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两点十五分,苏糖依然无法合眼。安妮的眼神和老沈的警告成了她陷入到纠结状态的根源。她既无法离开彭哲,也无法对失踪死亡现象置之不理。生活的局面把她抛掷进入一个如此进退两难的痛苦境地。

微弱月光透射进入卧室里,一个身影走到了床边,低下头,轻吻了苏糖的额头。

“怎么还不睡?”彭哲柔声细语。

“我老公还没回来,我怎么睡得着。”苏糖看到彭哲松了松领带,他十分疲倦地靠着床头坐了下来。“很累吧?”苏糖也爬起身和彭哲肩并肩靠在床头。

“是很累,不过,画展的布局都规划好了。也算是有成果。”彭哲揉了揉眼睛。

“有安妮帮你,应该会很顺利。”苏糖还是无法避免地提起了安妮。

“嗯。跟她在一起工作,总是事半功倍。Forever这些年发展很好,安妮是有一半功劳的。”彭哲伸了一个懒腰,眼看就要不洗澡就睡下了。

“安妮漂亮,性感,有能力,也很有个性。这些年来,你为什么没有爱上她啊?”苏糖还是问了。

几乎半眯着眼睛,困倦极了的彭哲听到这个问题,眼睛一下睁大了,像是清醒了起来:“苏糖,你怎么了?突然问这种问题?”

苏糖也觉得自己很唐突,她也不能告诉彭哲,自己是因为在老沈那里看到了安妮的资料,然后无法自控地嫉妒而去了Forever大楼吧。她其实是好奇起彭哲和安妮一起工作的状态了,才忍不住去看,结果看到了,就更无法克制嫉妒的情绪了。

“没有……我失眠,脑子就会胡思乱想。你累了,赶紧洗澡,然后睡觉。”苏糖一边说一边下床:“我去帮你弄洗澡水。”

一只手,拉住了苏糖的手腕,顺势她就被拽进了彭哲的怀里。

“你是吃醋了吧?这些年来,我老婆还是第一次因为我而吃醋了呢。”彭哲说得平静温和,苏糖却听得有些慌张。

“安妮……知道你……不是江诣吗?”这几乎是苏糖最好奇的问题了。

彭哲翘起嘴角,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觉得,安妮可能很欣赏,那个热情神秘,有艺术气息又偶尔疯狂的江诣。她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但她其实不知道,本来的你,不是那样的……本来的你是低调和沉默的。”苏糖不敢抬头去看彭哲。

“看来,江诣在你的评价里,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啊。相反的是,彭哲倒变成了一个不值得女人去喜欢的男人了。”

“哪有……我只是觉得安妮那样的女人不会喜欢彭哲那样的男人。”苏糖说得实在。

彭哲慢慢放开了拥抱着苏糖的手臂,然后一个人下了床,颓然地靠着床沿坐在了地板上。苏糖有一种说错了话的感觉。

“其实情况恰恰相反。”彭哲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烟头在黑暗里一熄一灭地交替出现。

“你的意思是?”苏糖也马上打起了精神。

“安妮知道,我不是江诣。恐怕,她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识别出,我不是江诣的人。”彭哲依旧是平静的语气。

苏糖感觉到自己的心沉了一下,但她没有再说话。

“那一年,我伤还没有痊愈就回到了法国。我没有江诣的基础,人生地不熟,也不会法语。无论在生活和学习上,都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至少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我过得并不容易。那段时间里,都是安妮在帮我。”彭哲娓娓道来,过去的时光在他平静舒缓的讲述中,就像一部电影一样在苏糖的想象中展现了。

浪漫而热情的江诣曾对同一所大学读书的安妮颇有好感,同为艺术之家和富二代的背景,却让安妮对江诣并不感兴趣。相反,新学期开学以后,安妮发现,过去总是去撩拨她的江诣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他对她十分疏离,这倒反而激发了安妮的好奇心和好胜欲。两个人的局面发生了对调,安妮变成了主动的那个。

彭哲虽然遇到了很多困难,但他毕竟非常聪明,无论是法语,专业课,还是法国的大学生活,他都几乎做到了短期内的速成。日以继夜地学习,一次又一次碰壁也不妥协。那种安静,沉默,隐忍却坚定,智慧的气质深深打动了安妮。那时候,她给彭哲拍了很多照片,几乎都是他不注意之间,她的照片就拍出来了。安妮发现,自己彻底沦陷了,她爱上了那个即使冷峻疏离却依然富有魅力的男孩。

“其实,因为怕别人识别出我不是江诣,我几乎断了和所有人的关系。但有一天,安妮来我租的公寓找我,她说,她知道了江诣在国内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叫彭哲。而且彭哲遇到车祸身亡的消息,媒体也有报道过。她就问我,是不是彭哲……”

“你会把身份的秘密告诉她?”苏糖惊起,坐直了身子。

“我当然不能承认啊。但是她很笃定,我不是江诣。他说我们两个人,在她的感觉里,有天壤之别。她说,她不喜欢应有尽有,嚣张疯狂的江诣,那个江诣和她太像了。她喜欢气质孤独,充满了自卑,疏离,而显得高冷的彭哲。”

“既然你和所有人都断了关系,为什么还和她保持着朋友的关系啊?”苏糖心里的那种不舒服,不甘心的感觉几乎膨胀到了不可抑制的状态。

“那首歌是怎么唱的——对我好,对我好,好到无路可退;可是我也很想,有个人陪,才不愿把你得罪;于是那么迂回……在法国,我很孤独,甚至有时候,也很无助。我可能也需要个朋友。从朋友或者事业搭档的角度来看,我对安妮也非常好。”彭哲站起身来,在烟灰缸里戳灭了烟头。

“嗯。残忍也不失慈悲。歌是那么唱的。”苏糖点头:“我去给你放洗澡水,你这么累,泡个澡,可以缓解疲劳。”

苏糖走向了浴室,她没有再看一眼身后的彭哲。她内心里感到一种悲伤,这种感觉很复杂,她嫉妒安妮在法国“雪中送炭”一样的存在;她又心疼彭哲改换身份之后重新适应生活的孤独无助。而那些岁月中,她自己,是不在他身边的。

洗澡水哗啦啦地从水龙头里流进浴缸,苏糖却在思考着:如果安妮推测出了彭哲的身份,她难道不好奇彭哲为什么代替了江诣吗?她难道从没怀疑过江诣的死吗?

“都溢出来了!”彭哲的声音打断了苏糖的思绪。

“啊?”苏糖这才发现,浴缸里的水多到从里面溢出来了。她马上去关水龙头。

彭哲蹲在苏糖面前,捧起苏糖的脸,他让她与他对视。“听着,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爱的人,只有你一个。我知道安妮很好,对我也好,但我不爱她。”

“可是,在我发疯了一样,思念你的那三年时间里,你却在另一个女人的身边啊。”苏糖也知道自己陷入到了执拗的“想不开”境地里。

“所以我回国了,最重要的事,就是和你重遇啊!”

“你是故意在那条马路上出现的?”苏糖渐渐露出笑颜。

“当那一刻,你突然抱住我,然后泪流满面,我就下定决心,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离开你。”

苏糖眼圈红了,却又突然转换话题:“快洗澡吧!水要凉了!”

“一起啊!”彭哲抱起苏糖,扑通一下就把她丢进了浴缸。

春光旖旎,柔情蜜意。

第二天上午,彭哲去上班,苏糖一个人在别墅里整理房间的时候,她接到了邵珥珥的电话,邵珥珥约苏糖去喝咖啡。

下午两点,苏糖按照邵珥珥提供的地点,找到了一家地处有些偏僻的咖啡馆。整间咖啡馆几乎没什么人,在角落的那张桌上,苏糖看到了邵珥珥,林慕曦,还有伍教授,以及一个看起来眼熟的男人。这一桌人的组合,让苏糖有些意外。

“你好,伍教授。”苏糖很有礼貌地打着招呼。

“你好,苏糖。”伍教授也礼貌回应。

“这位是?”苏糖看着眼熟的男人。

“你不是要找个精神科医生谈谈吗?当初还想挂个急诊号。”林慕曦展手示意,介绍起身边的男人来:“资深精神科主任医师,梁启志医生。”

“您是给那个突然发病的女高中生看病的医生!”苏糖终于明白为什么男人看着眼熟了。

“梁医生也是在一个学术讨论会上和伍教授结识的,两个人还做过联合研究的课题。”邵珥珥做着介绍。

“我们今天主要是要谈谈林肖这个人。”伍教授切入了正题。

林肖是所有案情的关键性人物。当年林肖失踪和再次出现时,梁医生也曾参与过对林肖的精神评估。当时,他为林肖做过全身的体检,得到了各项生理数据指标的报告。还对林肖进行过访谈以及观察,那时候,梁医生就深感遇到了一个特殊的病例。

“林肖并没有受到脑外伤,也不是神经系统的退行性疾病,所以我推断他的异常状况是由于外界环境的改变和极端的刺激所造成的。而且林肖的情况跟我在早些年遇到的病例十分相似——那是一个被人贩子拐卖到偏远地区的17岁少女。她被解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五年以后,少女几乎已经不能够正常流利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她的所有行为模式,都贯穿着那个买下她的暴力男人希望她存在的状态……”梁医生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打开来,抽出几张照片给苏糖看。

苏糖看到了身体笔直坐在椅子上的女孩,她不像其他那些被解救出来的被拐少女一样,瘦弱,憔悴,满身伤痕,相反,她看起来很健康,甚至脸色红润,目光也比较平和。但是,苏糖一张一张看下去,就发现,少女的状态有所改变:有的是眼神中充满惊恐;有的是洗着衣服却姿态拘谨;还有一张是用皮带勒住了狗的脖子。

“惊恐,拘谨,暴力,都是由于囚禁状态下的刺激造成。购买她的那个男人,很喜欢吃狗肉,所以,男人总在少女面前杀狗,并且多次威胁,如果她逃跑,就会像杀狗一样杀掉她。但是,当她被解救以后,却在街上疯狂扑向一只小狗,还用皮带要勒死狗。”梁医生解释着照片拍下的情景。

“为什么会这样?”苏糖问。

“男人胁迫过女孩杀狗,而且帮他处理给狗剥皮或者切割狗肉这样的事。久而久之,女孩就会形成条件反射,看见狗就会疯狂地想要杀死狗。”

“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人质为了求得自身的安全,反过来帮助或者讨好囚禁他的人。”苏糖也记得她研究过的那些案例。

“没错!但和一般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不同的是,由于女孩被囚禁地太久,她已经由暂时的心理症状变成了错误的联想和条件反射。也就变成了一种难以治愈的精神疾病。”伍教授做了补充。

苏糖仔细回想了林肖的种种状态,他确实和被拐卖被囚禁的那个少女情况十分相似。区别是,少女杀的是狗,林肖杀的是人。

“我还记得,那天凌晨,我和你一起出了车祸。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关进了一座废屋里。囚禁我的人带着面具,和林肖画上的‘面具人’一模一样。他全程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只是把要求写在纸上。我的手腕被绑在床沿上,但是也可以写字,我也会把我的要求通过写字告诉他。他没有要杀死我,但他每天给我抽血,一部分用来快递给你,一部分用来喷在墙上。我每天看到墙上的血液,就很恐惧。深切地感受到,我的生命在消逝。这就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心理暗示。”林慕曦回忆着那可怕的几天。

“这么分析看来,林肖的背后,的确有一个囚禁他,驯化他的人。”苏糖一想到苏敏慧的死状,简直感到不寒而栗。一个人能把林肖驯化成那样杀死自己女朋友的疯子,驯化林肖的人得多么恐怖啊!

“你推测得很对。所以,无论如何,那个人,一定要落网。否则,还会有更多的被害人出现。”

苏糖闻声回头,她看到了纪骏出现在眼前,目光坚定。

“是!”苏糖坚定地点了点头,她想着,那个人,只是吓得她脑出血而已,竟然没有直接杀死她,也算是残忍之外的一点慈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