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远程拎着魏乐买给他的衣服,心里越来越别扭,在魏乐家住了不少日子了,现在还要人家买衣服给自己,他心头像是被衣服上的吊牌割开一道口子,窘迫感如同肮脏黏腻的**,流淌沾染着身体里的每一寸血肉,他能想象到进门回家后,魏乐妈妈一定是边擦手边笑着迎上来,接下他们手里拎的大包小包,贴心的为他们到热牛奶,并且说,休息会看看电视吧,饭一会就好。吃饭吃到一半,魏乐的爸爸会打开门回家,洗过手以后加入到饭桌上热火朝天的聊天氛围中,这一切,在他眼前重复播放了太多遍,他太熟悉了,只是今天,因为有了手里的几件衣服,他突兀的觉得窘迫,这几件衣服让他一下自己记起来,自己还是个‘外人’,并不是这个家真的所谓的一份子,魏乐的家始终都是别人家。
想到这,他心里妥协了一般,要不今晚回家住吧。心里这样说的同时,微微叹了口气。
“我晚上还是回趟家吧,挺久没回去了。”赵远程说的有点踟蹰,好像去魏乐家才是自己的家,他提出回自己家的样子,好像一个问父母今晚能不能住同学家的小孩。
魏乐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关切的问:“有衣物什么的需要回家拿吗?你可以让居委会的陈阿姨帮你呀。”
“也不是,挺久没回去了,回去看一眼,拿点东西,春节的时候陈阿姨给我买的练习册还在家呢,刚好顺手拿回来。”赵远程嘴上这么说着,实际内心很清楚,他只是担心失控,赵鹏像一个塞满火药外壳生锈,看着毫无破坏力却找不到引信的炸弹,他只要存在着,就是一种即将发生的失控,在魏乐家的每一个日夜,赵远程都在惧怕这种臆想中的失控,醉醺醺的赵鹏会不会去学校找麻烦,会不会去找魏乐的麻烦,或者,会不会找白老师的麻烦?这个潜在的危险,蜷缩在那间破旧肮脏的房间里太久了,他必须回去看看,最起码能确认一下这颗生锈的炸弹有没有自爆或者主动靠近火源的可能。
大门没关,手掌沾满了被防盗门上被铁锈吞噬成碎渣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油漆,木门被走廊里潮湿的气息舔舐,鼓起大大小小的空鼓包,像麻风病人的皮肤。他伸手推开常年不锁的门,赵鹏光着上半身,周身萦绕着黏腻潮热的汗气,手里攥着半瓶啤酒,贴在胸口上,酒从瓶口一点点的流淌出来,淌满他的胸口,和身上热乎乎的汗气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另一只手无力的垂在地上,只有响亮的鼾声和从他鼻腔中呼出的厚重呼吸能证明躺在沙发上的这个人还活着。
赵远程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把身份证和一些高考练习册以及户口本装进书包里,本来想直接离开,看看时间,这么晚了再去敲魏乐家的门不合适,尽管在很多个深夜,自己被赶出家门,走投无路之时经常去敲魏乐家的门,但是此时此刻,他是有选择的,或者说他面临的境况是可控的,那就不要麻烦人家了。
他如是想着,躺在**逐渐有了睡意,合上眼睛不怎么安稳的进入睡眠。
半夜,他迷迷糊糊感受到有人在摆弄自己的身体,在家睡觉从小自带的警惕性瞬时把他唤醒,赵鹏拿着绳子正捆他,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什么,他用力挣脱,发现绳子已经牢牢地打了死结,他被赵鹏捆了个结结实实。
“你想干什么?你这个疯子!!”赵远程剧烈的挣扎,在**扭动。
“小王八蛋,在外面有人养着你,还知道回来?你心里还有我这个爹没有?王八蛋,兔崽子,死不了的废物,你看我不打死你个没良心的贱种!你也学着不回家?和你妈一样!!贱人!你是个贱种!”赵鹏疯了一样的挥舞手里的皮带,铁质的腰带扣像失控的蛇头,胡乱扭动着有一下没一下的打在赵远程身上,头上,脸上,额角被结结实实砸了个口子,血顺着眼角流到脸侧,染得他半张脸血红一片,他眨巴几下被血液刺激的酸胀疼痛的眼睛,死死的等着眼前疯魔一样的赵鹏,一阵强烈地预感在心底升腾起一个声音,是坦白的时候了。
“我妈为什么不要你?自诩满腹经纶,但是考不上大学,觉得自己是赚钱的料学人家下海赔的血本无归,又去借钱做生意,给家里欠下一大堆债,你无非就是不承认自己是个废物,可你的确是个废物,十足十的废物,没本事没学问找不到好工作,每天和一堆狐朋狗友混迹在一起,除了喝的烂醉你还会什么?哪个人愿意跟着一个废人过日子?我是没办法,要是有办法,也离你远远的!只会用酒精逃避现实,躲在这个破房子里喝喝喝!!迟早有一天,你会浑身蛆虫的死在这个猪窝里,你养的小杂种我会好好给你收尸,这点你放心!”赵远程恶狠狠的对着他连连叫骂。
赵鹏从来没见过赵远程现在的样子,之前殴打也好,辱骂也好,赵远程大多数时间都是一副你随便的样子,偶尔顶几句嘴,甩门而去很久不回家,像这样密集的把自己的所有想法全部泼向他还是第一次,他有点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好好的看看自己的孩子了,过去他在干什么呢?他在心里犯起了嘀咕,答案很快从记忆中浮现,他何曾看清楚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默默长大的儿子,每次的凝视都是在醉酒后的醉眼朦眬中看他,模模糊糊一个影子,印象里,这个人影还是之前那个只会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的小男孩,现在,他才无比迟钝的后知后觉,在他醉眼朦胧和酒精催化下神志不清的时候,儿子已经艰难地长大成人,长成一个有自己判断能力,和出走的妻子一样判定他是个废物的人,站在他面前轻蔑的给予他睥睨眼光的大孩子,这个孩子在某个时刻早已经不属于他了。
他往后退了几步,脚后跟磕在沙发上,没站住一屁股坐在那个破旧的单人沙发上,用复杂的眼神死死的盯着眼前这个视自己为仇敌的孩子,难以置信、愤怒和一些失落的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一时间失了神,竟忘记了自己刚才是在收拾不听话的让他百般恼怒的儿子。
赵远程趁他发愣的功夫找到绳结挣扎着打开,仇视的恶狠狠盯着他,胡乱的往书包里塞了几件衣服,以及已经收拾好的练习册和证件,背着书包摔门而去。
赵鹏垂头丧气的深深一声叹息,没有像以往一样叫骂着出去追逐,闹得街坊四邻不得清净。
老城区过了晚上九点没什么人,赵远程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去谁那里都不合适,他茫然的在街上走来走去,在手机上来回来去的翻通讯录,最终在置顶的两个人里越过魏乐的名字,按了白宜年的电话号码。
“喂?出什么事了吗?”白宜年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困倦,像平时接电话时一样。
“白……白老师,你……还……还没睡吗?”赵远程说的话有点期期艾艾的。
“还没有,多看了会书,准备睡了,反正明天没课,不需要早起。”白宜年静悄悄的打了个哈欠,掩饰着困意说。
“我从家里跑出来了,这么晚了,不好意思去找魏乐,又不知道去哪,只好给你打个电话说几句话,”他突然莫名的急切起来,“我会找个快餐店之类的地方呆到天亮,然后去学校,放学就能跟着魏乐回家了,只是现在没地方去而已。”
“那怎么行,一晚上不睡第二天还怎么上课,你现在哪耽误得起。”白宜年果断的否定他的打算,思绪一会说:“你来学校吧,我带你去男寝找一间宿舍住一晚上,明天你早上第一节课下课去教导主任办公室门口等我,我跟你一起让主任给你暂时办理住宿。”
“好。”赵远程点点头,挂了电话,骑着自己那辆破旧的单车往学校去,刚到校门口,白宜年裹着一件宽大的运动外套站在校门口等他,初春的天气夜晚气温很低,他看见白宜年抱着肩微微发抖,不住的往自己的方向张望,鼻子一酸,埋头加快了蹬自行车的速度,等到停到白宜年面前,刚好飞驰带来的风把鼻酸的感觉吹干。
“头怎么了?”白宜年看见他额角肿起来的青紫以及那道深深的口子,借着学校门口的路灯才发现他半张脸都是干涸的血液,看上去格外骇人,“这是怎么弄的?他又打你了?用什么打的?”
“皮带,他怕我反抗,趁我睡觉把我捆起来了,要不然才不会让他占到便宜。”赵远程漫不经心的说,顺便用袖子胡乱抹了几下。
“这是寝室钥匙,六层最里面的房间626,今年新生有几个退宿的,学校新发的被褥刚好多出几套,宿管都给你铺好了,你先过去,我去拿点碘酒创可贴去找你。”白宜年指指学校正南方男寝的方向,嘱咐道:“记住我以前和你说的,努力离开他,离开这个地方。”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赵远程下车深深鞠了一躬,推着单车往男寝的方向走去。
白宜年回寝室找到医药箱,拿着往外走,陆易安最近心情不好,上课又累,睡得很早,屋子里亮灯,有找东西的声音也没吵醒她,白宜年回身去给她盖上踢掉一半的被子,轻手轻脚的关上门往男寝去。
“明天自己去校医院让校医看看,感染了就不好了。”白宜年仔细的把创可贴贴到赵远程额角的创口上,边贴创可贴边嘱咐。
“实话实说?”赵远程问。
“嗯,实话实说。”白宜年似乎是知道赵远程在问怎么回复校医,自然的接话,“刚好让校医证明你受到虐待,跟学校申请住宿和相应的帮助也方便。”
“知道了。”赵远程闷声说,他看着眼前注意力全部都在他身上的白宜年,突然问:“老师,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么?”
“会,你是我的学生,我有义务关心你。”白宜年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虽然听着有些像外交辞令,赵远程依旧喜欢这个答案,“那你会期待我长大以后的样子么?”
白宜年不假思索:“会啊,肯定比现在更好,那时候的你一定摆脱了现在的家庭,有了自己的生活,长得比现在还高还壮。”
赵远程目光灼灼的看着她,长久地不做声,只是默默的点头。
我一定比现在高,比现在还壮,然后回来拥抱你。他暗暗的下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