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琴昏昏沉沉,眼前朦朦胧胧,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像走在一片荒野。她的身体轻飘飘的,没有疼痛,没有知觉,如游魂一般。黑暗越来越深,她如盲了一般,和黑暗融为一体。

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一般,又好像只是一个打盹儿的功夫,她幽幽地醒转,看到思瑶,思诚,她的儿女们。他们焦灼地围在她的床边。

是个不大不小的手术,十二指肠长了个息肉,手术切除后,需要卧床休养。谁来照顾是个问题。

老刘来了,进来晃了一圈,就站在床尾,空洞地说:“醒了。”

她有多久没有见过老头子了?一个月,两个月?分居有五六年了吧?两人各住着一套房子,都乐得清静,逢年过节和儿女们聚一聚,还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她一个人住老房子,清闲自在,广场舞搓麻将旅游都玩遍了,一个人回到屋里还是孤单,觉得自己像被世界遗弃了一般,好在女儿儿媳都生了孩子,她成了抢手的香饽饽,香喷喷的小孙女抱在怀里,浑身都有劲儿。米粒儿周岁宴上,老头子想抱抱孩子,孩子认生,躲着他,直往玉琴怀里钻,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值了,比他这个退休的处长有用。

玉琴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

老刘和儿子聊了几句玉琴的病情,有点心不在焉。玉琴看得出,他急着想走。

“手术和治疗得花不少钱吧!需要用钱说一声。”老刘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这是玉琴和老头子几十年的老规矩。

思瑶忙推辞:“不要不要,费用我已经交过了。”

虚弱的玉琴从喉咙里艰难地发出一声嘶鸣:“嗯?”

老刘知道她的意思,走到床头,把信封塞到她的枕头下,又退回到床尾。做完了这一系列流程,他像完成任务似的,松了一口气,对儿女嘱咐道:“照顾好你妈,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转头又对着病床,连玉琴的脸看也没看,像是对着空气说:“好好养着,我回了。”

然后就走了。

失望吗?玉琴早已经心如死灰了,年轻时他出轨,她也吵过,闹过,民政局的离婚登记处去了无数次,谈不拢就拖着,说了为了孩子,也有心里的不甘,一年一年,都疲了,也没有非离不可的必要,也没有过下去的劲头,就这样耗了一辈子。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多少人到最后都是这样相看两生厌,陪伴?不需要,黄泉路上还不是一个人走,我有孙儿万事足。

还没有排气,不能吃饭。思瑶用棉签沾水给母亲润了润嘴唇。

玉琴肚子里火燎一般地不适,说不上来是饥饿还是疼痛。她索性闭上眼睛,再睡一觉。

儿女们以为她睡着了,就坐在床边,开始商量谁来照顾母亲的问题。

思诚说:“我得上班啊,你嫂子也得上班。”

思瑶根本没想推脱责任让他管,但还是抱怨:“谁不上班?米粒儿最近生病,我已经休假好几天了,一堆事,患者都排满了。”

“你是老板,上不上班,休不休假,还不是你说了算?”

思诚在区政府上班,三十好几混上个副科,再往上很难了,清水衙门,旱涝保收,而妹妹这几年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他言语间总是不自觉地带出股醋味。

听口气,哥哥没打算管。思瑶克制地冷笑了一下,讽刺道:“那可不是,我是老板,关门大吉都行。”

“谁让你关门大吉啊!这话说的,但事实摆在眼前,这不是商量着来嘛!”

“你这叫商量吗?你这是推卸责任。”

“我怎么推卸责任了?我没说不管啊?再说了,妈一直帮你带孩子,这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你不能光多享受权利,少承担义务吧?”

哥哥毫不避讳,但说的也不无道理,思瑶懒得跟他再计较,没好气道:“你今天是不是也请假了?赶紧回去吧!”

谁知,还没硬气两秒,她忽然回过神来:“天啊!六点了,米卡放学了。米粒儿跟新来的保姆在家,不知道怎样了?”

她一边手足无措地穿外套拿包包,一边给哥哥叮嘱:“我先去接米卡,妈这里你先照应着,其实刚才我已经请了一个护工。还有什么事咱俩回头再商量吧!”

思诚在身后喊:“别急!开车小心点。”

晚高峰已经到来,思瑶一路心急如焚,班主任给她打了电话,问为什么没人接孩子,思瑶正在等红灯,老师说把米卡放在门岗处,她要先下班了。紧赶慢赶,赶到学校时,已经是六点四十五,米卡背着硕大的书包,孤单地坐在门卫室,那个门卫大叔一见到思瑶就批评,“怎么这么晚才来接孩子?你们这些家长心也太大了。我也该下班了。”

思瑶忙不迭地道歉又道谢。

上了车,米卡垂着头,看上去不开心的样子,说在学校里被同学打了,踢到了膝盖,思瑶正在拨梁阿姨的电话,奈何一直打不通,有了小康的前车之鉴,她难免又胡思乱想,米卡又喊饿,思瑶一阵心烦意乱:“别说话了,饿了现在说有用吗?”

孩子委屈地瘪瘪嘴,不说话了。

一路狂奔,出了电梯,打开家门,看到眼前的一幕,她心里悬的那块石头才落地——米粒儿坐在宝宝餐椅上,梁阿姨正在给孩子喂饭,屋子里井井有条。梁阿姨问:“你妈妈没事吧?”

思瑶长长地松了口气,疲倦地摇摇头,简单说了母亲的情况,感激地说:“阿姨,谢谢你!”

“我包了点馄饨,现煮就行。”转头又笑对米卡:“你就是姐姐吧!好漂亮啊?吃不吃馄饨?奶奶去给你煮。”

热腾腾的馄饨很快上桌,米卡饿了,狼吞虎咽,思瑶看着香喷喷的饭,却一点胃口也没有,热气扑在眼睛上,眼底一酸,想哭,忍住了。

思诚发消息来:“孩子接上了吧?家里没事吧?”

“没事,都好着呢!”

“妈这儿都好,排气了,这会儿醒着,能吃东西了。今晚我陪着,你别担心。”哥哥总算说了句人话,这才像小时候那个时时事事护着她的哥哥。

思瑶说:“哥,谢谢你!”

“但是明天白天我可得上班啊!真不好请假。”

“白天有护工呢!护工现在在吗?还行吧?白天我也会过去。”

……

退出了聊天,思瑶才想起米卡刚才在车上讲的她和同学打架的事,再问了一遍,撸起孩子袖子看了看,有两道细细的指甲划痕。她松了口气,拿出碘伏,给伤口消了消毒,又拿出手机,联系了对方家长,小心措辞,有理有据地把整件事说了,对方家长也是讲道理的人,先关心了米卡的伤情,表示和自家孩子了解情况后如果属实,定要诚恳道歉。

思瑶知道米卡的伤口只是小事,但孩子给她倾诉学校受到的“伤害”和委屈,她一定不能坐视不管,她必须要有一个重视的态度。米卡是个女孩子,教育问题上许多小事都不可行差踏错,又是老大,会更敏感,思瑶在决定接受意外到来的二胎时,征求过米卡的意见,并且曾暗下决心,绝不能因为二胎,对老大有一丝怠慢,要给她更充足丰沛的爱。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刚才在车上对孩子不耐烦的态度,让她意识到,二胎家庭,两孩要一视同仁,爱要有增无减,其实很难,但她还是得努力平衡。

“米卡,刚才在车上,因为外婆生病,妈妈心里着急,没有认真听你说话,对不起!”

米卡已经知道了外婆生病的事,她乖巧地表示:“没关系,我没有怪你,我也很担心外婆。”

吃完饭,米卡写作业,梁阿姨陪米粒儿玩,才半天功夫,米粒儿已经和阿姨熟悉了,梁阿姨做个鬼脸,孩子“咯咯咯”地笑。思瑶觉得浑身如散架了一般,歪在沙发上就再也不想动弹。别看思瑶在工作事业上独当一面风生水起,家里这一堆事,她却一窍不通。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上大学就在本市,脏衣服都是积攒一个星期拿回家洗的,结婚后带孩子有母亲和阿姨,现在母亲忽然病倒,她好像失去了主心骨一般。过去她还总嫌母亲在家唠叨,聒噪,开玩笑说,一个女人就像五百只麻雀,现在母亲病倒住院了,她才意识到,母亲,是左膀右臂,是耳目股肱,是千军万马啊!现在,她不知道可以信赖谁?依靠谁?

恍恍惚惚,靠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儿,手机响了,是米粒爸爸打视频过来。只要他晚上没有手术,每晚和孩子们视频,是每天雷打不动的惯例。

思瑶接起来,把手机交给米卡,父女俩聊起来。

思瑶是和清让分手后,和现在的丈夫米晓峰相亲认识的,也是部队医院,两人也算门当户对。和清让分手后,也不算消极应对,晓峰也是她看中的,但没有了年少的热烈和冲动,总觉得隔着一层。米卡一岁时,丈夫工作关系有变,调去了北京,从此开始了两地分居的日子,米粒儿是意外来的,思瑶不想要,丈夫支持她要,说一个孩子太孤单,孩子多了热闹。她生了,孩子多了确实热闹了,可这份热闹里,永远没有爸爸,她心头那股冷清,有谁知道呢?

米卡和爸爸说完话,把手机交思瑶。爸爸想看看米粒儿,米粒儿被阿姨带到楼上的房间哄睡了,思瑶说:“她睡了。”

他感觉到她口气里的生硬和敷衍,忙赔上笑脸:“累了吗?今天工作忙吗?”

思瑶没有和他说母亲手术住院,也没有说孩子生病,换保姆,说什么都没用。她多余一个字都不想说,从嗓子眼里发出:“嗯!”

“累了就早点休息。吃饭了没有呢?可别为了美为了减肥不吃晚饭,一定要按时吃饭。晚上睡觉前喝一杯牛奶,维生素片也记得吃啊!”

“嗯!”

“现在那边挺冷了吧!早上出门穿厚点,别整天穿裙子露着腿,老了会腿疼的。”

“嗯!”她感到眼皮在打架,快睡着了。

“开车小心一点,给车里放一双平底鞋。”

明明是和风细雨般的体贴和叮嘱,她却感觉到有无数台轰炸机在头顶飞,头痛欲裂,她忽然发飙,压低声音怒斥:“你够了。我成年了,我不是傻子,饿了渴了,冷了热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你说尽了爱我的话,却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这种廉价的关心,我不需要。”

说罢!她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