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五,住在她家对后院的那家老太太忽然去世了。也许死在二十四的夜里,或者二十三,谁也说不清。下午,儿孙们都回来了,灵堂设起来,门口挂起了白幡。

薛老太八十多岁了,独居,一儿一女,大儿子也六十多了,在县城居住,女儿早年做生意,在外地定居,常年难回来一次,薛老太被分别接到儿女家住过一段时间,不习惯,怎么也不去了,她一个人住在村里,身子骨还硬朗,头脑清晰,能自己做饭,大孙子一两周回来看一看,村里有个自家的侄媳妇,时不时照看一下,有时做了好吃的,给端一碗。老太太每天坐在门口的墙根下,像一尊雕塑,只是这雕塑眼珠子会动,总是长久地看着村口的方向,有人经过,她的目光从村头看到村尾,有人跟她打招呼,她总是热情地回应着,也不记得是谁。张仙女回来那天,坐的大勇的车,还看到过薛老太,她叫了声“姨”,大勇车骑得太快,老太太大概没听见。好好的人,前两天还好端端的,说没就没了。

张仙女去吊唁。遗照里的老太太慈眉善目,在世时,也是个很和善的人。想起人世无常,她免不了落泪。

吊唁完在门口和妇女们聊天,听说老太太死于心梗,咽气时身边没有人,发现时已过去了两天,人都僵硬了。儿女双全,走的时候还这般凄凉,推人及己,大家都一阵唏嘘,有些伤感。

村里就是人情社会,红白喜事,村里人能来的都来帮忙,都在给自己攒人品,老马做执事客,张仙女也在后厨帮忙洗碗。这薛老太家和老马家细论起来,也沾点亲,马驰黄昏时分回来了,先去吊唁,上礼,人前露个脸。

后厨是临时搭的棚子,马驰出来,张仙女刚洗碗一摞碗,擦了擦手,母子俩就站在一棵树下聊天。

大冬天,洗碗水都是冷的。马驰心疼母亲,劝她:“有我爸在这儿帮忙就行了,你回去歇着。”

“回去也没事。我们现在不帮忙,将来我们去世了,都没人给抬棺材。你要是没事,也留下帮忙。”

“我还得上班。”马驰连连拒绝,他最怕母亲这一套人情世故,对老人们来说,是人情,对他们年轻人来说,是困扰。

张仙女又说起老太太惨状,唏嘘道:“有儿有女的,最后还落得这样下场,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将来我和你爸老了,两个人还好说,谁先走了,剩下那个人最可怜,可咋办……”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儿子,继续说:“就住养老院算了,也不给你们添麻烦。”

即使是养老院,也不是人人能去的,张仙女也就是说说而已,对儿子“撒娇”,果然,马驰一听这话,马上佯装生气地说:“咋可能?别把我们说得跟白眼狼一样,怎么可能让你们去养老院呢?”

张仙女这样说,就是想听到这样的答案,得到一种口头保证,确认自己将来不会这样晚景凄凉,至于将来到了那一步,到底和谁生活,他们还没讨论过。她和老马总觉得那个想象中的“晚景”还早着呢!

马驰也觉得那个“晚景”还早,但是薛老太的死也给他了不小的触动。母亲这半年不在家,他每周回村一趟,有时趁着下乡外出,也会顺便回家看看,父亲一个人在家,日子过得不比薛老太强多少,家里天天冰锅冷灶,他每次回去,或者带父亲去镇上吃一顿改善伙食,或者带了菜在家做一顿,他也让父亲跟他去县里住,老头子自由惯了,死活不愿意,在马骋家那一个月的情形,他也有耳闻。回县城的路上,他也一直在思量父母将来的养老问题,但想来想去也是无解。

第二天下班,马驰又回来了,还带来了电信的一个安装工人,说要给家里安监控。

老马正好在家,一听安监控,就骂马驰乱花钱,怒斥:“监控谁呢?我有啥监控的?多钱?两千多?你钱多了烧的啊?”

工人拿着工具,犹豫了,不知道该听谁的。

张仙女也反对乱花钱,觉得没必要,劝马驰不要装了。

对门经常和老马打牌的妇女开起粗俗的玩笑:“肯定是仙女让装的,她在城里,害怕你一个人,把相好的带家里来,所以要监控你。嫂子,你把这钱给我,我帮你监控。哈哈!”

老马也是个爱玩笑的人,接过话茬调侃:“我哪有相好?我相好的就是你。”

马驰好说歹说,父母都不同意装,还挨了一顿批,最后只能打道回府,还让工人白跑一趟,临走的时候,马驰气急败坏:“行行行,我以后不管了,爱咋咋地吧!”

第三天,薛老太太下葬。要找十二个身强力壮的壮年人抬棺材,找来找去,相熟的人里,竟然凑不齐十二个人。年轻人都往城里奔,出去打工了,村里剩下都是些老弱病残,老马环顾四周,一咬牙:“我来。”

老马魁梧,又常年做体力活,身体健康,甚至还有肌肉,不比那些小伙子差,他也算薛老太太的晚辈,抬棺送一程也是应该的。执事的头儿想了想:“行!本来八个人就行,这不是为了体面好看点嘛!你抬边上,搭把手的事。”

哀乐响起,孝子摔火盆,棺材起灵,炮响三声,哭丧声四起,送葬的队伍浩浩****。清池村地处黄土高原,地貌有塬有峁,虽然这几年施行火葬,村里人还是习惯把骨灰葬在塬上的自留地里,一说起死亡,大家都隐晦地称之为“上塬”。到塬上要上一个坡,有点陡,老马走在外围,木杠扛在肩头,走平路倒不吃力,一上坡,腿脚有些不得劲了,队伍速度慢下来,他更觉肩头沉重,难以支撑,恰好脚下一个土坷垃一滑,他一个趔趄,就要跌倒,他急中生智,膝盖着地,一咬牙撑住了。人群惊呼,其他抬棺人也被影响,棺材微微颠簸。棺材不能中途落地,要是棺木碰到地面是大忌,谁知老马半跪在那里,竟站不起来了。

张仙女跟在送葬的村民里,眼见队伍停下来,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老马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棺杠像铁棍一样,像要嵌入肩膀。执事的人连忙临时拉了两个人顶替,那两人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杠木,才把老马解脱出来。

虚惊一场,唢呐继续吹起来,队伍逶逶迤迤上塬了。

他大口喘着粗气,索性就席地而坐,在路边土坎上休息。

张仙女从人群里走过来。

老马的裤子膝盖被蹭破了,手掌上也全是土。

“是你刚摔倒了?”她在后面听说了。

“没倒。”

“逞什么能?你还以为你是二十岁的小伙子啊?”

老马望着天边的一丝阴云,叹了口气:“我咋觉得二十多岁还是昨天的事?”

“老了。要服老。”

“我多大了?”

“65,你比我还小一岁,咱也是快上塬的人了。”

“胡说啥呢!电视上说了,六十多岁,还是中年人,在日本,七十多岁还在工作。”

“走吧!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