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夜,西街角停着一辆马车。

“说罢,你如今出息了,嫌弃我这个老头子,离家出走攀高枝?亏你还是我慕成礼的儿子!” 慕成礼对这个独子寄予厚望,打小就盼着他习武,将来好独当一面,言辞上从没软和过。

尽管他这两年因为慕玦失踪的事日夜懊恼,但还是嘴硬。

他又怎会知道这两年,慕玦是怎么过的呢。

“攀上五殿下这根高枝,看起来父亲很不满意。” 少年眼底疏离,极浅的笑了一下,看上去温柔无害,“不过父亲的看法,并不重要。”

“你!” 慕成礼气得甩袖,冷哼一声,“跟我回将军府!你以为那五殿下多疼你?她出了名的荒唐,就连我这个粗人都知道她不少风月事,我慕成礼的儿子……”

“够了。” 慕玦眼底闪过一丝不耐,语气冷下来。

慕成礼眯了眯眼,心里不禁觉得不妙。他这儿子……怕是动了真心思。他是何等老姜,在心里辗转了几番,冷笑道:“如今五殿下腹背受敌,继续留在她身边没什么好处。”

“你在那皇女府,不过是一个卑微的男宠,只能缩在她的羽翼下寻求庇护,你就这点气性?”

看着眼前的人眼神一变,慕成礼意料之中,继续道:“跟为父回去闯一番事业,不比现在强个百倍,你要是不想习武便不习,上阵杀敌,留在后方也并非不可。”

男人轻笑一声:“若是当年,父亲也如此好说话……” 狭窄的马车里仿佛有某些沉重的回忆在实质化,两人心知肚明,又各自无话。

慕成礼轻咳一声,却好像闻到了些肉香味,“你怀里揣着什么?”

少年眼神一顿,此时一阵夜风吹过,正巧掀起了轿帘,一抹熟悉的身影正从沈府出来。

这个时辰。

慕玦墨青的眸子沉静,直到那身影上了车驾,辕上的铃铛晃着,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一包熏肉罢了,味道却很好,父亲尝尝吧。” 阴影落在他的瞳里,慕玦不在意的笑了笑,将那油纸包轻递给了慕成礼。

还是温热的。他特意嘱咐掌柜用双层,如今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费这种心思。

慕老很感动,总归还是血浓于水,父子俩哪有隔夜的仇,看吧,玦儿到底牵挂着自己,好啊……

他满心欢喜的接过来,严肃却带些希冀的问:“如何?到底跟不跟为父回去?”

慕玦闭上眼:“听父亲的。”

*

连蕴问遍了整个公主府的侍从,都说玉公子黄昏外出,不许旁人跟着。

而这几月,公主对阿玉的宠爱全府上下都亲眼所见,又有何人敢忤逆他的意思?连连蕴自己都没想到,一直温顺的阿玉,竟会独自出府而不事先告知自己。

彻夜未归,很难叫人往好的方向想。

连蕴急疯了,他调理好之后长成那样,再放出去不得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了?可让她气急的是,那么多的侍卫找了一夜,竟一点音讯也没有。

连蕴因心绪不宁而有些目眩,一时差点站不稳,好在身旁的阿翘扶住了她:“殿下,玉公子定会吉人天相的,您一宿没怎么合眼,婢子服侍您去睡会吧?”

“我怎么睡得着……” 连蕴扶着窗,眼睛红着,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很多。

“殿下,您振作一点,再过几天便是冬至了,祭天大典您万万不能有半点差错啊。” 阿翘的确是个处处为主子着想的忠仆,她知道殿下心里想着那个阿玉,可自古“红颜祸水”,殿下又怎能为了一个男人,便被那些人抓住把柄呢?

连蕴深吸一口气,眼下确实形势严峻,她除了尽力寻找阿玉,再无其它选择。如果一再伤心,反教人钻了空子。

一定会没事的。连蕴收紧了那只扶着窗棂的手,尽力说服自己。

眼下之急,是不日之后的祭天大典。凭她对沈氏的了解,那人定会有小动作,她苦心孤诣,蛰伏许久,只为能让连华“名正言顺”的当上皇储。

褚丹国的先祖选择水乡作为发源地,此区域矿脉富庶,国人自给自足,从而百姓将天和先祖当作信仰。历代的君主正是清楚这一点,才会年年举办祭天,一来祈祷风调雨顺,二来便是以安民心。

蛊惑民心,多好的机会。

范辙也正是如此料想,便与连蕴商量对策。不过饶是对儿女情长粗糙如范将军,也看出连蕴心不在焉。

“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防说给末将听听,说不定能排解一二。”

连蕴苦笑,抬起头道:“本宫丢了个人,范卿可能帮我寻到?”

范辙抚着小胡子,沉吟道:“可是殿下身边的玉公子?殿下还是放宽心,切不可因小失大。”

他觉得五殿下是个可扶持的皇女,但若是不改以往荒**的爱好,以后定是不能服众,如今为了一个男宠丢魂失魄,倒叫他有几分失望。

“范卿说的是。” 这个范辙如何知道阿玉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怕只当自己贪图美色罢了。

连蕴敛了神色:“祭天一事,烦请范卿多多留意。”

“自然,殿下放心。”

皇都雨雾四溢,看似富有烟火,实则暗流涌动,身在其中的人更是各有心思。

连蕴浑浑噩噩的过了几日,终是等到了冬至那日。

听范辙传来的消息,说是沈府近日无旁的动静,只悄悄的找了几个方士,整日与那沈氏共室谋划。有些事情不必说明,连蕴走到这一步,自然对其中的门道有所了解。

她只吩咐了一件事,倒叫范辙安心会意。

祭天之前,宫里要举行宴会,连蕴坐在席上不动声色的喝酒,却早示意阿翘盯着连华。她放下酒杯,抬头往连华座上看去,嘴角噙着笑。

目光遇到门口的一个身影,连蕴的笑僵住了。

她找了许久的阿玉,此时竟出现在这里!

慕玦跟在慕成礼身后,一袭青绸,墨发如瀑,手里的折扇将他衬得温润如玉,当得起“公子无双”四字。

连蕴藏在袖里的手越收越紧,她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那人,藏着太多的情绪。

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会同慕成礼一同出现?为什么......不看她一眼?

那人踏着步子,周身透着清冷的气质,让连蕴在那瞬间晃了神,从初遇时分起不过数月,这人似乎已经变了太多,因为朝夕相处,反而不曾十分留意。

众人自然也留意到了跟在大将军身后的慕玦,碍于慕成礼的地位,不敢轻易说话,唯有礼部尚书与他还算亲近,笑道:“慕将军,这位公子看起来眼生。”

慕成礼爽朗笑开,拍了拍慕玦的肩,望着他语气欣慰:“哈哈,这是犬子。”

众人又是一惊,要知道慕成礼只有一个独子,却已失踪两年了!如今凭空找回,看来慕成礼是高兴坏了。

座上的沈氏神情莫测,只道:“成礼,来晚了,罚你一杯酒。”

慕成礼心情不错,依言照做,连蕴看着在对面落座的“慕玦”,很快恢复神情。

人没事已经是大幸,此处不宜节外生枝,这笔账大可以后跟他算。

虽然尽量不动声色,可连蕴却灰心于那人的无视。

他真的没有看过她一眼。

心里叹着气,连蕴发泄似的喝了几杯酒,有些微醺。沈佑解了禁闭之后听说阿玉失踪了,虽说心里暗自称快,却一直记挂着连蕴。

他不知道那小子是如何变成慕将军的独子,他也不在乎。

沈佑在连蕴身旁坐下,拿走了她的酒,戏谑道:“人都找到了,还在生什么闷气?” 他何尝不知,归根结底不过是她在乎他。

连蕴瞪了他一眼,随后笑他:“沈小公子刚被放出来,若是因为来寻我惹恼了沈大人,我可不管。”

从慕玦的角度看去,此时那两人正在耳语,姿态亲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连蕴狐疑的抬头看去,却见那慕公子神态如常,正岁月静好的低头饮酒。

“好了,刚才虽是玩笑话,到底别惹你母亲,去吧。” 连蕴眸光黯淡,冲沈佑笑了笑。

“别急着赶人。” 沈佑望着连蕴的眼睛,突然认真起来。

连蕴听出了他的郑重,心里也有些猜想,正想一问究竟,手却被沈佑握住了。他捏着她的手指,点了几下,随即没有多留,直接起身回了座位。

过了一会,宴席还未结束,沈佑却不动声色的离席了。自沈佑离开,连蕴便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没注意到对面坐着的慕玦朝她投来的目光。

男人眯了眯眼睛,又是那个沈佑。

连蕴看时机差不多了,假意又喝了几杯酒,推说不胜酒力去更衣,却是之后去了长廊,沈佑果然在隐秘处等她。

“我们不能留太久,长话短说。” 沈佑敛了神色,“祭天大典,会有人祈祷风调雨顺,也会卜卦预算灾厄。”

连蕴静静听着。

“你懂我意思吧?” 沈佑止住了话头,神秘的看了她一眼,“百姓渴望福祉,他们对灾厄避之不及,谁要是撞上去,可能再也翻不了身了。”

“我有预料,但……” 连蕴欲言又止,她并没有寻到蛛丝马迹。

风雨欲来,她只能随机应变。

“谢谢你。” 她不是很想将沈佑牵扯进来,所以她又道:“以后好好听沈大人的话,她是你生母,必然会为你的将来好生筹谋,若是再跟我来往,对你不好。”

“我不在乎。” 沈佑因为这些话感动不已,他觉得连蕴心里还是记挂着自己。

一同回去怕是惹人怀疑,连蕴将沈佑打发了回去,思索了一会也准备回席,却被一只大手拉进了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