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的女子私塾已关门许久,这些天我一直在忙碌着重新开办。

挨家挨户的敲过门去,将招生简章的宣传书递进门,并且承诺是义务教学。

鲁县县丞带着程程姑娘为我站台,很快私塾如火如荼地开办了起来。

“算学,具有外算与内算的双重功能,所谓算数万物,可有人知晓是什么含义?”

用石砖搭起的小桌椅后,孩子们仰起的小脑袋迷蒙地摇着头。

“就是...什么都可以算?!”

有孩子兴奋地喊着:“桌子可以算,椅子也可以算!”

“有点这个意思,”我笑着点点头,就着孩子的话继续:“你们用的桌椅是什么尺寸,长宽高多少,如何能架得住你们身子的重量,这些都可以通过计算获得。”

“每年朝廷都会征收赋税,每家每户要征收的数额需要算学,朝廷发放粮食,谷物比例分配需要算学,就连你们阿爹阿娘平日买菜,钱款找零也需要算学。”

“算学,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

“哇...先生,”有个小个子的女孩举起手来,道:“那是不是学了算学,就是最厉害的人啦!”

“也不是,”我摇头:“这世上有好多学问,算学只是其中之一。”

“那什么是最厉害的学问呢?”

“做人。”

我将“人”的一撇一捺写的大大,书与案板的正中,然后回首道:“做人的学问是最厉害的,那是终其一生的学问,远非算学可比。”

“那先生怎么不教这个学科,反而教算学呢?”

“因为这个学科需要的不是书本上的照本宣科,需要漫长岁月一点一点的,教会你许多书本上没有的道理。”

《九章算术》的书本翻开,将誊好的算题挂在了案前,我背起手来如当年在国子监授课一般,从算法口决的背诵,开启了我的算学私塾之路。

学子们没有钱买宣纸和毛笔,就执着木棍,在黄泥土地上一笔一划地计算着数字的变幻。

远远地,我瞧见阿娘银白花发靠在厨房的墙脚,看着我捧着书本教授学子。

一如曾经,场景对调,如今的我就好似曾经的阿娘,被学子们围在正中,一口一个脆生生的女夫子叫着,而当年的自己,也同阿娘一样,在厨房下,默默注目。

“可有人知晓,金舜与太掖的大战?”

课后望着台下的新生,我意欲唤起他们对算学这个科目的重视,便道:“你们阿爹阿娘可有讲过?”

孩子们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

我将裙摆挽起,坐在地上,孩子们自觉地围成了一个圈,凑在我身边。

“那年大战啊,太掖派出了许多精锐的士兵,他们捣毁了我军在前线的粮仓,发明了新的武器,叫做突火枪,一度将我军逼入绝境,死伤过半。”

“啊!!”

孩子们吓得用手捂着脸,表情紧张。

“前线的粮草跟不上啊,士兵们都饿着肚子,只能啃草皮。就是这样,还要应对太掖时不时的突击,几次下来士兵们都要扛不住了,可是粮草分不出来呀,计算的数额太大了,总有人因为吃不上饭而饿死,战争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啊!!”孩子们连连惨叫,道:“那怎么办!”

“先生,我家有只大公鸡,可以送到前线给士兵们吃吗?”

“先生,我家也有!我家还有头老牛,阿爹用来耕地的,但是我愿意把牛送到前线去!”

“我也愿意,我也愿意!”

接连有孩子举手,表情真挚。

我笑着摸了摸他们的小脑袋,温柔道:“前线的叔叔们等不到你们的救助的,但是我替他们谢谢你们的心意。”

“为什么等不到呀?”

“因为从收集你们各家的粮食,到统一管理登记记录,再到计算分配,运输前线,这中间的间隔时间太久了,你们想想若是自己一日不吃饭是不是就饿得浑身没力气了?”

“是哦...”

“可是先生,为什么会那么慢呢?”有个孩子疑问着。

“问到点子了,为什么要间隔这么久?”我解释道:“那是因为在计算过程中,算学的应用过于陈旧,就像书本里写的一样,很多都是通过列举法去计算的,这样的列举需要大量的时间和人力还要不断地去复核数字以免出错,这就是在中间耽搁的进程。”

“所以先生今天讲的那个新法子...假设法?”

“对的,这是算学应用在战争中的第一个场景。”我继续道:“粮草的分配通过计算方法的改革,在应用算学中有着极大的意义,通过这样的计算我们解决了前线粮草的问题,解决了战士们饿肚子打仗的问题。”

“那后来呢?”

“后来啊,通过计算我们造火桶,退敌军,将太掖逼到了绝境。”

“太掖恼羞成怒,派人来炸了我们的粮仓,差点功亏一篑。”

“啊!!”孩子们刚刚缓和的脸色又紧张了起来。

“我们紧急地重铸粮仓,粮仓的建造需要精密的计算,又要防止太掖再次偷袭,所以要考虑炸药的因素,计算炸药的引燃时间和爆炸威力,去阻止炸粮仓的二次发生,也是算学的应用。”

“先生,算学这么厉害吗?”

“所谓算数万物,算学与国防基建息息相关,与生活应用息息相关,若是没有算学的应用,这场大战,我们的士兵不知要有多少英魂驻守,也不会有今天金舜的太平盛世。”

“...那些士兵...”孩子们低着头,喃喃着:“是英雄!”

“是啊,他们是英雄。”

散学的孩子被各家家长领着回家,我瞧见有一撮孩子互相推搡着,互相谁也不好意思走在前面似的,低着头朝李长胜的家走去。

那些孩子中,狗娃子的脑袋,垂的最低。

一年一年的,学子由我的私塾考向京城。

每一届新生入学,我总是会将当年的大战讲与他们听,告诫算学与国防基建的相关,告诫算学在生活的应用。

那些如春笋般的学子从懵懵懂懂,到胸有成竹。

我从弯着身子教导,到后来,总是要抬起头踮起脚才能看到他们的脸。

四里八乡的学子都由家长送着,来到我的私塾听课,渐渐地,一间小院子已经坐不下了,再后来我授课时,院子的大门都被挤掉,再再后来,院子拆了,我需得站在椅子上,面向整条村道上的人儿授课。

从咿呀孩童,到古稀老人,我的学子年龄跨越极大,只要想听课者,都可以来,我依旧不收费用。

科举中,鲁县的学子每每拔得头筹,盼弟写了信来,国子监的算学部已经人满为患了。

我的学子接连肄业,肄业的学子又收学子,学子往复,整个金舜掀起了一股算学的风潮。

以比拼算学心算为荣,诗词歌赋中咏诵的大多也是算学小令,十分接地气。

寒亦微诞下了皇子,据说年纪轻轻便懂心算,由寒亦微亲自带在身边,最得皇上喜爱。

葛兴弟新造了水车,替代了原本需要手工用力的风谷扇,在田间收成粮食时,借由水的动力大大提升了粮食的产量,得皇上嘉奖成为了朝堂的新贵。

而盼弟,留在了国子监,进入算学部,成为了新的算学部博士。

我的学子考进了京城,再有我的学子教授学子,想来也是一桩美事哉!

范当生接任户部尚书,那日他写了信来,信中夹杂的是户部新来的司务报上来的收支表,看着熟悉的傅亚子式图表结构,让他恍若昨日。

他问我,先生,如今你可算桃李天下,前朝后宫,乡野山间,可算心愿达成,悠然南山?

我将他的信放下,与付老写给我的信放在一起。

付老的信里,那句“追寻有意义的人生”依旧醒目,我想,我也找到了自己想要追寻一声的事业,无谓钱财,无谓名禄,只为这一声“先生”,为算学的繁荣,这些值得我奋斗一生的事。

阿娘曾经问我,为何舍得下京城的高官俸禄,为何不在国子监教学。

京城的教育,无论从资源还是学子质量都要远高于鲁县,就连生活环境也是最顶尖的,她想不通,我为何能舍得,放下这一切。

那时我没有回答她,选择不是一瞬间的事,但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联系到一起,这并不是一个很难的选项。

我愿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扎在基层乡间,从底层的教育做起,改变金舜的算学现状,让教育不再为贵族所享,不再只是追名逐利的工具。

唤醒人们对教育的重视,才能真正地改变金舜的国家命运。

待到晚风习习,鲁县的天云蒸霞蔚,远处的天上有一朵白云,如棉如絮像奔腾的骏马冲向远方。

炊烟袅袅,各家各户都开启了炉灶,街上满是饭菜的香气。

我抱着本子往家走,路上的乡亲们都冲我点头示意,一片和谐。

远远地,一股熟悉地味道钻进我的鼻腔,让我胃口大开。

快步进了院子,一道馋了许久的菜肴摆在桌子正中,熟悉的背影正在院中忙碌。

“快去洗手,尝尝我刚从京城带回来的这道炙羊肉,还是不是当年咱们一起吃的那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