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玉蝴蝶。纤细的身,优雅的翅。展开,滑翔,又敛翼,穿花,饱尝无数粉蜜,她的甜是天然自得。凤、绢、蚬、喙、眼各型科属,也无法归类她的美。

以足尖步迈出,她轻巧如鹿,一步一转,朝观众与评委示意,在训练有素的微笑中克制亢奋与紧张。

长笛吹出了雀鸟的欢腾——是《梁祝》。

情爱萌动,往往被命运赋予诗意。

她听见了,眉眼笑弯。湛蓝彩带如棒状触角,于额顶抛高。高得要她仰着颈项,挺直腰脊,夏蒂絮步踏踩四拍,走三,并拢,跃起,后腿踢高,指尖抓紧带尾。收回,棒柄执于左手,接华尔兹步,轻快迈三,两周垂直轴转。彩带如蛇,又似藤蔓,缠身而过,不沾蝶翼分毫。

她奔跃起来,腰肢轻扭,以阿拉贝斯克的芭蕾舞姿,定格抛棒刹那。

小提琴在双簧管淡出后加入,低回婉转。

一瞬间回到每个林媛还在世的午后。她持琴伫立,揉弦运弓,纤瘦指节因孕晚期而浮肿,却乐于为程真献奏。

“妈咪,不如换一首吧。”

“不好听吗?”

“这个爱情故事太惨,弟弟或者妹妹听了会不开心的。”

林媛笑了。与面前的玉蝴蝶重叠。

小提琴音调高起,是英台。小小女子,身娇志远,决意负笈游学。阳春三月,早长莺飞,在那个记不起名的凉亭里,她邂逅命中注定的山伯。

彩带弧度极大,于左右交替画圈。甩高那刻,她单手俯身撑地,挺紧腰背完成前翻,乘势与坠下的彩带并坐,蓝色波浪在周遭涌起。

小提琴音调又低下去,是山伯。勤勉好学,木讷蠢钝,三番四次与同窗谈理想论古今,偏偏发现不了眼前这位女儿身。原来世间感情也讲求一个时来运到,他注定错失英台。

双簧管插入分节音调。她从坐而起,脚尖后打的同时甩出棒柄,前滚翻后握持,顺曲调伏地躺下,又昂高头。彩带是引路的灯,是指针的旗,是远航的塔,在身前舞动。她以腹部运劲,双腿在身后交叠直起,单手往后扶紧。

翻滚,抬臀,下腰顶立,足尖竖直,一气呵成。

她继续扭动,渐入佳境。年少身姿软而柔韧,无半处赘余,尽是得天独厚与勤学苦练的犒劳。

最后二十秒。她举腿纵轴旋动,波利卡转身,蝴蝶翅膀迎风而上,腾空了。棒柄再次离开双手,却没有走远,带尾拽而归来,在她滑跪后稳稳回到掌心。

最后一组舞步。她又站起,旋转跨跳并进,接鹿跳,蝶与彩带,竟分不出孰轻孰重。她笑意渐浓,交腿跪下,原地侧躺后翘高脚尖,手心握紧脚踝。

音乐翩然而止。

故事定格在二人初遇,恰似春江水暖,未有任何雨雪冰霜的跌宕,与十五岁少女的纯情曼妙契合。

程珊微微喘息,姣好面庞不敢懈怠笑容。

这只玉蝴蝶太美。

掌声热烈而慷慨,吵得观众席上的程真收回所有感触的泪。

“思辰,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心甘情愿的,这叫浪漫。”

“心甘情愿一起去死?听上去更惨了。”

“你不懂,爱一个人,为他做什么都值得。”

“所以你一定要为爹地再生一个?你的脚肿到穿不下鞋了,医生说你什么血什么高,我听不明白,反正不是好事。”

“妈咪没事的,放心吧。”

妈咪,是你不懂。

人会变,月会圆,敦厚老实的曹胜炎也能生异心。梁祝之所以浪漫,是因为他们没有好下场。而不是爱情伟大。

程珊在等待打分结果。

场内广播播出分数,她又赢来一阵猛烈的喝彩。粉蓝眼影过分俗气,却强调了她杏眼如水的模样,和队友簇拥,又与嘉宾席上的曾慧云挥手示意。

曾慧云微笑点头,当作回应。这场程珊的表现,她很满意。

“曾校长的得意门生?”秦仁青凑近曾慧云询问。

“是的。”曾慧云难掩骄傲,“今日海城队代表团的几位负责人也有来,我还打算推荐程珊给他们。这两年她的成绩进步很大,很有潜力。”

“代表地区参与世界赛事?”秦仁青挑眉,“曾校长迟早桃李满天下。”

冯敬棠开口:“仁青又在讲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记者席就在临近区域。

秦仁青哈哈大笑:“谦虚!敬棠就整日只会谦虚!我又不是赞你,我是赞世雄,这次比赛搞得好,明年你们来找我,我要独家资助一次!”

冯世雄立即奉上笑容,却难掩日夜忙碌的疲倦,眼下泛青。还未开口,用手掩嘴,轻轻打了个不礼貌的呵欠:“这里人人作证,秦总到时候不要耍赖。”

叶世文觉得不对劲,冯世雄很少有这种疲态。难道温怡的魅力如此大,能让冯世雄日夜神魂颠倒?

看来蜜罐里喂大的冯公子,抵御**与风险的能力并驾齐驱——低得没眼看。

叶世文给徐智强发短信息:去查温怡和冯世雄。

“大丈夫言出必行。”秦仁青侧头回应,“但你要保证到时候个个选手都有程珊这种水平,我看好她,等下我要亲自颁奖给她。”

“秦总,这次你是颁奖给冠军的。”曾慧云解释,“还有几个选手未比赛呢。”

“我眼光一向独到,她摆明冠军相,是哪里人?”

曾慧云答:“祖籍梅县的,家里条件一般,就是有天赋。”

“一般?”秦仁青又笑,“看上去像个富家千金,不似乡下妹。你看,她跟谭志华太平绅士女儿站在一起,根本没输。”

“只是外形条件稍微优越些而已。”

“过几年,说不定可以去参选选美小姐。”

“仁青再帮我们指点几次,慧云可以转做模特培训班了。”冯敬棠再开金口。

秦仁青听罢,识趣闭嘴。

冯氏一门三人,一个比一个做作,连玩笑也要慎讲。看来冯敬棠的风度维持不了太久,他在介意自己答应要付的钱迟迟未到账。

曾慧云也沉默,心中涌起鄙夷。体操讲求力与美结合,不是富豪选妃环节,秦仁青这番打量,唐突又无耻。满身铜臭的人,闻不出艺术信念的芬芳。

又一名选手上场。叶世文的目光却落在程珊身上。

两姐妹只有细眉圆目相似,程珊灵动,而程真倔强。并蒂齐开,共享一根花径,果然世事难双全。

一朵大,一朵小。一个极有可能名成利就,一个屈居陋室卖十年酒。

叶世文叹了口气。明知她情愿,却为她心酸。

“阿真。”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程真没有回头,戴了顶宽沿渔夫帽,挡住眉眼。她混在观众席内,如沙入海,难寻踪迹。

“来多久了?”

“珊珊出场之前来的。”洪正德挨近程真椅背,“《梁祝》,媛姐的拿手曲,珊珊今日表现得很好。”

林媛文艺感性,曹胜炎是花光十世好运,才娶得这个才色兼顾的女人。

而他不珍惜。

“她怀珊珊的时候,就经常拉这首歌。”程真表情淡淡,“这种就是胎教做得好。”

洪正德笑不出来,转移了话题:“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

自从那晚小巴上不辞而别,洪正德联系不了程真。他知道程真有心回避自己,却没想到前几日她竟主动致电约见。

“做大嫂啊——”程真往后仰,双手交叠在胸。这个角度,叶世文绝对发现不了她也在场,“全海城最靓仔的那位浪子,是我男人,厉不厉害?”

“你在讲笑?”

“那晚你也看到了,不是吗?”

“你想玩什么?”

“玩火,玩自焚,再多烧一次看下能不能死。”

洪正德搬出长辈态度:“你这样讲,对得起媛姐?”

“是曹胜炎对不起她,不是我。”

“他是你爸!”

“他杀了我妈!”

“他当时想不开,怕他死了你们都没法脱身!”

“所以就擅自决定一起死了?!”程真音量拔高,“我真是多谢他——”

“咳咳!”

旁席大声咳嗽,又对程真与洪正德抛去鄙夷目光。程真压低帽檐,忍住怒火:“我不是来同你吵架的。”

“你知道就好。”洪正德瞄了眼嘉宾台上的数人,“你不要跟我讲,你与叶世文是真的。”

“我连名字都是假的,我能对他有多真?”

程真不愿再望向嘉宾台。叶世文过分突出,明明人浪浮沉,她偏偏能一眼捕捉。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入户北边,杜元的手不敢伸到那边去。”程真开口,“入户之后换掉名字。我知道那边在做人才引进,但我有案底,'程真'这个身份很难获批。”

“你无缘无故要去北边?不如直接移民算了。”洪正德费解。

程真翻一记白眼:“我全副身家五十万,只够在佛城置一间屋,移民还不如偷渡。但珊珊需要进正经学校练体操,我不能冒这种险。我要你帮我去找佛城公安局,你老婆祖籍佛城,肯定认识人。”

洪正德意识到事态超出预期:“你没有珊珊的监护权,你能走,她走不了。”

“我会拿回她的监护权。”程真语气笃定。

“杜元肯?”

“我有办法。”

“你——”洪正德突然顿悟来龙去脉,语气略急,“你是不是想死?帮杜元做线人,还抛身给叶世文?他们随便一个都可以将你扔到公海喂鲨鱼。”

“我没得选。”程真不愿废话,“一句话,帮不帮?”

场内观众突然哗了一声。正在比赛的选手摔得惨烈,急急爬起。面红耳赤继续跟音乐舞动,却心浮气躁,没有一拍能踩在点上。

程真瞥了眼,视线又忍不住掠过嘉宾台。

“杜元在帮屠振邦准备期货投资公司的事,他们做得很隐蔽,又是自有资金,与日本造船商社关系不大,我找不到机会切入。”

洪正德越讲越小声,眼神在四周游弋。

程真忍不住讥笑:“你们商罪科不是应该很空闲吗?这么多时间,还找不到机会切入?”

“你以为那么容易?”洪正德被呛得胸闷,“造船商社供全球的货,二十四个港口,那么多泊位,各国都有关联,没凭没据哪敢大张旗鼓去查?”

“杜师爷酒吧有个女侍应失踪了,可能跟警察有关。她跟了杜师爷三年,估计有漏过风声出去。”

“你把她的资料给我。”洪正德犹豫两秒,还是开口要求,“叶世文与屠振邦没断过关系,他那边……?”

“如果你有办法帮我迁我妈咪的坟,别说叶世文,冯敬棠我都可以。”程真语气轻蔑,“你信不信?”

他信。但他做不到。

“媛姐的坟,你也知道是不可能的。”洪正德知道林媛与程真母女情深,“不是我不想帮你,你很清楚当时为什么同意帮杜元认罪,甚至到现在逢年过节还不敢去祭奠媛姐。”

他倒是阴暗期待,若程真出现在林媛坟前,再散播她手头留存证据的假风声,估计能引老蛇出洞——曹胜炎当年咬死是他一人所为。

但程真怕死,更怕程珊出事。

“斩草除根,你已经不姓曹,算了吧,媛姐会理解你的。”

林媛从来都是大方得体的人。哪怕要做世间最孤苦的那座坟,草木萋萋,霜降雨打,未能再见爱女一面,她也不怨命运残忍。

程真眼神黯淡下来:“你不帮我,我自己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让叶世文帮你迁坟?他如果知道你的身份是杜元换的,你觉得他还会不会信你?”

“你少管闲事,好好想想怎么帮我入户吧。”

又是这种颐指气使的口吻,洪正德忍不住替叶世文可怜:“他竟然中意你,真是瞎了眼。”

“中意?你们男人不过是欲望作祟罢了。”

要洪正德“伸出援手”,一向是“明码实价”,他可是亲自送曹胜炎入狱的人。

明知当年杜元诱程真替罪,他也只是嘴上谴责,未有过任何实际行动。他对这双姐妹的怜悯,无非是出于旧识道义的歉疚,短暂而无谓。

程真过分清醒。

“你什么时候要走?”洪正德知道二人达成默契,“如果不尽快,我怕杜元会发现你有异心,太危险。”

是她有危险,还是他有危险?程真想讽刺回去,又觉得算了。本就无人真心在乎她的死活。

“最快春节后,最迟明年年中。”程真提醒,“叶世文怀疑过你,又找人跟踪过我。你最好小心点,不要再被他发现我们见面。”

“怀疑我?那晚我没出过声。”

“他会记住你的。”

就像当初记住她一样。

程真笑了,笑意隐没于稀稀落落的掌声里。老天从不厚待弱者,她在这个黑色漩涡苦求一线生机,连叹息都要格外谨慎。

洪正德对程珊颁奖礼不感兴趣,交代完就离场了。

程珊换下比赛服,头发依然扎紧,妆容未卸,靓丽稚气。

秦仁青为她戴上冠军奖牌。

有观众在奏乐之后开始离开,懒得去看嘉宾大合影这种无聊环节,又酸溜溜地边走边讲:“都不知道是不是内定的,我看那个冠军有两次差点踩出界!”

“你妒忌人家长得比你女儿靓而已。”

“我亲眼见的,她的尾趾踩到白边了!”

“哇,离这么远都能看清?奥运会还没邀请你去做裁判吗?”

程真拾级而下,站到离台前最近的围栏位置。

台前一众嘉宾在听候摄影师的安排。曾慧云已封过利是给媒体,今日务必替冯世雄第一次举办比赛拿下各路头版,上镜绝对要靓。

“我们先合影一张,来,珊珊你站在曾校长旁边。”

程珊却瞥见观众席上的程真,毫不犹豫,立即从颁奖台跑了过去。

“家姐!”她似离群的燕,身姿轻盈,一步一跳,笑容甜过今夏海滩边第一口沙瓤西瓜。程真忍不住张开手,让她扑入自己怀里。

“思辰,如果有一日我不在,你一定要照看好思娴。”

“妈咪,不会的,我们三个永远会在一起。”

“我怕我来不及,他在想办法转移证据和财产。”

“那你等我,我去偷他的钱,到时候我带你同妹妹走。”

程真摸上程珊粉白的脸颊,认真夸奖:“今日表现得很好,恭喜你拿了第一。”

“家姐,你看,”程珊把奖牌递给程真,“这次没奖励手表,我把奖牌送给你!”

摄影师忍不住喊了一声。程珊回头,见人人都在等她,又觉得不好意思:“家姐,你等我一下!”

“程真,你也一起过来吧。”曾慧云开口,又转头向各位解释,“她是程珊的家姐。”

众人不置可否,唯独叶世文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程真没有推拒,怕曾慧云尴尬。她半低着头,自觉站到合影群众的最角落处,摘下渔夫帽。一只大手从身后覆上腰侧,她已嗅到男人身上熟悉的味道。

叶世文从她家里顺走两个檀香调的固体蜡烛,摆在车内,染一身薄薄气味。

“我没偷,我问过你的。”

“我没同意!”

“那也不算偷,叫'抢'。你国文水平好差,我送你去念夜校。”

程真勉力保持表情,脸颊微热,探掌去掰这个登徒浪子的手。

“大家站得靠前一些,再前一些。”摄影师急急指挥众人。

叶世文不接受程真的反抗,带茧指节摸入她的指缝,交错,握上,身体往前贴。细白手背触及绸面衬衫下微微起伏的腹肌,热度、硬度、美观度,皆属上乘。

“放手。”程真咬牙警告。

“程珊果然比你靓女。”

叶世文对镜头微笑。

“仔细看,冯世雄也比你靓仔,唔!”程真忍下痛叫。

“你什么时候盲的?嘶!”叶世文忍下痛叫。

摄影师终于舍得收工,挽救一场断手惨案。众人作鸟兽散,记者争相访问曾慧云,围了半个圈在台前。她搂着程珊的肩,状似母女,形同姐妹,亲密得难舍难分。

爱徒出众,为师的自然骄傲。

“我们在去年重金聘入外籍的教练团,无论是艺术编排还是动作难度的提升,都有了质的进步,程珊是这次师资引进中最具代表性与突破性的学生。”

记者向程珊发问。

教练早已交代过应对话术,她也不算怯场,乖乖回应:“这次比赛能有这种成绩,最辛苦与最感激的人其实是曾校长。”

秦仁青一向厌恶记者群体,抬眼望曾慧云三秒,立即收回视线。

“我这双手今日颁过奖给冠军,手气绝对好,你们两兄弟今晚想去永利皇宫还是威尼斯人?”

冯世雄流露尴尬。当着曾慧云的面,想去也不敢开口。况且他明显感觉自己在出虚汗,恐怕熬不到晚上就要回办公室吃一剂续命。

温怡,那个美丽恶毒的贱女人。

“你在不开心什么?整条船最靓仔是你,脸最臭也是你。”温怡的声音娇滴滴,“要吗?”

烟盒从她手上递出。

冯世雄眼内流露惊艳,无形间被她逗得嘴角上扬:“没心情。”

“那吃糖吧,吃不吃?”

“什么糖?”

一记香吻落在他唇角。烟味夹带甜气,她像一颗即将爆出蜜汁的熟透粉桃,悬在高处,蠢蠢欲动,只待他来摘取。

“甜吗?”

他主动吻了回去。

那夜实在太失意。冯世雄被烟蒂上那抹唇印蛊惑,就着温怡吸过的滤嘴嘬了一口,一口,又一口。

她衣着得体,又说自己是兆阳职员,负责商务谈判,冯世雄也就放下了戒心。

事后冯世雄想去兆阳挖人,却忙得没有时间。终于逮到机会旁敲侧击陈康宁,他却声称没有印象。

陈启明,挂着办公室经理头衔,一向尸位素餐,职业道德就是保持失职。

冯世雄再也找不到温怡。

翌日临别时,温怡把联系方式给了他。是他没忍住,起初以为只是一包新款烟,在国外念书也越界玩过。直到发现瘾劲入骨,他浑身冷汗。

浪子回头只需戒色,而他回头,要戒命。

冯敬棠早在颁奖前就已离场。慧云商事变更办妥,他没有与曾慧云继续争这口气。来观赛只是为了赞助商及媒体信服,冯敬棠三个字,就是生招牌。

他是为儿子第一次举办赛事,留几分情面罢了。

临走前还当众与叶世文耳语一番,根本不介意曾慧云脸色如何。

叶世文见冯世雄不出声,主动应下:“当然是威尼斯人啦,荷官身材正啊。”

“是不是真的?”秦仁青笑了,“世雄,你这场比赛办得好,今晚我做东,你也一起去。”

曾慧云的助理唐玉薇出现,适时替冯世雄开脱:“冯生,校长叫你过去接受访问。”

“不好意思,秦总,我要先过去。”

秦仁青点了点头。

程真站在旁边没走远,重新戴上渔夫帽,对这番对话摆了副嘲讽表情。眼见秦仁青与叶世文一同离去,十分钟后,她手机收到信息:放心,吹水而已,我今晚只玩不吃。

叶世文发完信息,打开自己副驾驶的门对秦仁青说:“秦叔,上我车,请你去蛇窦食野味。”

秦仁青对身旁秘书挥了挥手,直接入座叶世文的车。

“不用去罗湖就有得吃?是真的?”

“保证是真的,珍珠都没有这么真。”

叶世文收到程真回复:“你就算去吃屎也不关我事。”

秦仁青自说自话,没留意到叶世文表情异样:“世文,现在政策宽限,我的期货经纪公司增资扩股,光是做绿豆这个品种,我赚了——”他用手指比了个数字,“上证指数破了两千,但涨幅还是比不上去年。深城已经筹备停发新股,估计创业板很快要上,再玩四个月就是大限,我的资金很快回笼。听说你们在筹备奠基仪式,这么急开工,钱到位了?”

叶世文低头回复信息,顺口敷衍秦仁青:“自有资金还有些可以周转。”

秦仁青的贪念为叶世文赢得时间机会,冯敬棠终于肯让他与那位金发碧眼的Rex对接。

又为了满足冯敬棠套现心态,私下定标,五期规划全部由叶世文名下的另一间建筑公司承建。

甲乙双方都是自己人,才能称之为懂行。

“阿爸,钱就是从左口袋进右口袋,你不点头我不会轻易处理的。兆阳大部分股权借陈康宁名义把持在你那里,你不用担心。万一银行真的要查,也只会查我这个投资公司的小股东而已。”

地块闲置十年,面对经济下行,冯敬棠怕战线太长回本艰难,等不来秦仁青。从傀儡到实控,叶世文有把握过年前让冯敬棠双手奉上所有。

他要一人鲸吞兆阳。

“我看你舅父的意思,是全权放手给你去做了,你手头有这么多钱?”秦仁青诧异,“把持几个亿你跟我讲不玩期货,衰仔,你不当秦叔是自己人。”

“几个亿?做地产都是以小博大,谁会花几个亿去造势?”

叶世文放下手机。

“我舅父找了几个不入流的八卦媒体和二手中介吹一吹风,就说水埗区要搞旧城改造。那些扎居在老街旧巷的三流白领全部要找地方搬,原居民也会在周边找新屋,怕到动迁的时候再找就找不到了。一来一往,供应出现稀缺,价格自然暗抬,这些就叫行规。行规就是人气,人气才能变现,全部引流去我们那块地。”

“他说再请个歌手做场show,搞好访客动线。包十来台巴士从沙头咀接些阿伯师奶去洲界看荒地,沿途有山有水有树荫,靓不靓?售楼现场直接帮你凭空做城市规划,2005年洲界极有可能与深城通车,这块地接驳北边人口需求,你猜他们会不会心动?中午每人赠一份咸蛋肉饼碟头饭,再大方点,我们加多碗西洋菜煲陈肾汤,才需要多少钱?”

叶世文挑眉:“秦总,买楼这件事,人人都以为买的是地段,想博升值。我们做发展商卖楼,卖的不是楼花,而是预期,希望越大,钱银越多。”

秦仁青笑得停不下来。这哪是地产行业的低等经营学?这可是全世界有钱人的发家致富经——赚钱全靠信息不对称。

“世文,你们冯家不发达谁发达?以后富贵了记得学那些大亨,买几个博士学位装身。身份即是地位,有头衔才有特权,人人见到都要喊你Dr.Ip。”

叶世文没理会这个笑话:“你这么八卦,是不是我契爷斥巨资请你做线人打听兆阳的事?看来今日这餐饭应该你请。”

他惦记冯敬棠离开时那句话——再催一催秦仁青的钱。

“我跟你舅父是一单,跟你契爷是另一单,牛头不对马嘴,你想这么多?”秦仁青听得出话里有话,“我还想跟冯总多做几年朋友,他不中意屠爷,我心里有数的。让你舅父放心,答应你们的钱,讲好年底前,绝对不赖账。”

叶世文只笑不答。有钱就是朋友,没钱就是不熟,秦仁青的分寸源于打得精明的算盘。

此时,程真手机又响。

叶世文发来一句:“赢了钱分你一半,要不要?”

她回复得很快。

叶世文点开信息:“。”。

句号?她只复了个句号!

叶世文当即决定,必须送程真去念书。

第一课,先学会讲HoneyBaby傻猪猪。

内环区金融街,国际金融中心一期。

叶世文在电梯内照镜整理衫领,又拨了拨头发:“傻强,你觉得我剪这个发型,有没有比港星靓仔?”

他的胜负欲已接近离谱那种程度。

全因程真随口一句“他比你有型”。叶世文听了不满,她便添油加醋——港式摇滚,电到她晕,弹吉他的手势好chok。

叶世文快三十岁的人了,现在报班学吉他?好丢脸。

“有。”徐智强手捧沉重贺礼,语气无奈,“文哥,你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美色,你是不是被程——”他顿了顿,“阿——”又顿了顿,“真——唉!她比我还小四岁,叫姐我真的叫不出口!我到底要怎么称呼她?”

电梯门打开,叶世文大步迈出:“当然叫阿嫂,你还想叫什么?”

“上次你又说——”徐智强立即闭嘴。

十七楼走廊内,两排花篮缀红底金字贺语,溢美之词远胜娇艳的花,一句比一句气势磅礴,仿佛在贺玉皇大帝宫殿乔迁。礼花刚刚爆完,铺一地金银蓝红长长短短的彩屑,无明火无烟雾,比炮仗环保。

回到十年前,屠振邦必定要在祠堂门口拿竹竿吊高九十九响“大富大贵”,不烧到半村人耳鸣,绝不罢休。

社团大佬,也会与时俱进。

“契爷,秦叔,元哥。”叶世文逐个打招呼,又见熟人,“陈姐也来了。”

双开玻璃门内,陈姐一身粉衫,也凑个喜庆彩头。使唤完两个年轻同事搬走切开的乳猪烧肉,她收拾着不能在高级写字楼焚化的纸宝,抬眼一看,是叶世文,立即露出笑容。

“文哥仔,一大早就迟到,下午要回祠堂上香,记得准时。”

屠振邦对传统文化可谓是不离不弃,只有陈姐能应付他所有要求。

“靓女开口约我,当然不会迟。”

“油腔滑调!”

杜元先看见叶世文,却没答话,只是点头。屠振邦与秦仁青正在谈笑,转身就见叶世文到了,佯装恼怒:“衰仔,这种日子你也迟到?”

“契爷,我要去选份大礼贺你,当然要花时间。”叶世文奉上那盆冠幅茂盛的罗汉松,“这盆在佛城陈村养足两年,从最贵那棵长青杉上扦插过来的。景德紫砂盆属水,深色绿针叶属木,承上启帆,如水载舟。契爷,你这间公司是巨轮,注定一日千里,左擎天右接地,包你旺到下世纪!”

“养你十几年,就只会吹水哄我!”屠振邦爱听好话,早已笑得皱纹飞扬。

秦仁青也笑:“我看世文是深得屠爷真传,这盆罗汉松,不得了了,快点搬去办公室。”

杜元对叶世文早有嫌隙,经那夜发酵,只勉强维持表面客套。他与另外的人在交谈,始终不插嘴叶世文的话。

“文哥,先签名吧。”一旁有人递上签到帖。烫金红底,比婚宴喜帖惹眼,简直不伦不类。叶世文隐下嗤笑,对屠振邦这副作派又添了不少讥讽心态。

他还未接过笔,抬眼就问:“这位是?”

这人叶世文不认识,却认识叶世文。

“我从摩根亚太挖回来的操盘手,杨定坚。”屠振邦主动介绍,一副十足信任的模样,“他父亲以前是明星股票经纪,定坚是青出于蓝了。这个就是我跟你提过的世文,以后多帮我指点他些,我还想他快点储好老婆本,生两个孙给我抱下!”

“屠爷太看得起我了。”杨定坚主动伸手,“初次见面,文哥,幸会。”

徐智强轻笑一声,又在叶世文身后假装咳嗽,掩饰过去。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兄弟在笑什么。

这人若改姓刘,那这个名真是一绝。

“杨生一看就比我成熟稳重,受不起'哥'字,叫我世文就行了。”

叶世文伸手反握,摸到杨定坚无名指上的婚戒,看来还是个颇讲体面的人。叶世文再拿起笔,却迟迟不动:“记号笔太难写,万一签了个丑名怎么办?”

“就你多事,你那手字,用康熙的笔也写不好看。”屠振邦只当叶世文又在嬉闹。

杨定坚十分识趣,从西装上袋抽出钢笔:“世文,不介意用我这支吧。”

叶世文毫不客气接过,写毕,又礼貌归还回去。

秦仁青拍拍叶世文肩膀:“我带你看看办公室,秦叔今日教你什么叫国际化风水。”

这处简直是金碧辉煌的王国。为接轨国际,又彰显品味,有白墙的地方就有油画,有展台的地方就有雕塑。三分之二的职员有着异域肤色,浅发碧瞳,五官刀凿似的深邃。经秦仁青介绍,才知道有不少人是杨定坚从摩根亚太带过来的。

叶世文从不质疑屠振邦对摆脱旧身份的决心,只是想一探究竟,是何等庞大的利益,能驱使屠振邦执着到底。

他也决意一尝暴利的滋味。

黑白灰三调,摩登落地窗,连前台也雇了个金发女郎,通晓三语。

秦仁青领着叶世文从会议室出来。

“做期货交易,人手不用多,最重要的是精英气派。”秦仁青二十年前就做无本投资,简直深谙其道,“如果工业革命起源地在这里,现在全世界都讲'冚家富贵'。谁有钱谁话事,大国小家,不外如是。”

叶世文大笑:“秦叔,最近做铜做金,还是做原油做豆油?对冲选什么好?”

“这种问题当然要去问定坚,你问我?我只会讲做铁矿石!”秦仁青笑得开怀,“现在这个时势,欧洲房价跑赢通胀,美国还是牛市,国际建材这个大盘绝对稳得住。日本战败那波房屋潮纯属回光返照,东南亚只有新加坡有实力在金融风暴中重振,外汇优势明显嘛,房地产到时候绝对有人买单。”

若真有人要,那个名盘灏景湾,就不会被全体负资产业主称作“浩劫湾”了。

铁矿石这种标的货品,耐存耐放,但国际运费成本偏高,货期又长,不像秦仁青快买快卖的做派。叶世文笑笑,听完就算。

秦仁青打开右侧办公室大门:“世文,我特意叫人留了一间给你,欢迎随时加入。你先坐一会儿,我还有两个朋友要过来,等下介绍你们认识。”

“好。”

窗明几净,还能观景。一屋纯白家具,按曼哈顿标准打造。大班椅讲究舒适宽敞,电脑大得惊人。你只要落座,签名,饮美式,接电话内线——“Kelly,叫那个Alex鲍明日不要上班了,fire他。”你就是成功人士。

牛皮沙发,手工缝制,针脚细密,入座闻一闻,哇,是金钱的香气。

几分钟后徐智强灰头土脸过来,见叶世文坐在沙发,杯内红酒已空,正在悠闲阅报。他抬眼,示意徐智强关上房门。又用手一指,徐智强拉起窗上的百叶帘。

“文哥——”

叶世文却摇头,双手开始在沙发缝隙摸索。

徐智强意会,立即地毯式排查房内各个角落。摆设,挂件,桌角椅背,只差把那盆发财树的湿泥挖尽,看看里面有没有窃听窃录器材。

“文哥,clean。”

叶世文松了口气:“无端端讲英文?怎么,前台那位对你青眼有加?”

“别说了,粗口比我还地道。”徐智强顿感尴尬,“我还是中意柔柔弱弱那款,搞母老虎,分分钟没命。”

叶世文剜了他一眼。徐智强不再多嘴。

叶世文走到窗边,拨开两片窗叶,隔着开放式办公区,望见杨定坚。屠振邦的手拍在他肩上,一副委以重任的模样,不知在交代什么商业机密。

“傻强,去养和医院查一下这位杨生老婆的排班时间。”

“杨生老婆?”

叶世文坐回沙发,拿起那份《经济日报》,却无心浏览:“他那支钢笔上面有养和医院的缩写,是内部用笔。他随身携带,婚戒不离手,肯定是老婆要求的。”

一个是金融资本操手,一个是私立豪院医生,牵桥搭线的最佳拍档,自然要无时无刻帮对方打广告揽生意。

婚姻讲利益。

“你要做什么?”徐智强疑惑,“他老婆最多就是一个医生,认识些去保养身体的富商名流而已。”

“拿他老婆的排班表,她哪日上班,你就哪日安排个靓女去找她老公。”叶世文又补一句,“要刚做事的新人,选一个醒目的。”

秦仁青摆明与屠振邦共乘一条船,只讲钱,不讲真话,叶世文要从这个杨定坚入手。

徐智强也落座,却忍不住揶揄:“之前跑马地叫你选个靓女,你又不要。找了阿嫂,又被她威胁……”

叶世文卷起报纸,打在徐智强头上:“你找个靓女去做侍应,是怕秦仁青留意不到她?做什么事用什么人,跟我这么久,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意思是阿嫂不靓咯。”

“她那种叫可爱,你懂什么。”

细看那张脸,眼圆唇翘,虽不是艳冠全城,也称得上可爱动人。要是嘴甜些,叫他“老公仔”而不是“死扑街”,那就太完美了。

“好肉麻,求你收声吧。”徐智强摸摸手臂鸡皮疙瘩,顺口讲下去,“都不知你俩结婚的话,会生个什么怪物出来,好在你们不想要孩子。”

叶世文显然一怔,语气流露质疑:“你什么意思?”

徐智强慌了:“我讲笑而已,你这么靓仔,阿嫂这么聪明,生出来绝对是人中龙凤!”

“不是。”叶世文脸色阴沉下来,“谁跟你讲我们不想要孩子的?”

程真不可能与徐智强分享此事。

“阿嫂去打避孕针嘛,我以为你们两个商量好了。”徐智强眼见叶世文表情不对劲,越讲越小声,“她只是六月的时候打过。”

“她去打避孕针?”叶世文音调低下,情绪却燃起,“六月就去打了?”

原来程真早已做充分准备——准备好与他毫无瓜葛。

“她之后就没去了。”徐智强小心讨好,“可能阿嫂改了心意,想要呢。”

“改心意?”叶世文勾勾嘴角,笑得足够嘲讽,又拿报纸去打徐智强的头,“她会改心意?她那种人会改心意?!是她发现你跟踪她,把你甩掉了,傻强!”

徐智强抱头躲避,不敢再乱开口。

叶世文胸口一团闷气萦绕,不知该如何发泄。是他搞不懂程真,还是程真从不肯让他搞懂,越想越觉得怒火难挡。

她不想与自己有未来。

这个念头一起,叶世文的声音跌入寒武纪:“你后日下午帮我去接她。”

“文哥,后日是中秋。”徐智强冒了半身冷汗,“是媚姨的——”

死忌。

徐智强不敢讲出这两个字。

“我知道。”叶世文从窗帘缝隙瞄见秦仁青遣了随从过来。他立即调整自己面部情绪,打开大门之前抛下一句——“你接她去泉岭,让我妈见一见她。”

程真从车上下来。

她只睡了五个钟。昏昏沉沉,疲倦不堪,却仍按礼数,穿了身黑裙,捧一束白菊。

徐智强在电话里被她震慑了十几分钟,直到他说:“阿嫂,今日是文哥老母的死忌。”

“……你不早讲?”

“是你不给我机会讲。”

时至中秋,却逢天色阴暗,鸦未栖枝,月未上树。

秋风已起,石门咀、天后宫、春草街、鲤鱼道,甚至水衣路上的市井街头,横巷私窦,也有了黄柚与紫苏叶的香气。一个经麦芽糖浸渍,一个拌田螺爆炒,两种迥然的烹调方式,在这个月圆之日碰撞。

你惯爱哪种味?都不爱?不要紧,食物穿肠而过,甜酸苦辣咸,蒸炒焖炖煮,只存下记忆与可降解残渣,多么环保。

如同墓地。

程真远远看见叶世文站在墙前。他也穿了一身黑,知道程真走近,却没望她,直至她站到身旁。

程真弯腰摆下花束,终于相信叶世文那句话——我妈是我见过最靓的女人。

旧照而已,四四方方,却框不住一个女人的绝色。多一分嫌俗,少一分嫌寡,三十七岁寿终,是老天爷太小气。程真必须承认,叶绮媚比林媛还美。

叶世文这副皮囊,真是上世积了大德。

“不叫人?”叶世文低头去望程真,“这么没礼貌。”

程真睡眠不足,语气慵懒:“我叫了,你听不到,她听得到。”

“叫什么?叫阿姨还是叫阿妈?”

“阿姨。”

叶世文伸手揽着程真肩头:“叫阿妈。”

“不要。”

“叫。”

“不要。”

“怕羞?”叶世文轻笑,“你迟早都要叫她做阿妈的。”

程真想打呵欠,又觉得不礼貌,深深呼出一口气宣泄困劲:“是不是每个带来这里的女人,你都要逼她叫阿妈?你有没有问过你妈愿不愿意听?”

“没。”叶世文松开手,直接坐下,脑袋旁便是叶绮媚照片,“我没带过其他女人来,你是唯一一个。”

他不是讲第一个,而是讲唯一一个。

程真立即困意全无。她半低着头去看叶世文,一瞬间竟觉得这对母子同时在紧盯自己,难免有些毛骨悚然。

“哦。”她只找到这个字眼回应。

叶世文仰高脸:“你跟我妈解释一下,为什么不让她抱孙?”

“你发什么——”程真咽下后半句粗口,以免惊扰周遭安息的魂魄,“这也关我事?”

“你瞒着我去打避孕针?难怪这么长时间,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程真听得脸颊微红:“这种问题,你觉得适合在这里谈?”

这是坟地,不是产房。

“我觉得很合适。”叶世文态度轻佻,“你欠我和我妈一个交代。”

程真无话可说。这个男人摆明玩幼稚,扮委屈,哪有人及得上他的思路离奇,厚颜无耻。

她只是出于对女人的怜悯,答应来送一束花。她不是来受审的。

“我不中意孩子。”程真显然休息不足,又懒得应付,“没兴趣做人妈。”

“你是不中意孩子,还是不中意我的孩子?”

叶世文的眼神阴沉下来,像天角压顶的乌云,逐寸挤走空气。

程真不答。她只把视线落在远处,远到无穷无尽,去躲避这个问题。良久,像下定决心般,她把头转了回来。

“不打避孕针,生个私生子出来?”程真强忍住对叶绮媚的莫名愧疚,“一出世就没老爸,还要受人指指点点。擦屎擦尿,供书教学,鞍前马后十几年,我花多少钱他都不会还。随便病一场,两母子连去医院都没钱付诊金,抱一起哭,求佛祖开恩,很好玩吗?”

“你当我死了?”叶世文压制怒火,“你觉得我不会对你负责?”

程真挑衅到底:“对我负责的人,不会叫我在杜元酒吧继续上班。”

“你有没有搞错,就因为这样?”叶世文终于忍无可忍,站了起来,“你是不是脑容量有限,永远只记得这件事?”

他来回踱了几步,突然扯紧程真手臂:“不对,你六月就去打针了,你是从一开始就不信我!”

“是又如何?”程真甩开他的手,“你自己呢?你信我的话你会找人跟踪我?”

“我是在保护你!而且我不找人跟你,我怎么知道你又去做兼职?讲好我养你的,日熬夜熬,黑眼圈又大,瘦得跟女鬼一样,你从来都不领我的情!”

做男人做到这个份上,叶世文觉得好没面子。

“一开始利用我的是你,威胁我的是你,现在讲保护我的又是你?!”

叶世文恨极她这副脾气,他早就转变态度,是程真不信。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叶世文把程真扯到怀里,用尽力气钳制,“你不要以为我每次都能容忍你!”

“我不是蝴蝶街花钱就能包夜的女人!”程真不忿的眼光在他脸上审视,“我想做什么,轮不到你来决定!”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怀孕?绑你十个月,你不想生都要生!”

“来啊——”程真誓不低头,“看下我生出来的,是不是要像你这样!伏低做小,左右逢源,为了利益拿命周旋,谁都靠不住,谁都信不过!我以后连收尸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收!”

叶世文只差半秒就要彻底发火。他忍受不了自己对程真的感情,像投石入海,毫无回应。

“你是不是担心我?”叶世文声音低下来,箍在身上的手臂泄了力。

程真的怒火也软下来:“我懒得理你,最好死在太空,以免污染地球。”

“我死了,你很开心?”

“开心,还会开香槟。”

“你可不可以讲一次真心话?”叶世文似被她挥拳砸凹胸腔,闷劲难消,“就一次,你好好讲话,不要总是激我!”

程真没有抬头。

来坟场谈心?这种绝妙桥段应该纳入深夜交通电台栏目,让的士司机在滂沱雨夜壮胆。后排乘客长发飘飘,一身红衫,递出印着天地通的巨额冥币,不必惊慌,直接收下。

反正你也没法找零。

共坐一程,也算缘分,每只“鬼”都有心事罢了。

程真的额头抵在他左胸,开口:“我怕死。”

“怕你死,还是怕我死?”

“都怕,行不行?就是怕突然有一日找不到你,行不行?那个是屠振邦,不是路人甲,你想死我不会陪你的!”

这是胆怯?分明是示爱。

叶世文突然觉得左胸好暖,被野兽舌苔上的倒刺温柔碾过,摩擦生热:“我不会出事的,也不会让你出事,我保证。”

“电影里面每个反派都讲这句,下一秒就死无全尸了。”

“叫你讲真话,不是叫你咒我。”

程真见他态度软了,双手摸在他腰侧。来来回回,是少女诱情郎口供的姿态。

“那你也没跟我讲真话。”

“你想听什么?宝贝真真?乖乖老婆?Baby猪,loveyouforever——”

程真听不下去:“我想吐。”

“……实不相瞒,我也是。”

程真的指甲来回刮弄他脐上那颗钮扣,偷偷有些得逞的窃喜。

“那你告诉我,你与屠振邦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叶世文手臂收紧。缠在臂弯,长长一头黑发,缠、软、柔、韧,织出绵密情网。罢了,哄她这次又有何妨。

“就这些?你只是想知道这些?”叶世文想笑话她小事化大,“我五岁认识他,十岁上契,十七岁他赶我离开他家,讲完了。”

“不止这些。”程真手指收紧,“现在呢,你跟他在做什么?”

“冯敬棠好面,不允许自己的人与屠振邦有牵连。屠振邦贪钱,又不舍得我这条冯家的水鱼,我不过是戏演两头罢了。”叶世文斟酌再三,“屠振邦的期货代理公司私下拉拢了秦仁青,我不敢贸然加入去玩。派人去套他们那个操盘手杨定坚的口风,很有可能与那家造船商社有关。他想做干净生意,一定会走捷径,秦仁青很关键。

“这些都是后话,我现在没太多精力去顾及屠振邦,只能暂时这样。洲界宗地很快要面世,我忙不过来,还要应付你这个麻烦精。”

叶世文真想咬她一口,看看她那颗捂不热的心,是不是流黑色的血。

原来又是这个秦仁青。

程真知道关键所在:“洲界那块地,你们不是要借秦仁青的钱吗?你不怕他跟屠振邦合伙?”

“怕,”叶世文坦白,“我只是兆阳的小股东,况且那笔钱到时候会入冯世雄公司,明面上与我无关。”

程真诧异:“明知自己股权少你还给冯世雄?他会好心吐出来?”

“他不会得逞的。”叶世文见程真想问,立即打断,“其他的你先不要过问,我以后再跟你讲。”

再等一等,等他有把握照顾好她,他什么都愿意讲。

这十年的心酸忍耐,只想与她一人倾诉。

程真只好罢休,小心试探:“那杜师爷呢?”

“他是屠振邦的开山刀,专门拿来斩我的,你信不信?”

“我信。”

“他与我面和心不和很多年了。讲到底,青龙码头那晚还要多谢你呢。”叶世文在程真脸上用力吻下去,印出淡淡红痕。

程真剜了叶世文一眼,低声开口:“其实你已经回了冯家,冯敬棠也很器重你这个外甥,有这一份还不够吗?”

叶世文反驳:“不够。”

“阿文,做人不要太贪心,会出事的。”程真实话实说。

“真真,你不明白。”叶世文摇头,“人人都讲我妈出卖色相,只有我知道她不是自愿的。我被迫认契爷,也不是我自愿的。这个世界弱肉强食,你今日认输,明日就尸骨无存。他们欠我的,我一定要拿回来,就算是你也不能阻拦我。”

叶绮媚在坟里沉默。被冯敬棠遗弃的女人,下场堪比大佬惨遭暗杀后的遗孀,三教九流都要凑上来,掐她,撕她,听她哭,又强迫她笑。

在那间小小士多店内,叶世文发誓要拼命长大。吃许多饭,饮许多汤,撑到胃痛。不只是为了赢冯世雄,更是为了做不受欺辱的人上人。

一双母子,靠血脉延续不甘与仇恨。程真难以追问下去,唯有伸手轻轻抚摸他起伏的后背。

做惯大姐的人,既霸道又心细。程珊因各种原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她也会这般抚慰,哄小孩似的,给足耐性。

珊珊是真小孩,眼前这位是超龄儿童。

“阿文,不讲了。”

她好温柔,简直难能可贵。叶世文沉默许久,才说一句:“我没事。”

“我知道。”程真为那道疤说的谎,也揭了他的疤。

“以后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我,好不好?”叶世文发完脾气,竟有些挫败,“不想跟你吵,每次都输。”

当然好,好到不得了。这声线像催眠,程真也坦白:“我不想二十出头就做母亲,过几年再说吧。”

再过几年,也不知大家到底是何光景,理智始终战胜情感,她谨记自己的选择。

这个诺言,虚无缥缈,直飞外太空。

叶世文却起了担忧:“那些针会不会有副作用?万一打完你身材缩水怎么办?我避孕算了。”

程真拍了他胸膛一下,像在撒娇:“……我不指望你。”

叶世文抓紧她的双手:“你再给我些时间,最快明年,我请十个八个人来帮你调理身体。保证一索得女,最好是孖女。”

“发神经。”

“没反对就当你认了。”他伸手去摸程真的脸,又捧起,在额头赠吻,“真真,我在我妈面前发誓,我一定会娶你。”

带来的米酒是为了祭奠,倒像叶世文喝个精光,醉语连绵。

爱河里的男人,就是猪八戒与蜘蛛精共浴濯垢泉,一个字——痴。

程真霎时脸红:“乱发誓,你小心走出去就遭雷劈。”

“放心,你这么矮,不会劈到你身上。”叶世文笑了,搂着她的肩就往出口走,“见完我家长,要去见你家长了,你爸妈葬在哪里?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祭。”

程真慌了:“他们,他们葬在乡下!去不了,太远了,又要爬山又要涉水!”

她自己都不知道档案里的假父母到底身葬何处。

叶世文停步:“真的?”

程真点头:“真的。”

“想见不难,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到时候再说,今晚八月十五,我带你去赏月。中意哪间酒店,望海还是望山?由你选。”

“不要,我要回家。”

“大家这么熟,我实话实说了。不是嫌弃你那间屋,但真的隔音好差。你楼上那个学生妹每次见到我,眼里都写着'**贼'两个字。”

“你确实是。”

午后日头破云,犹如刺客亮剑,一道道光打在眼睑,十分吸睛。九月末,金气盛,肃杀季节,墓地被时令注入养分。照片上,孩童老人,牙齿剥落,咧开嘴笑看这一男一女耍花枪。

你看,还是做人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