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忽然“哗”一声被大力推开,她们顿时愣住,映雪看着在婆婆怀着扭动的孩子,一眼就看到了孩子额头的淤青,再看着张仙女手上的粉底液,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气不打一出来,一时失态,厉声道:“你们在干什么?琪琪的头怎么了?”

张仙女尴尬地笑笑:“我跟你妈想找个药给孩子抹一抹。”

卢映雪冲上来,不由分说从周岚手里抱过孩子,焦灼地查看孩子的伤,不动声色地怒视了婆婆一眼,有外人在侧,还是压了压火气,小声埋怨道:“怎么搞的?”

周岚脸上的表情像流沙一样变形、无力,那无懈可击的招牌微笑变得不对称了,垮了,虚弱地说:“昨天我上了个厕所,孩子从车里爬出来。不严重,我用冰敷了,再热敷,已经散了一些。”她随口撒了个慌。

孩子急着出去玩,卢映雪还是识大体的,给足了婆婆面子,平了一口气,违心地说:“没事,孩子磕碰难免,养两天就好了。”

她抱着孩子出去了。外面欢声笑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张仙女和周岚面面相觑,从卫生间出来,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她们之间流动的空气,悄悄地改变了。

回去的路上,孩子们都累了,一上车就睡着了,婆媳俩各怀心事,都默默不语。两家离得不远,拐个弯就到了,正是黄昏时分,小区门口,商贩出动,推着车子卖鲜花的小贩也来了。晓苒以前问过价格,这种流动小贩的鲜花卖得很便宜,但她从来没买过。此刻,她心里微微一动,叫马骋停车。

她下车,问了问价格,百合和玫瑰比较贵,她选了两束小雏菊,不过四十元。花拿到手里,她犹豫了一下,冲马骋笑了笑:“你下车,过来一下。”

马骋没有下车,把头探出一些,有点不耐烦:“怎么了?快点走吧!这里不能停车。”

“我没带钱,你付下钱。”

马骋倒也没驳了她的面子,只是说:“这花儿都不新鲜了,还卖这么贵,二十就好了。”

这价格小贩自然是不答应了,尴尬地笑笑摇了摇头。马骋催促:“上车吧!改天再买。”

晓苒拿着那束花,左右为难。

若是别的事,张仙女定要帮儿媳说话,但是这把小雏菊,不当吃不当喝,村里田间地头一揪一大把,还要花钱买?她不能理解,大大咧咧地说:“下次回老家,我带你去摘,地头长了一大片。”

晓苒忽然恶狠狠地把花塞到花贩手里,也没上车,转身步行回家了。

回到家,晓苒一直在房间电脑上忙碌,没出门,马骋和母亲照顾两个孩子吃喝拉撒换衣服洗澡,也没人发现她有情绪,就算有,她都会自己消化了。

不仅如此,过了一会儿,马骋还进来训导她:“你好像不高兴?”

“没有。”

“不高兴我也得说两句。今天这个事,不是花的问题,也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

“是秩序,经济秩序和生活秩序的问题。我们家花钱,要遵循我们家的秩序,要遵循我这个财政大臣的秩序,秩序一旦打破,就很难重建。你懂吗?”马骋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一丝恬不知耻的笑,拍拍她的肩:“走!别生气了,出去吃水果。”

晓苒当然听懂了,就是这个家,花四十块钱,也得听他的。她没心情和他争辩,也辩不过他,反倒觉得自己自讨没趣,沮丧极了。“不去。”

聊天框里,齐一安回复了她刚才的问题:“去啊!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去。由社区出面,办一个手机课程的讲座,顺理成章,这些老人,就是我们潜在的生源啊!这是双赢的事。”

她看着屏幕,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婆婆端着一盘刚洗好的草莓走进来,放到她桌上,谄媚地笑:“我刚在卖花的旁边那个水果摊儿买的,专门给你买的,四十一斤,你尝尝,吃到嘴里甜,进了肚子落了实惠,你说是不是?”

老人这样陪着笑脸,晓苒心里五味杂陈,也不好再抻着,牵强地笑了笑,忽然又想起白天卢映雪让她去社区讲课的事,不放心地问:“妈,映雪姐怎么突然想起来让我去讲手机课程?你真的没有给别人透露我换工作的事?”

“我这嘴,比保险箱还严,你放心吧!我跟谁都没说过,映雪这个想法,纯属巧合。”张仙女又把草莓往晓苒面前推了推。

晓苒若有所思,拿起一颗草莓放进嘴里,甜,红尖尖是一口饱满的带点奶油味的汁液,回甘中,浸出一丝淡淡的酸来。

早上十点,深秋的太阳暖烘烘,张仙女推着孙女准时出门遛弯,顺便带上家里的垃圾。洗手间的垃圾袋里鼓鼓囊囊塞了两个长方形纸盒子,看上去崭新,连外面的塑料膜也没有撕开。她不放心,扔垃圾的时候打开看了看,发现纸盒子上写着英文字母,里面还装着东西,整整齐齐一沓面膜。她把面膜盒拿出来,拿给江江奶奶看,江江奶奶也不认识英文,但是眯眼看了看纸盒底部的一串日期,说:“好像是过期了。”

张仙女这一代人,是吃过苦的,爱惜东西,馒头长了霉点,把皮扒掉,馒头芯热一热能继续吃;香蕉黑了,切掉变黑的一半,留下完好的部分吃掉。这面膜写的还是外国字,肯定很贵,就这样扔掉太可惜了。她把面膜又放回了童车的袋子里。

滑滑梯旁边,平常带孙的几个熟面孔都在,唯独不见玉琴。多米奶奶平日跟玉琴爱斗个嘴,互相嫌弃,一时不见又惦记,问:“咋不见炫迈老太?”

江江奶奶努努嘴:“那不是她家保姆?你问问。”

玉琴女儿家的保姆,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听江江奶奶说,前面好几个保姆,都让玉琴挑了错处辞退了,这个保姆,是她亲自把关的,话不多,有眼色,会用各种电器,不老,也不太年轻,不太好看,完全符合玉琴的标准。

保姆走近了,很有距离感地跟几位熟人点头微笑打了招呼。

多米奶奶问:“玉琴怎么没下来?”

保姆克制地轻笑了一下:“她啊!学车去了。”

“学车?”

江江奶奶和多米奶奶大吃一惊,像是听到天方夜谭,还想细问,保姆已不动声色地加入了自己的小团体——保姆团。保姆们像奶奶们或者姥姥们一样,一个眼神,一个语气,在人群中就能迅速地能迅速分辨出同类并加入其中。她们和奶奶们姥姥们聊不到一起,和同伴们吐槽一下各自的雇主,才能身心健康。

在保姆小康的眼里,贺玉琴是一朵大大的奇葩,在她的眼皮底下工作,不仅要忍受“炫迈”停不下来的聒噪,还要接受她二十四小时雷达一般的目光监控,最近又突发奇想要学车,每天去驾校练半天,小康如遇大赦一般,才得以喘息片刻。

几个保姆在悄悄打探各自的工资,抱怨自己带的孩子多淘气,吐槽雇主刻薄,张仙女冷眼旁观,这个小康确实和别人不太一样,她话少,自己不太说,但是个好听众,时不时发出各种语气词:“啊?真的吗?”“天啊!怎么能这样?”“不会吧?”“哈哈哈!这也太搞笑了吧!”讲话的人得到热烈回应,讲得更起劲了。

小康是个聪明人,心里明镜一般,保姆之间打探工资,背后说雇主是非,是大忌。她的女雇主思瑶大方和气,给的工资不少,她还想长期干下去。

玉琴的小外孙坐在童车里,手里拿着一块儿饼干啃着。孩子快一岁了,在车里坐不住,想下地,扭来扭去,饼干掉到了地上,小康看见了,把饼干捡起来,吹了吹,又塞到孩子手里,安抚了一句:“小米粒乖啊!吃饼干!”转身又加入了聊天大军。

看着孩子又把饼干往嘴里送,张仙女看不下去,连忙阻拦:“乖啊!这个掉地上了,不能吃了。”说着,轻轻地挡了挡孩子的手。

孩子以为抢她饼干,哭了起来。小康转过身,张仙女惹哭了孩子,有点尴尬地解释:“饼干掉地上了,有细菌,不能吃了。”过去张仙女也秉持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态度,但对于孩子的事,她特别谨慎上心。

小康和气地笑笑,用审慎的态度说:“阿姨,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根据科学测试,食物掉在地上,三秒钟之内,还没有被污染,是可以吃的。”

“啊?有这说法?”张仙女被唬住了,迟疑道:“可是……”

小康没有再做解释,疏离客气地笑笑,推起了童车:“走!米粒,我们去看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