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师过生日,六十五岁生日,前一天,儿子儿媳和几位亲戚侄儿已经在一家酒店里为他过了一回,蛋糕,寿桃,儿孙满堂,热热闹闹,是小辈的孝心,也是小辈的面子。不过那天还不到生日,为了调到周六特意提前了。
隔天是正日子,徐老师叫了几位老朋友,在芳菲南苑的家里一聚。
蛋糕是周岚亲手做的。活了大半辈子,就像贾宝玉,学了一身精致的淘气,正经饭不会做,烘焙是一定会的,双层夹心蛋糕,上面用火龙果摆了一个两心相印的造型,再点缀蓝莓和樱桃,比店里卖的还精致几分。周岚穿了一件淡蓝的国风连衣裙,两个荷叶袖显得活泼又优雅,端着蛋糕出现在众人面前,立刻赢得赞美,为徐老师挣足了面子。老朋友们纷纷打趣——“老徐啊!难怪最近容光焕发,这是红袖添香夜读书,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弟妹是个明星吧!看着面熟。”
徐老师一脸骄傲之色,招呼周岚坐到她身边,为大家斟茶。茶艺的门门道道,也是她精致的淘气中的一种,徐老师有一套薄胎厚釉的青瓷茶具,她为大家沏茶,手下是行云流水,面上春风含笑,心里却坎坎坷坷不得劲,红袖添香?自己何时成了一个男人的陪衬?
茶喝了一巡,徐老师朗声说:“你去做饭吧!”
周岚心里又扭捏了一回,最后还是决定给他这个面子,来到了厨房。
面对丰富的食材,她犯了难。有一条多宝鱼,她只吃过没做过,是要清蒸吧?一只整鸡,是炖汤还是红烧?还有一些鲍鱼,要怎么处理?徐老师进来倒水,特意嘱咐了一句:“那个鲍鱼,做成蒜蓉清蒸鲍鱼,特别好吃。”
周岚一听,正要告诉他,这种有难度的硬菜,她根本不会,徐老师已经走出了厨房。
外面有五个人,加上她六个人,那好歹不得做八个菜,这种待客的席面菜,她是做不来的,现在赶鸭子上架,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清蒸最简单,她决定先做。在手机上找了一段做饭视频,就现学现卖,上手了。
鸡就红烧吧。她吃过张仙女做的红烧板栗鸡,味道一绝,这道菜就向她请教。拨打视频电话,仙女很快就接了,周岚虚心请教,正好问到张仙女擅长的部分,便详细给她讲了红烧鸡的步骤,最后又补充说:“记住啊,鸡块焯水,一定要冷水下锅,这样才能把鸡肉里的血水和杂质煮出来。”
“鸡块?”周岚忽然意识到,她案板上的鸡,还是一只整鸡,迟疑道:“这怎样切成块?”
张仙女哭笑不得,只好又给她知道怎样肢解一只整鸡:“从鸡脖子到鸡尾沿脊椎一侧切开,尽量贴着脊骨切,沿脊椎的另一侧再切一刀,将脊椎切下拿走,然后在鸡脖子处V形区域的薄膜和软骨之间切开一道小口,双手抓住鸡胸,慢慢将两端向后弯曲,折断胸骨。……”
周岚皱眉,听得头大,依样做了,一只鸡被切得七零八落,仅“折断胸骨”这一步,简直要了她的命,她闭着眼睛,心一横,双手一用力,忽然一根骨头戳出来,虎口处一阵刺疼,她吃痛地叫了一声,鸡被扔到了地板上,血水和鸡块散落一地,俨如凶杀现场。
客厅里的人听到叫声,一位老先生问:“没事吧?老徐去看看看吧!”
徐老师摆摆手:“不用管,厨房是女人的天下,女人是厨房的主人,不要插手。”
他没有起身,只是隔着很远问了一句:“没事吧?东西掉地上了?”
她很想说“有事”,却只是违心应了句:“嗯!没事。”
鸡终于处理好,按照步骤,炖到了锅里,接下来,她打算处理那些鲍鱼,再打视频过去向仙女请教,这就触及了张仙女的知识盲点,北方人吃海鲜少,更别提做了,什么蒜蓉清蒸鲍鱼,她爱莫能助。
周岚有些懊恼:“算了,已经有清蒸鱼了,这个鲍鱼就不清蒸了。”
说到清蒸鱼,张仙女提醒了一句:“蒸鱼不能蒸时间太长了,八到十五分钟就行了。”
周岚惊呼一声:“啊?我这都二十分钟了。”
说罢,放下手机连忙去关火,把清蒸多宝鱼拿出来。
转眼一个小时过去了,周岚鼓捣了这么久,只做出两道菜,徐老师终于忍不住了,进来巡视一番,皱了皱眉。周岚有些泄气,悄声说:“要不出去吃吧?”
“那怎么行?家宴才是最高的招待规格,这几位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几个聚会,都是在家里吃。”
周岚按耐着一股无名之火,不耐烦道:“行吧行吧!再等一会儿,我再炒两个素菜。”
徐老师又探头看了看,不放心道:“菜不够吧?至少得弄八个吧?那个鱼,怎么先蒸好了?那上桌不是就凉了吗?”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她把他往外推,烦躁极了。
周岚又去清洗青菜,洗着洗着,忽然一阵懊恼,擦干了手,拿起手机,打开了外卖平台。
外卖送来的时候,老先生们正好进了徐老师的书房去看他的字画,周岚给骑手小哥开门,提着两大袋食物进门,一转身,一位老先生正好从洗手间出来,打个照面,对方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袋子上,周岚笑笑,那个人也笑笑,然后各自转身。
精致的淘气还包括摆盘,周岚摆盘那是一绝,堪比米其林三星。普通的菜品,被她用茴香叶、芹菜叶,胡萝卜、小番茄一装饰,马上摇身一变,成了艺术品,摆上餐桌,色香味俱全,格调也高雅。
宾客落座,食指大动,对周岚的厨艺赞不绝口,唯独清蒸鱼和红烧鸡块吃的少。鸡肉炖得不够烂,没入味;清蒸鱼,看似简单,但差之毫厘,做出来口味就谬之千里,因为出锅太早已经凉了,临上桌之前,她又放锅里加热了两分钟,鱼肉口感就老了,徐老师在鱼尾处,竟然还吃到了鱼鳞,他嚼了嚼,咽下了,旁边一个朋友,却坦然地吐出了鱼鳞,徐老师遮掩不过,面子上过不去,说了一句:“周岚,这鱼,卖鱼的人处理得不干净,拿回来咱自己要再处理一下,下次注意点啊!”
周岚骤然变了脸色,嘴角垂下,法令纹也垂下来,正要发作,一位老先生捕捉到一丝紧张气氛,马上举起酒杯,打圆场:“弟妹忙碌了一下午,这杯酒敬你。”
周岚勉为其难地提起嘴角,挤了一个笑,与对方碰了碰杯。
点的外卖里,有一道糖醋小排,徐老师爱吃,朋友劝他:“你高血脂,还有那个冠心病,饮食还是要注意,少吃点肉。”
大家都玩笑起来,有人说:“对,你少吃点肉,让老李多吃。”
冠心病?周岚从来没听徐老师说过。
徐老师倒是超然:“前些日子才体检,没啥大问题,那个数值已经很低了。”
大概是上天惩罚他说大话,他语音刚落,忽然感到心口一阵绞痛,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似的,憋闷,呼吸不畅,脸色瞬间煞白,他一手抚住胸口,一手撑住桌子,已说不出话来。
“老徐,你怎么了?”周岚吓坏了。
大家都慌了。
还是刚才劝他少吃肉的那位老先生了解情况,低头询问:“不舒服了?药在哪儿放着?”
徐老师指了指玄关处挂的外套。周岚连忙去翻找,在外套口袋里发现一个小瓶子,拿过来后,朋友们确认无误,倒出一粒白色的小药片给徐老师服下。
后来周岚才知道,那个药叫硝酸甘油,是冠心病常备药,是血管扩张药。
徐老师服过药,在旁边的沙发上略躺了躺,很快恢复了常态,脸上恢复了血色,气息平稳,不一会儿,又像没事人一样,回到了餐桌旁,和大家谈笑风生。
周岚心有余悸,柔声劝他:“要不要回房躺一会儿?或者去医院看看。”
徐老师讳疾忌医,有些愠怒,声色严肃:“我的身体我知道,不用。”
吃完饭,大家都没有要散的意思,好像都忘记了刚才的一幕。有人抽起了烟,找不到打火机,徐老师让周岚到厨房找打火机,茶也凉了,又要洗一遍茶具,再沏一次茶,有人提议打麻将,很快,麻将桌掀开,哗啦哗啦,战局拉开。
餐桌上,刚才的摆盘艺术品,早已杯盘狼藉,汤汤水水滴在桌子上,厨房里,也凌乱不堪,她虽然只做了两道菜,却用了三个锅,七八个盆子。周岚看着就头大。
她不想再干活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在这里做了半天的厨娘,如果未来的生活就是做一个厨娘,一个病老头的保姆,这不是她要的生活,那点陪伴和甜蜜带来的灵魂的悸动,和这些琐碎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得不偿失。她听着嘈杂的麻将声,叹了口气。她想回去了,回到自己那个单身的,宽敞的的房子里,空落落的,但不染尘埃的房子里去。
她洗了手,从包里拿出护手霜抹了抹,款款走过去,和在座的各位告别,和徐老师告别,理由也很充分——儿媳临时有事,她得过去照顾孩子。
徐老师有些错愕,看看她,又瞟了瞟餐桌,欲言又止,她马上敏感地读懂那目光里的含义,淡淡地说:“我叫了小时工过来打扫。”
徐老师有一种被看穿的尴尬,脸部肌肉**脸一下,有些失落地说:“我是说,蛋糕还没吃。”
“不吃了,我要控糖。”
他屁股没动,有个不识趣儿的人还打了一张牌出来,并虚与委蛇地客套:“谢谢弟妹的大餐,下周再聚。”
她道了别,款款走向玄关,俯身换鞋,抬眼时,发现徐老师在看她,那目光里,有疑问,有失望,也有一丝无奈,她与他对望,淡淡地笑了笑,站直了身,转身去开门,听到徐老师大声叮嘱:“开车小心点哦!”
口气随意的像多年的夫妻。
她出了门,在门口略站了站,里面传来欢笑声,那已经是不属于她的另一个世界了。她知道,她跨出了这个门,再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