,我觉得你一个人在国外读书,应该比我还要孤独,有更多让你面对的复杂或者棘手的事,这样想着,就把邮件删了。”陆攸同看着视线里唯一有色彩的两个人说。

“你应该给我发邮件的,我肯定会给你回,甚至会回来看你。”林睿说。

“不行,哪有为了朋友的一点小事回来的,不值得。”陆攸同摆摆手。

林睿从她的话里感受到她的不配得感,难过又增加了几分。

一直聊到餐厅停止营业的时间,三个人才离开,林睿醉的有一点走路不稳,林庭安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扶着她走,陆攸同除了视线里的事物晃来晃去,走路倒是挺正常,没什么问题。

三个人走到靠近公园的一块空白场地的位置,林睿坐到长椅上,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陆攸同,回忆里储藏起来的情绪山呼海啸的在这一刻淹没了她,原来那些感受并不是消散了,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藏进了身体,在某个时刻依然会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组织一场情绪海啸,轻而易举的把她重新陷进那些绝望、愧疚、无力、痛恨、责难、不放过自己的复杂感受中。

“陆攸同,陆攸同。”林睿碎碎念着她的名字。

“嗯?你怎么了?”陆攸同坐到林睿旁边问。

林庭安站在林睿旁边牢牢的牵着她的手,她再了解林睿不过了,林睿又把自己淹没进身体里那些复杂的不肯放过自己的情绪中了,她只想安静的陪着她,由着她发泄出来。

“对不起,陆攸同,我没抓住她,我没抓住她,眼看着她掉下去了,我应该再跑快一点的,我应该再跑快一点的。”林睿喃喃自语,情不自禁的痛哭起来

“不要这样,不要责怪自己,不怪你,怪我,是我害死了她!我算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是,我无能,怯懦,明明从小一直看着她被规训,被指责,看着她的心理世界一点点崩溃,却什么也做不了,最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在我面前支离破碎,那天,我刚刚走到实验楼前,发现面前有一道阴影,抬头看的时候,易安慢镜头一样一点一点从高到低,撕碎空气,像个瓷器掉在地上,布满裂缝,裂缝把皮肉撕扯开,鲜血从里面飞出来,刺到我脸上,她的血那么灼热,几乎烧着了我的侧脸。每每想起那天的画面,依然会周身发冷,我一点用都没有,害死陆易安,现在又是抑郁症,成为你们俩的累赘。”陆攸同从未喝的这么醉,也是第一次知道酒精充盈大脑之后的感觉这么美好曼妙,她眼睛里的世界变成被水面折射过后的样子,波光粼粼,又变形扭曲,透着诡异,在这个虚幻感十足的世界里,只有林睿和幻觉里的陆易安才是不变形的,在灰白色的诡异的视线里,也只有她们两个是有颜色的。

“不准说自己是累赘!不准!”林睿推了她肩膀一把,大声说,又把泪盈盈的眼睛望向林庭安,“庭安,易安她有恐高症,她为什么会选择坠楼身亡呢?她的手心冰冷,手汗一点一点的把她的手从我的手里剥离出去,我看着她下坠,渐渐的变成一个小点,降落到地面,摔出一朵血红色的小花,从那以后,我的手冬季夏季都会冰凉出汗,再也没睡好过,这都是我该得的惩罚,惩罚我见死不救,惩罚我眼睁睁的看着她掉下去!”林睿也喝多了,两个人借着酒劲,相互对视倾诉,逐渐情绪失控,瘫在地上哭的歇斯底里,好像是要将几年前就该哭完的歇斯底里,好好补完。

“林睿。”林庭安叫住她,本来想说是陆易安自己做出的选择,不要怪自己,又或者想劝她一切都过去了,不要过分的苛责自己,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即使是陆易安自己的选择,也不能打消林睿没拉住她的遗憾,一切也都过不去,过去仍然横在她们身上,心上,尽管勉强愈合,还是留下了可怖的瘢痕,反反复复裂开长好,时不时化脓流血,把她们拖入走不出去的过往,连带着给未来也划出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