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暮!!!阿暮!”

我猛地冲过去,到阿暮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但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周王呢……你们……”

阿暮却没说话,只是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府里榻上便被拖过来了,他外衣都没穿。

“赢盈,我本以为你为了保住你的孩子,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封卿辞声音漠然,却如五雷轰顶,我一颗心都要停滞,转过身,只见他轻轻抖了抖袖子,眼睛里不知是冷意还是快意,“但我没想到,你明知没有胜算,却还是这么做了,宁可舍下所有的体面与尊贵,把孩子搭进去,也要为先周王讨个公道,你是真的爱他啊!”

他说完,从树林中又立刻钻出许多人,一个个披坚执锐,皆是齐兵,排兵布阵,在七晕八倒的众人的席面上站好。

为首的,是黎肃。他到封卿辞身前,抱拳道:“臣,已将所有的反贼尽皆控制在宫外,无一人逃亡,请陛下发落!”

封卿辞点了点头,仍是看我。

齐国的兵,这些年东征西战也扩充不少,想来足够与姬晏带领那些人抗衡了。这是我担心的,尤其害怕的,若封卿辞有所察觉,我们必将一败涂地。

我害怕此事成不了,在封卿辞手底下做这样的事情一定成不了!我害怕此事败露便万劫不复,在一刹那,便都实现了。

这样的惊变,这样如同话本里面不可置信的情况发生在我的面前,一幕幕,只觉得像幻觉。

“交代一下吧,赢盈,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封卿辞好整以暇,轻轻挪动步子过来,站到距我几步的地方。

他乜斜着眸,眼中含光,似像个已经将老鼠擒住的猫一般得意。

我看在眼里,却噎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良久,仍是愣在原地。

封卿辞是这样的,他是这样的。

他好像并不打算立刻处置我,不想立刻诛杀,我知道,这的确是他的性子。

我以前,在做他妾夫人的时候就领教过他的好手段。与他作对的人,他从不第一时间就将其杀掉,反而是玩弄,怎么滑稽可笑便怎么玩弄,等到对方反应过来才收网,才让对方死个明白。

“赢盈,我在问你,”封卿辞的声音飘飘悠悠,也不知是不是我听觉出了问题,总觉他的声音很远,“我曾对不住你,可你如今为什么要反?这些年,我待你,待你和周王的孩子,难道不好吗?有什么事情,你不能做?”

周王的……孩子。

他知道这事,阿暮身上的毒,真是他下的,他更知道我为什么反。

“你已经知道了,那还问为什么呢?”我克制住眼前的幽昏,冷笑出声,“你待我们是好,你对我们好极了,是我骗了你,我如今为姬烨报仇失败了亦是我的报应,要杀要剐,我听你处置,绝无怨言。”

这次的事情,败露却像我提前预料,眼下面对他,我除了那份对阿暮的担忧外,并不为自己恐惧。

封卿辞仍蹙着眉,脸色发黑,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怒。我已不在乎了,只是静静将手探进袖里,并缓缓向他走过去:“只是……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我的孩子无干……那些败兵随你处置,我的命,我也给你……”

我说着,在他的注视下,轻轻将无痕簪抵在脖颈上,看着他的眼睛:“我希望你能放过我的孩子,放过阿暮。”

我曾经所有的希望,都是让阿暮做太子。

我要让他做未来的齐王,可是眼下我才发现,原来我的愿望并没有那么多,那么繁杂,我不希望他多么出息。只要在今日过后,封卿辞可以感阿暮多年尽孝,可以留他活下去,就好了。

我不做他想,只要他能活,封卿辞如何处置我,我都不在乎……

成王败寇,我的心此刻却平静下来,只是看着封卿辞,看着他那暗浪翻涌的眼睛,手上暗自用力,将簪头往脖子深处送——

“你不要在我面前做这样的戏码,你告诉我,你为何反?!”

封卿辞却一下将簪子打落,我猛地蹙眉,他面上却现了焦急颜色。

“你不为杀我,只为自己了断?”他又狠狠一把抓了我的胳膊,力气之大似是要将我胳膊捏碎,“我且不说你为何要害你自己孩子,只是接连几日将我吃食里面下毒……你都只是为了让自己死吗?!”

他的声音很大,我却在听明白后立刻一愣,仿佛有什么难以言表的东西进入我的脑子,让我愈发糊涂:“你说什么,阿暮的毒不是你下的?!”

我为什么要害封卿辞,姬晏为什么要这么急不可待地从镐京立刻要取齐王的命……

不都是觉得时间不够,没有办法再等下去,只要让封卿辞死吗?!

可是……如今。

“公子暮,我的确知道他的身世,但我并未想过这时取他性命。”

他运筹帷幄,他玩弄权术,我认识了他这么久,却第一次,也是很多年来唯一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犹疑,和……

恐慌。

他说完话,方才那样的震惊,立刻重新袭来,而一同杀过来的,还有一大部分疑虑。

让我如堕烟海。

他没必要撒谎,都到如今兵刃相见了,封卿辞实在没必要撒谎。

春日的阳光不刺眼,总是带着暖意,此刻照在我身上,却逼出了我满头的汗。我还未来得及细想,身后却突然传来兵卒的声音:“陛下,公子暮没气息了!”

一言出,我骤然回头,只见那两个的兵卒已经将不再动弹的人放到地上。

阿暮躺平了,闭着眼睛,就像睡过去了一般。

!!

一瞬间,我似乎立刻明白了所有的事情,脑中像撕开一道口子,所有的,我害怕的事情,恐惧的东西尽皆通过那条口子进入我的脑子,刺激我,要将我逼疯。

“阿暮——!”

我发觉自己好像终于能哭出来了,眼泪一下子从我脸颊直接飞到空中,同时,我冲了出去。

冲到阿暮躺的地方,我抓到他的手,而后轻轻抬起自己的手,哆哆嗦嗦地去探他的鼻息。

没了。

我呼吸一滞,确实是没任何气息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这个看着成长了十五年有余,且寄予厚望的孩子,就那么不明不白地睡去了。

我转过头去看封卿辞,他就是和我一样的表情,但他不见悲色,须臾,只是淡淡道:“我们被算计了……”

他的话立刻,当时,马上,就得到了证实。

我根本没来得及哭,或者说,当树丛中又猛然跳出数不清的持刀异装兵卒时,我全然明白了一切。

我来不及悲痛,只得下意识去拉住阿暮冰凉的手,紧紧握住。

见来者不善,齐兵也都将手上的兵刃紧紧拿在手里,横在身前。

顷刻,两军对峙之际,一人从款步而出,身着绿衫,五官周正温然,满面笑意。

他开口,就对封卿辞笑道:“齐王,好久不见。”

他五官长得实在是太清晰,太熟悉了,我几乎立刻就能认出他来。

封卿辞眉头紧锁,他竟也愣了愣:“尉迟洵?”

是尉迟洵。

国破家亡后,降了齐国的吴国余孽,尉迟洵。

我有太多太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一见面我竟还是能够认出他来,他生的白净,五官更是从小长的便有种女孩子的柔和。

我这些年记性不好,却还能记得他这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以前在吴国和我真交好的人。他如今长成这样,我竟还能一眼认出他来。

“小五?”

我不知道心里是何种滋味,嘟囔一句,只觉得迷茫。

当年,封卿辞纵为身怀六甲的我,更为了他自己的孩子,要加官进爵的尉迟洵加以满足——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不过后来,我与封卿辞并未再多想这件事。反正封卿辞攻占他国领土也不是一星半点了。而对于俘虏,他也一向是能收买便收买,能利用就利用,一般情况是不会赶紧杀绝的。所以,我也并未真要吴国那些王族死绝,至少留了尉迟洵夫妇,和吴君夫人三人。

可,我没想到,当时饶了他们,如今却……

“呦……夫人是从何处打听来了我的乳名,看来当年亲杀我兄长之人,确实是您无假了。”

这些年兜兜转转,我去过的地方很多,以前那个合钰公主早已经死了。尉迟洵,他已不认识我了。

他面色不善,却很得意,我看在眼里,也不觉意外。

他又勾唇一笑:“不过,我还要多谢夫人造反,否则我还真不知道如何得手。”

至此,我明白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我心头的阴郁散去,渐渐的,丧子的痛与愧,重新将我吞没。

我太傻了,我早该阻止这两个孩子做这一切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封卿辞也从案桌后走了过来,“我道为何此事不解,原来背后果然还有人。”

可与以往不一样,与以前那些年都不一样的是,封卿辞此时此刻的脸上没有得意,也没有那种有绝对把握的安然,他只是神情颦蹙,面色也不好。

他渐渐走过来,走到我前,将我挡在他身后,驻足。

“你今日的兵并不多,打起来也没有绝对的胜算。”封卿辞声音冷淡,“若只为了兄长报仇,恐怕不止。”

不止?

他这话,将我从无边悲痛中拉了一把,我虽没完全从里面跳脱出来,但也微微思考——是啊,尉迟洵做这局,利用我在前面是为了什么?

此刻已午时,太阳更温了些,将我脸上的泪照干。

若他是报仇,可杀了封卿辞,把阿暮害死,坐观我谋反……做了这些,这齐国也还有一公子琰——他来日登位,依旧是齐国血脉,那尉迟洵一切都白筹谋了……

除非……

“呵呵,当然不止。”尉迟洵一笑,让我汗毛倒竖。

那样恐怖的念头,十五年来,一个从没有在我脑海中出现过的念头,立刻像海水猛浪席卷天地一般涌过来。

疯了……都疯了……

我浑身瑟索。

封卿辞亦猛地转过身,他脸上方才的忧色,眼下尽皆变成了一眼望去便实打实的不可思议与惊骇诧异。

他这样的神色,只怕上天入地也再无第二人见过。

我跟他从没有互通过心意,但眼下我知道,封卿辞所想的,正是我想的。

那边,尉迟洵已经下了令:“别伤着苏夫人和小姐,别的人都可以杀,动手吧。”

今天终究要打一场,接下来这场,才是真正的了结。

不待多说一句,刀剑相触,拳搏厮杀声已经在耳畔炸开。

两军动手了。

我紧握住阿暮的手,不动地方,心中却仍是十万分不安,而封卿辞却一把拾起地上一把弃剑,转头拉我的手,在百忙之中道:“走,你现在快走。”

说完,他便不顾一切,用极其大的力道欲把我拉起来,我却猛地甩开他,丝毫不配合:“你不要顾我了!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我求你让我……”

“你在说什么胡话!”可我未说完,封卿辞却用更大的力直接要拉断我的手臂,随即一把将我搡给过来接应的黎肃,“你一个孩子没有了,可另一个呢?!你都不管了吗?!”

有两个兵张牙舞爪,挥舞着刀剑向我们砍来了,封卿辞反手一挑,将他们剑挑飞,再转身带过一条剑痕,将其毙命。大片红色喷出,染红了他的衣袖,他转过头向我呵斥:“你是恨我,可是我们的孩子!——那也是你的孩子,你都不顾了吗?!”

他这话如同一记重锤,我听了,哀莫大过心死的感觉才褪了些,但我整个人都要崩溃了,终得忍不住痛哭出来:“那你去救她!你快去啊!!!”

我几乎是用尽仅存的力气吼出这话的。

如同他说,我恨他,我好多年都恨极了他,后来便是对他漠然,没有感觉,陌生疏远。我甚至把这样感觉都转到了阿琰——那个我一直认为是我亲骨肉的孩子的身上。

可是,到如今这样地步,这样九死一生,甚至是根本不可能再生的处境下,我才登时发觉——原来孩子也只是孩子,冤冤相报,我累的无法脱身……却不会因为他而去疏离我自己的亲骨肉!

……

刀剑无眼,短兵相接,花瓣震落,碾碎为尘。

鲜血纷飞如雨,染过片片白色,绝美而诡异。

我还有牵挂在这世上,我就不可能这样去死。

我还要活着。

那年,那日,后来的许多细节我都忘却了,只记得封卿辞没有说太多,只在看了我一眼后,冷静开口,声音却低而颤:“没必要替我难过,我早该有这一天了,你好好的,但别告诉她……”

他展眉笑着,像前朝捷报频传,像他已统一九州。

他说着,转过身,面对我,却在一步一步向后退却。有敌兵杀来,他便抬手去挡,挡不住,便由利刃砍在手臂上,身上。

风吹树林,落英缤纷。

夹杂着花香,他的眸中似终于干净了些,面对我,微微一笑,似多年前的岁月静好,似杏花疏影中他带我舞剑时的明朗。

熟悉却陌生,亲切但疏离。

再也不会有噩梦,就像尘埃落定,一切终结。

他引开许多追杀过来的兵将,同时带走了这么多年,由他,由我,引起一切恩怨是非。他人离我已经很远。

他再轻轻开口时,没有声音。

朦胧中,我只得依稀看他的口型,一字一句是——

“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