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从未想过要离开你。

现在,我从未想过要和你在一起。

我们最终还是,倦鸟归栖,各自认命。

这块大陆的深秋已经席卷而来。

魔宫山上,漫天的黄叶纷飞而落,素冷的白霜凝结在枯木枝头。

涣虞裹着素白的袍子站在修冥殿门前,他朝远山遥望着,似乎在等待着何人归来。巽扬子长发倾泻在肩头,身上是一袭冰蓝色的绒袍,她朝涣虞走近,担忧道:“风大,进屋吧。”

闻言,涣虞面上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他淡淡转过身,任由巽扬子扶着自己的臂膀朝屋内走去。

那日,涣芷熹晕倒在自己眼前时他也顿感喉间一阵腥甜,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与涣芷熹一起倒地。而当他再次醒来时,便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魔宫,而说着要与他再无瓜葛的涣芷熹,也从此了无音信,消失于茫茫天地间。

他想过去寻找,可是又怕涣芷熹回来时会见不到自己。

他想将世间扰的天翻地覆逼涣芷熹自己出来,可不知为何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纵然他有如此狠心,但也终究是没了这能力。

最后,他选择了等待。

在这块涣芷熹已经生活了近千年的魔宫里等待。

其实他也没想过等到涣芷熹后两人又会怎样。他们之间背负了太多条人命和太多人的情谊,他无法逾越这条鸿沟,也无法真正放弃。

他还记得瞿唐向自己请辞的那天,笔直站在自己面前,就如涣虞第一次遇见他时那样,英勇而硬朗。可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他浑身戾气,此刻的他,一身颓败。

瞿唐要离他而去了。涣虞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瞿唐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说:“魔君,我与你并肩而战千年,我将你视如兄弟,视如我唯一的家人,说来……我不该在这种时候离开你。可是我没有办法,在这魔宫里的每一日,每一时刻,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我无法不想念她们,也无法忍受变化太快的现状。”

涣虞没有挽留,而是点头说:“一路顺风。”

或许,这世间的事都该是这样,无法面对,便只有逃避,逃避不了,才会不计后果选择面对。

涣芷熹是这样,涣虞是这样,瞿唐也是这样。

自始至终他都从未说出过自己的心声,可是他知道,涣虞明白,或许,涣芷熹也明白。

让涣虞觉得意外的是,本以为会在第一时间就离开的人,却没有离开。

涣虞将如风从地魔塔里放出来的时候,如风一脸不悦。他悠悠朝修冥殿走去,一脸不悦地问:“我走了睡哪儿?吃什么?像你这种人,就该我一辈子缠着你,折磨你。”

事实上如风根本就没有给涣虞添任何烦恼,他接替瞿唐的位置,掌握着魔宫上上下下,并且还打理得井井有条。所有人都说他会是新一代的魔君,可他自己却说千万不要给他戴高帽子,不然到时候他想离开就不那么洒脱了。

巽扬子是涣虞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她言笑晏晏,不说一句话,只是悉心照顾着他。

他说要去涣芷熹时她没有阻拦,他说要等涣芷熹时她也随他去。

日子久了,待他身体慢慢好转,她才悠悠开口道:“下盘棋?”

其实他应该是要感谢她的,没有她的话此刻的他应该是醉生梦死,宛如行尸走肉。

虽然他现在,也与行尸走肉没有区别。

涣虞常常会想,其实这世间最大的不甘,不是你我对立而站,互相为战。而是我们都未曾勇敢跨越阻隔彼此的界限,从此天涯陌路,各自为安。

时间过了一年又一年。冬日白雪,夏日秋蝉,涣芷熹都未曾回来过。

只是这苍凉天地,依旧在流传着关于她的故事。

传说,东海深处有一名叫“死亡旋涡”的地方,那里住着这世间唯一的神……

番 外 瞿唐

其实,我本不是人,而是一把戟。

两千多年前,一个名叫涣游的人来赤火焰谷找我。

那日他跟我说,他要带着我征战天下,给她最爱的女人一个家。

我心动了。

因为我时常会听到路过的火烈鸟同我说诉说关于家中的烦忧事,可是我从未见过家的样子,于是我心甘情愿从那个待了很久很久的赤火焰谷里出来了。

我看着他从蛟龙族带回一个女人,模样看起来极其温婉,可面对追出来阻拦她的兄长时,她又是格外决绝。

那时我大概知道了,所谓的家,应该就是两个肯为对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走到一起才会有。

涣游因为我的帮忙而声名鹊起,他成了魔界的王。

可是蛟龙族的人却依旧不肯接受他。

他跟我说,大概是因为他还不够强大,所以他要更加强大。

从那天开始,涣游,就不再是涣游了。

他成了一个对强大执着的人。

他曾经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告诉他,如果有人打破了这世间所谓的平衡,便一定会有人起异心。既然以后会沦落到万人围攻的地步,不如就到此为止。

涣游笑她妇人之心,我也觉得岂有这个理。

可是后来,事实证明,她对了,我们错了。

那女人为涣游生下一个孩子,名叫涣虞。

我总觉得这个名字不太好,“虞”,尔虞我诈的那个虞。

可是涣游觉得因为他们的姓是“涣”,是离开、分散的意思,所以他为孩子取名的意愿,是想让他远离欺骗,仅此而已。

可是美好祝愿,又怎会敌得过神界诅咒。

神族带着其余四界来犯时,涣游正在鬼蜮宫练功。他双目赤红,嘴唇乌黑,披头散发的模样犹如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对,是疯子。

他带着我开始疯狂杀戮,似乎此刻在他眼里已经没有什么能比他打败所有人更重要了。

在他完全沉浸在杀戮的乐趣当中时,神族的大皇子告诉他,他最爱的那个女人死了,死在自己的刀下。

我看见了他眼中的慌乱,看见了他眼中的悔恨与无措。

他真的疯了。

他将我扔下,只身疯狂往魔宫山上跑去,可就在这一刻,我看见了大皇子将手中的刀挥向了他。

他倒下了,在我的面前,在那个女人的面前,在躲着的涣虞面前。

那个女人其实一直藏身于魔宫之中,大皇子并没有找到她,大皇子说她死了的时候不过就是骗骗他,但没想到他真的信了,而且第一时间就去了魔宫山顶找她。

女人嘶吼着奔向他,原本的温婉在这一刻全部消失不见,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和悲愤。

但是最后她也走了,在大皇子准备将她带回天宫审判的时候,她奋不顾身扑向了他还未收进刀鞘的明月刀。

血液顺着刀锋缓缓流下,我看见了她眼中的解脱,读懂了她最后一句,不分开。

多好笑,明明是他们因为自己心中的害怕所以前来发起战争的,可最后他们还要将她带回去审判。

多讽刺,明明魔界只是依靠自己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却莫名成了众矢之的。

那时的我,对万物众生大概是失去了信心的。我觉得当初我想要的那个家,不要也罢。

神界等人离去后,涣虞出来了。

他双拳紧握着,从不远处的树丛里走出来,他愤怒,他难过,他无力,他无可奈何。

他在遍地的尸首里发现了我,他对我说:从今以后,这个家里,只有你与我相依为命了。

这时我知道了,原来,家是个不论发生什么变故,但只要有亲人在,就一定会存在的地方。

涣虞带着我开始浪迹天涯,他四处寻找那些在大战中奔跑离散的魔界族人,开始日夜不停地修炼法术,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离他预想中的相差一大截。

这时的他不过就是那些人眼中的一个毛头小子。

又过了许多许多年,涣虞在人间的时候结识了大他一些的少年——彦青。

他们脾性相合,相见恨晚。

他们曾把酒高歌到凌晨,也曾不顾形象大笑于闹市,更曾睡过沼泽趟过河。

他们像是一对血浓于水的好兄弟,可是我知道,涣虞还有其他的心思。

因为这个少年的父亲,就是当今继承神界大统的帝王,也是曾经绞杀魔界的——大皇子。

他处心积虑,他费尽心思,他目的不纯。

可那又怎样,只有我知道这些年他背负了怎样的苦痛,只有我知道这些年他生不如死。

他本不该这样活着的,他本该有更多,除了我之外的家人。

那日,有一位中年男人找到了他。

他说:“既然忘不掉,那就直接去面对。”说罢,那人便将体内的蛟龙珠强行塞给了涣虞,而后消失不见。

涣虞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他道:“舅舅,谢谢你。”

我终于想起来,这中年男人就是曾经在南海阻拦过涣游妻子和涣游一同离开的人。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涣虞哭。

得到蛟龙珠之后他就像变了个人,好像和当年苛求强大的涣游一样,但是,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魔族中人被他暗暗集结,他还收了许多投靠他的人。这一仗,他势在必得。

他接到了名帖,是来自彦青的——彦青的孩子出生了,在天宫办满月酒。

理所应当的,他去了,但是,是带着十万魔界重兵去的。

这场本是大喜的宴会,最后却血流成河。我陪着他征战天下,一起享受着这报仇的快感。

我穿过那神界帝王的心脏,看着他不敢相信的眼神,心如火焰般灿烂。我想,他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

为了让涣虞不伤害他的孩子,彦青以他的心头血,下了诅咒。

涣虞无可奈何,只得把那咿呀学语的婴儿抱回了魔宫,或许,这是他对没有阻止彦青死去的最后一点愧疚。

他唤她为:涣芷熹。

而这时的我已经因为吸食了足量的神界气血,幻化成人了。

这是涣虞第一次看见我,也是我,第一次看见涣芷熹。

为了让涣芷熹更好地成长,涣虞将她体内的神族之力完全封印,并且将她放进了地魔塔的净水水球中。

无人知道她的来历,更无人知道,她何时长大。

本来,我是有些反对涣虞将她抱回来的。

毕竟是仇人的孩子,他也毕竟是这孩子的仇人。既然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果,何必再去招惹?

可是最后,我终究是没有阻拦。

他完成了穷其一生都必须完成的使命,可是接下来呢?他没有目标,更没有目的。所以,或许这孩子的到来,只是为了让他漫长的余生里,不再孤单吧。

涣芷熹从地魔塔出来的那一天,我正坐在房顶懒洋洋地晒太阳。他牵着她的小手,走到修冥殿门前,朝着我喊道:“瞿唐,你快下来,芷熹来了。”

我闷闷地从房顶飞落,看见那孩子睁着圆溜溜的双眼,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每一个角落。

这时我是不怎么想理她的,因为涣虞告诉我:“瞿唐,家里来新人了。”

我并不想将她作为家人,毕竟,她终究还是仇人的孩子。

涣芷熹不等我向她打招呼,就朝我伸出了双手。

我猛地一怔,根本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想做什么。

然而不等我做出反应,涣虞便微微笑道:“瞿唐,她想让你抱抱。”

这是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见涣虞露出微笑,原来的他,面无表情,无笑无泪。

涣虞的话,我一直都是听的。在我还是戟的时候,他是我的主人。在我成了瞿唐之后,他是我的魔君。

我无法不听令,尽管我们有更深一层的关系——家人。

我抱起了涣芷熹,她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趴在我肩头,并且下一秒就睡了过去。这一刻,我承认我的内心是有些淡淡的欣喜。

可是我却不知道,这欣喜到底是为何。

涣虞说:“看来她更喜欢你啊,刚刚她都没有让我抱。”

涣虞说完后就转身朝修冥殿走去了,我面色微红,莫名差点笑出声。

其实涣芷熹当真很调皮,也很狡猾。

三岁时,她打破了涣虞寝殿中的青瓷净瓶,怕涣虞责骂,便在第一时间就冲到涣虞面前说是我打破的,尽管那时的她连话都还说不利索。

五岁时,因为我不带她飞,她又喊着无聊,让涣虞给她生个孩子玩玩儿。而没多久涣虞就收复了冥界,带来了只比她大一点点的杜若。

八岁时,她偷溜出魔宫,被涣虞第一次惩罚,关进石室。虽然不到一个时辰涣虞就心疼地让我去将她接了回来,但效果还是很显著的,涣芷熹整整一个月都听话得不行。

十岁时,她把烈吞太爷的胡子剪了,还硬说是烈吞自己做梦的时候自己给扯的。

十三时,她喜欢上惩戒狱守门的一个鬼兵,说以后要嫁给他,涣虞当即就将那鬼兵调去了山下守门。

她总是这般精灵古怪,将整个魔宫都搅得人心惶惶。可是不知为何,我却对她越来越喜爱。

我开始发现我的目光无法离开她,她就像一个自发的光源体一样,在我眼中莫名闪着微光。

可是后来我忽然发现,这样的她,不仅仅只在我的眼中特别,在涣虞的眼中,也很特别。

涣芷熹为了帮涣虞找到灵珠,偷溜去了灵宫。灵宫派人来送信的时候,涣虞正和巽扬子下棋。

这千百年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涣虞的脸上出现惊慌愤怒的模样,也是巽扬子第一次看见。

从那以后,巽扬子看涣芷熹的神情就不同了。

事实证明,她们女人的直觉,还是很准的。

当我看见涣芷熹一次次为涣虞冒险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成了她生命里的过客。

可是,每个人都是孤单个体啊,我虽然是她生命里的过客,却无意成了另一个人生命中想要的归人。

这人,便是陪着涣芷熹长大的杜若。

杜若给我那条丝巾的时候,我看见她脸上飞来的红晕,和我每次看见涣芷熹时自己脸上出现的一样。

那一刻,我有些慌乱了。

烈吞太爷无意看见从我怀中掉落的丝巾,惊喜道:“杜若在石室的时候,手指每天都被扎了好多伤,还扔了好多不要的丝巾,我就猜那丫头肯定是有心上人了,想绣一条最好的送给心上人,原来是你啊。”

我勉强笑了笑,心中没有半点雀跃。

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做错了一件事,伤害了一个不该伤害的人。可是我没有办法改正过来,没有办法。

杜若离开的那天,我流下了这一生中唯一的眼泪。

我替她不值,替她难过,替她心酸。

大概我们是两个一样爱而不得的人,所以,我感同身受。

将她带回冥界后,我将当害送去了惩戒狱的第十八层,让他承受锥心挫骨之痛,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我想。

涣芷熹消失了,我找了许多个地方,但终究还是找不到她。

她就像从未来过这个天地间一样,不管我们如何担心,她都没有一点音信。

涣虞失去了原本的英勇无畏,他就像一个已经疲累的凡夫俗子,对这世间的任何事都提不起任何兴趣。

一切尘埃落定,无人敢来打扰他。

我知道,我也该离开了。

我孤独的在这世间存活了千万年,却从未找到过我想要的生活——像涣游和他妻子那般。

而那个敢与我一起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的人,不是我想要去守护的人。

这样的因缘际会大概也是我作为戟时不可能体会得到的吧。只是,这样的心酸难过,谁又想真的体会呢?

我若曾爱过,你可否也能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