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夜未眠,却毫无困意,素汐扶我起来,问我怎么了。

我眨眨眼睛,笑了笑:“没事,今日……是公子进宫请安的日子吗?”

一众宫人给我梳妆,就要梳洗好了,素汐挥挥手,让她们下去,并回答我:“对,但是,昨晚您回来后,说公子暮回府今天不来请安了,所以今日,大约就公子琰过来了。”

我揉了揉头,想了想,好像也是有这事,但我竟不记得了。

今天天亮的格外早,我一睁眼,就见有阳光就照到了床纱上。

殿内今早上也并未燃香,也不知是不是宫人忘了。素汐见状,就想去点上,却被我制止了。

平日里,我压根儿不管这些事,他们便肆意地,把香粉一把把往炉里头扔,点着后,闻起来虽不是多呛人,但今日不熏香,却觉得空气竟别样清新,格外舒服了些。

我坐在梳妆案前,微微垂眸,就能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

倏尔,我将面上的易容假皮缓缓揭下来,随手放到案桌上。

“夫……夫人。”素汐很少有这样的口气,她应该是觉得我此举不妥,若被外人瞧见了,只怕又要费口舌解释了。

有什么不妥呢,我这张脸十几年都是这样了。

以前,刚毁时那几年,回到朝歌后,我从来不敢照镜子,即便是照,也只是闭着眼睛,由宫人慢慢的为我梳妆……再到后来,自己才敢睁开眼去看,可也是盖着这样一张假面的。

但,迟早都要看的。

就像该来的总得来,该做的我也必须做。

铜镜很光滑,打磨的,擦拭的几乎是一尘不染。微微泛着金色光芒的镜面,折射出一张满面疮口且略显沧桑的脸,不凭借任何东西,直直落到我的眼底。

丑……丑吗?

我脑袋微微摇了摇,镜子里的头也跟着动。

我从前做公主时,也爱惜过自己的容貌,也害怕自己变难看,但……如今看着自己的脸,也觉得不算丑了,这样的容貌,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即便我没毁它,但走到如今这年岁,我的脸难道还能一丝褶子不长,一条皱纹不添吗?

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容颜亦是。

我看了许久,出神许久,又默默把面皮戴上。

“母亲,孩儿来给您请安。”

我用手压一压,贴的没有缝隙,贴好时,外面公子琰的声音响起。

我忽而蹙了蹙眉,但又想到什么,转眼瞥了瞥素汐。

“公子请进。”素汐会意,扶了我起身,坐到榻边,她又向外喊了一声。

自然是很谨慎,一如往昔,他进来,见礼,问安,都那么一丝不苟。

也不知怎么的,昨晚未曾睡觉,我却精力很好,耐心也比以往每一次见他都好。

公子琰见完礼,素汐就要去扶她,我却先一步站起身,到他身前,轻轻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臂。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就连如今外面的杏花梧桐都渐渐迎春了,自己却不觉得暖,这些天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一件不少,可眼前瞧着,公子琰却穿的很薄,只有一件青色衣衫套在外边。

“怎么穿的这么少,不冷吗?”

触到他手臂时,分明发觉他轻颤了下,我微微一愣。

“让母亲挂心了,是孩儿的不是。”但好在,他也没抗拒,我轻轻扶他,他就顺势起身,又颔首道,“孩儿这便回去添件衣服,母亲勿忧。”

以前或许是我未曾发觉,其实他这般小心也都是因为我。我看了公子琰一眼,他仍是低眉顺目,我才想起,平日里这时候大约都是我说话了,有时候说了不到几句就抢白起来,其实现在想想,他平日也并非有多么大的错。

我心下一滞,喉头攒动,想说些别的,一时却不知道再说什么。

“公子走了这一路,想必也累了,”但好在素汐还在,她及时过来了,扶了扶我,对公子琰笑道,“公子是想留下喝杯茶么?”

说来惭愧,眼看着与我说话紧张,但似乎回素汐的话他倒是缓解了些。他微微抬眸,微笑回话:“劳姑姑垂询了,不必。”

他顿了顿,又道:“听父亲说,兄长昨日宴席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身子不适,在母亲这里住了一晚,不知道,孩儿可否去看看他?”

他这话,自是在问我。

我一愣,随即接上:“他……你兄长昨夜的确在这儿休息,但一早便走了,你若要看他,今日找个时间去吧,但别待时间太长,免得惊扰了。”

我尽量正常些说,柔声些,不像往常那样横眉冷眼,公子琰听了,却像往常一样恭谨颔首:“是,多谢母亲。”

我望着他,一尘不染的衣服,干净整齐的发发冠,像以往一样。

也忘记了大约是什么时候,不知什么缘故,我突然就看他穿了件略红的衣服不顺眼,总觉得他一个公子,穿的惹眼,就发火训了他,让他穿戴整齐再来见我……好像自那次,他每每出现在我面前,行礼问安,倒是只穿蓝,青,白等色,那件本也不失礼的衣服再也没出现。

“好……如果没事,我就不留你了,你去吧。”

反正不是一日造成的疏离,自然一日也解决不了。

我没留他,由他问过我的身子,就转头挥了挥手。

公子琰自然就转身了,我却在他还没踏出门槛,忽而叫了句:“阿琰。”

阿琰……

没怎么叫过他名字,上次喊他多半也已不记得是何时了……也罢。

我注意到,他似在意料之外,转过身愣了愣,才躬身问道:“母亲还有吩咐?”

我沉默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叫住他。

素汐看过来一眼,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只好开口,没让他愣着继续等:“你……若读书累了,就来宫里转转,喜欢杏花就去看看,免得过几日花开败了,想看也看不到。”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提醒他什么,添衣?喝水?吃饭?

总不是从小过分亲密的孩子,说来惭愧,我真不知道怎么说。

最后,我只好自以为疼惜地笑了笑:“我听你父亲前两日说,你有些风寒……读书也不急在一时,平时累了就好好在府里歇歇,请安什么的,这两次就免了吧。”

封卿辞确实和我说过他的情况,我前些天也听了一耳朵。面前,公子琰依旧是立着,等我说完,似乎沉吟了一刻,才躬了躬身:“谢母亲,孩儿告退。”

……

……

匆匆的说完话,阿琰也没有在我殿里多留,他只说要立刻去看兄长,就走了。

我又沉默着,和素汐就那么呆呆的在殿里坐着。

一会儿有人来了,但并不光明正大,那人穿了一身夜行衣,是替阿暮和姬晏传话的。

原来早在姬晏来朝歌之前,他就打定主意了,这次来不为别的,只为杀封卿辞。

九州的兵力镐京原是有一部分的,但是多年前姬烨没,姬晏做王,被架空了许多年,我虽关注了他许多年,但终没能力帮他。他偏安一隅,顶着九州共主的头衔,手下兵力不多。

我掀开手上的小绢布,再看一眼,便将其扔到刚刚点的烛台上,烧干净了。

他道,自己这些年独立了,不像以前受架空后,也暗自攒了些兵力,虽不多,但他又联系拉拢了些曾经被齐国攻占过的国家,在来朝歌之前,暗自联络了他们的国主,而后准备,等候出兵。

他说,现在已经准备好,只等我这两日找个良辰吉日,找个由头让封卿辞不上朝,而后,他们就带兵攻进来……

理了理思绪,我摸了摸手上的梳妆盒,轻轻打开,里面正完好放着一柄簪子,和一个镯子,以及几串亮闪闪的珠钗首饰。

这个盒子,是从镐京带回来的,我已经有十五年没打开过了。

我摸了摸那簪子,又把盒子递给素汐:“去烧了。”

“……夫人?”

素汐没接,我知道她不接,是为什么。

“人都不在了,留着干什么呢?”我抬眼,见她眉心微蹙,一脸忧色,便道,“烧了去吧,否则留着干什么?留着万一到时候不成,让封卿辞找过来吗?”

我总有预感,我也希望可以成,我也觉得可以成,但也总觉得不知道还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我总觉得,除了这些事情,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没发生。

风雨欲来,我却丝毫不知情的感觉尤其浓烈。

“罢了罢了……”我蹙了蹙眉,撤回手,把盒子放在膝上。

许是我想多了。

“那……奴婢还是去吧。”素汐轻轻捡起盒子,叹了口气。

“别这么沮丧……”我望了望窗外,此刻是黄昏,窗外的明蓝色与金黄融在一处,铺撒到那几棵挺拔的梧桐上,分外惹眼。

我道:“你去做吧,现在去吩咐,三日后,把前朝众官夫人都请进宫来,能请多少便请多少,我们办个赏花宴,届时……”

我收回目光,“别让公子们来,但要把封卿辞请过来。”

我说完,摸了摸手中的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