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府的路上,莲心快要急哭了。

“小姐,你不能就这么回去!” 她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要是被人看见你这幅模样……”

被旁人误会不算,要是将军想错了什么,岂不是活活断送了小姐后半生的幸福。

“那你说,我能去哪?” 林之音有些累了,语气轻轻的。她用帕子将手上的血拭去,勉强擦了半干,可身上仍沾了不少那匪头的血,看起来脏污又吓人。

她满身狼藉,根本避无可避。

马车刚驶到长乐街,却听到前面由远及近的响起杂乱的马蹄声。林之音正闭眼养身,自进城后,她心里那根绷紧的弦松下来,精神也垮了,像是经不起任何折腾。

可是车外似乎是一批人,听着声音估计有四五个。

少女眼皮下滚了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车外一道凌厉的声音响起,像是个当官的:“车里是什么人!停下!”

林之音这才稍稍将眼睛睁开,看样子这些人确实是冲她们这辆车来的。她缓了缓神,突然看到车里未干的血污。她呼吸一滞,怕是血留到了车外,被什么大人物瞧了去。

她头疼的厉害,局面已经失控了。

若是由着他们来搜,林家大小姐衣衫不整、身上带血的消息,马上就会飞遍整个京城。她自己受人冷眼就算了,可是爹爹这个年纪,怎么丢得起这个脸。

她苍白的嘴唇动了动,等嗓子里的干涩好不容易褪去,林之音终于开了口:“我是丞相府上的,替老爷办事的时候不小心受伤了,要是惊着了各位官爷,我先给你们赔罪!”

即便她稳了声线,可若是仔细听,这段话仍然能让人听出微微的哭腔。

车外那个说话的疑心更重了,这些天将军查那些人许久,刚得了消息说这一带可疑,如今便出来辆车辕带血的马车,实在是太巧了。

刚想问将军如何处置,却见他翻身下马,翻飞的衣摆让他耳旁生风。

听到愈来愈进的脚步声,林之音的身子缩了起来,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轿帘被掀开的时候,突然的日光让她极为抵触。她不想让别人轻易见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只能将头埋进膝盖,侧过身子不去看人。

“公子请回避,求你了。” 林之音艰涩的从喉咙里滚出这样一句话,适才她在城外有多决绝,此刻她心里就有多绝望。

少女此刻的模样脆弱又易碎,像是稍微碰一下就坏了。

顾愈的喉咙哽住了,他从未如此嫌弃自己没用。

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他的未娶妻,但是她现在浑身带血的缩在角落,甚至都不敢看他一眼。

他的眼眸暗了又暗,伸出手想安抚,又怕吓着她。

顾愈静默良久,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额角青筋的跳动,胸腔像是有波涛翻滚,等涌至唇边,也只是两个字:“别怕。”

少女蜷着的身子动了动,她听出了这个声音,双眸里闪着迷茫,稍微抬起头看他。

凌乱的衣领格外显眼,那截雪白的脖颈处遍布红痕,顾愈双眼猩红,背后的那只手攥得越来越紧。

“剩下的交给我,你放心。” 这句话他说得极清楚,怕别旁人看见车里的情形,顾愈放下了那方轿帘。

他动作极快,林之音只来得及看清他的眼睛,明亮而又干净,跟车里的污秽截然不同。

莲心心里十分忐忑,她不知道在这种时候遇上将军是喜是忧。看着小姐似乎缩得更紧了,她实在揪心极了,想和她说说话,又怕吓着她。

那道英气的声音似是在吩咐着什么,林之音并没有心思去细听。她的眼眸黯淡着,脑海里愣愣的全是方才顾愈掀开轿帘的情景。

他少见的穿着白衣,发冠镶玉,长发如墨。原来他也可以如月芒般皎洁出尘,干净似谪仙。

故而她浓烈的难过起来,为什么这时她偏偏要满身脏污,还沾着恶心的血腥味。

少女微凉的指尖抚上脖间,那些痕迹似是炽热非常,烫得她立马弹开了手。

他定是看见了。

虽然她护住了自己的清白,可是有了这些痕迹,其实都是一样的。

她心里发闷,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那个人。她悲戚的想,就算他对自己有那么点心动,可是又有哪个男人,会不介意自己的妻子可能并非完璧?

马车晃了一路,林之音抱着膝盖,鼻尖是难闻的血腥味,秀气的小脸掩在乱发中,眼睛轻轻的阖着,看上去累极了。

看小姐好歹睡过去了,莲心松了口气,正准备去帮她披件披风,马车却停了。

她掀开帘子一看,认出来是顾府的后门。

顾愈将人抱下车时,林之音的手轻轻的放在他身前,浅浅的呼吸着。

这样无意识的动作,顾愈的心真的就像被她的手挠了一下。他低头,见她眉间稍蹙,睡得并不安稳,手里的动作更加小心稳当,生怕惊着人。

顾府上的下人们见将军带了个染血的姑娘,瞬间就慌了脚步。

这些人都是有眼色的,打量了将军神色后便明白了,老实的闭上嘴办事准错不了。

林之音醒来是因为丫鬟要过来替她沐浴更衣,她睁开眼,见有人过来扶,心一慌就抱住了床边的顾愈不肯撒手。

“将军……这……” 那小丫鬟顿时手足无措,立在床边不知如何是好。

感觉到怀里柔软的触感,男人犹豫着将手抚上她的背,手里传来轻微的颤栗,他心里一惊,将房里的下人都赶走了。

等到只剩他们两个人,原本的嘈杂跟着那些人一齐被带走,周身静得异常,唯一的声音便是少女刻意压抑的啜泣,深深浅浅的,每一下都清楚的落在顾愈心里。

原先顿住的手试着轻轻顺她的背,他不敢太用力。

可怀里的哭声越来越大,他眼睁睁的看着身前的布料被一点点打湿。

心里的自责和愧疚随着少女的哭声不断积压,顾愈将人严严实实的搂进怀里,声音艰涩:“现在没事了,别怕。”

这句话让林之音顿了顿,她缓缓的露出脸,两颊淌着泪珠,怔怔的看着他。

良久,她伸出手去牵他的袖子,垂眸低睫,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你还要我吗?”

她低着头,紧紧的盯住他衣服上绣着的雪浪金纹,极力的想憋住眼泪。

一双大手捧起她的脸,在她的泪眼婆娑中,顾愈的神情从未像现在这般温柔,让她恍然间想起昔日天宫里的神君。

“当然要。” 他轻轻的摩挲着少女脸上未干的泪痕,一双黑眸沉静坚定。

林之音嘴角一撇,刚才憋了许久的泪水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一时间显得十分狼狈。

“那你还娶不娶我?” 她不甚讲究的将鼻涕眼泪都蹭到了他好看的白衣上,显然是憋坏了。

顾愈松了一口气,他终于露出了些笑意,将那颗乱蹭的小脑袋按进怀里:“都说姑娘家要矜持。”

见怀里人安静下来,他怕她误会,忙将人捞上来,正色道:“我巴不得娶你过门。”

“骗人。” 林之音脸上微红,觉得他是在逗自己笑。

顾愈盯着她看了好久,突然开口:“林之音,你信不信我?”

他知道名声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重要,林之音跟自己有了婚约,她现在出了事,那他就必须把这事兜住了。

她原本应该裙边无尘,鬓角无霜的好好生活,她不该因为这些脏事,以后要受别人的白眼和指点。

无论以什么身份,他都得护住林之音。

少女心头一动,虽然她害羞,但是鬼使神差的,她说:“我信。”

“那好,你乖乖的沐浴更衣,等我来接你。”

眼前的男子白衣染血,可是丝毫不显得狼狈。以前她觉得顾愈这个人,刚毅有余,细致不足,特别是碰上了姑娘家的婉转心思,更显得是块木头。

但是,在她对未知充满恐惧和不安时,他像是清楚自己全部的顾忌,捧着她的脸说得无比认真,一字一句,生怕她听不明白似的。

她望向顾愈的眼睛,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化开般,只觉软成一片。

她突然什么也不怕了。

顾愈换了身衣服,打点好下人,出门后直奔顾母的院子。

府上这么大的动静,她自然是知道的,顾愈也明白,他可以保证那些人不对府外传,但瞒不了顾母。

他不能让她知道林之音出事了。

虽然之前她对他们百般撮合,但并不代表她不会在意这些。母亲的考量,顾愈一向都很清楚,一旦她知道林之音也许没了清白,这桩亲事算是毁了。

“愈儿?” 顾母看他神情凝重,心下也疑惑起来,忙开口询问:“出什么事了?”

顾愈眼神坚定,面带歉意,然后跪在了顾母面前。

“孩儿不孝,有愧母亲。”

顾母这下是真急了,连忙去扶他,语气慌乱:“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好好跟为娘说,先起来!”

他身姿不动,声音拔高了些:“请母亲先听我说完。”

顾母直起身,一脸狐疑的看着他,心下觉得可能真出了什么大事,也提着一口气,皱眉道:“你说吧。”

他顿了顿,垂下眸,声音艰涩:“我与林之音,有了肌肤之亲。”

“我想即刻去林府提亲。”

顾母已然糊涂了,她还在想刚才顾愈说的话,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抬起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她指着人道,脸色十分难看:“你说什么?!好啊!”

“堂堂三军统帅,我教你知礼守节,你便是这么做的?”

顾夫人实在是生气,她语调都拔高了:“有媒为聘,无媒就是苟合!你怎么对得起人家?”

“都是我的错,一时有了醋意,没把握分寸。” 他认错的态度向来很好,知道怎么让她消气。

果然,顾夫人无奈叹气,她的儿子,她再了解不过,既然能跪在她面前认错,那便是早就有了这个打算。

“你倒是有气性,传家法。” 顾母许久不曾动手打过他,上次也只是吓唬一下罢了。但是家法并不是摆着看的,这顾家的家风,在她手上必须守好了。

即便她舍不得,她也得打。

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越礼孟浪,她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顾愈心里有数,进了这院子,他就都想好了。

家仆抽鞭子的时候,他咬牙没喊一声疼。

“你既然要去提亲,聘礼就在库房,是早早备好的,自己去拿。” 顾母看他强忍的模样,心里实在难受,她现在也是嘴硬心软,“我就不去了,丢不起这个人。”

顾愈怎么不知道这些,他在心里舒了一口气,道:“多谢娘。”

林之音安心了很多,也不怎么抵触别人来碰她了。

只是她沐浴更衣之后,过了许久都没见顾愈来找她。

她穿一件白色中衣躺在**,身子清爽了许多。少女大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眼,看着屋里的丫鬟进进出出。

她身上并无外伤,其实也用不着喝药,但是大夫已经开好了方子,那碗乌黑浓稠的药端进来的时候,里面飘出来的苦涩味道让她鼻头一皱。

真苦。她捏着鼻子喝完后,感觉整个舌头都是麻的。

刚喝完药,顾愈就推门进来了,脸色略有些发白。

“换衣服,我去房外等你。”

“是要去哪吗?”

原本背对着她的男人稍稍侧过头,脸上有淡淡的笑:“带你上林府提亲。”

林之音心跳漏了一拍,她怔怔的愣在那,不知道如何反应。

还是一旁的丫鬟轻声催她道:“姑娘,起身换衣服吧。”

等顾愈出了房门,林之音在小丫鬟的服侍下穿上了一身崭新的衣裙,她认得出这是京城尚衣阁的手笔,它家的料子最为细腻精致,轻便又显身段。梳妆好了之后,林之音看着铜镜内熟悉的脸庞,小巧而娇媚,只觉恍惚。

她心里十分疑惑,觉得现下很不真实。

出门的时候,她抬头第一眼便看到了顾愈。他又穿上了往日常见的深色便衣,一束墨发垂于脑后显得他长身玉立,英姿超凡。

她走至男人面前,脖间被绕上了一块淡色的丝帛,将她的那些痕迹遮得毫无破绽。她听见顾愈俯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一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按理,她应该会难过的。

毕竟他会特意拿这样的丝帕给她,意味着他确实知道自己遭遇过什么,而且细细想过该如何遮掩。但是她偏不觉得局促,反而觉得他实在是个温柔的人。

之后林之音便什么也没主意了,只一味被顾愈牵着,由着他吩咐打点,直到二人上了马车,她的意识才稍稍回笼。

她想起方才跟在车后的十多箱聘礼,忍不住开口:“顾将军好大的手笔。”

顾愈方才一直闭目养神,闻言,他睁开眼,双眸漆亮。

“犹嫌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