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剑春并非傻瓜,关于陆宝宝嫁了一个大干部的消息他早已风闻。郭平这一名字他后来也知道了。有一年的全运会上,洪剑春得了冠军,为上海夺得了一枚金牌,在嘉奖大会上,洪剑春还与郭平握过一次手。双方都认识,却都装作不认识。十四年中,他尽管是个老“运动员”,每逢运动少不了要“说说清楚”,成为怀疑对象、专案对象,但似乎总能时来运转,到头来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据一个与洪剑春私下很有点交情的人事干事说,市体委里总有人替洪剑春说好话。因此才能化凶为吉。洪剑春怀疑这十四年中自己是处于遗弃了自己的妻子之保护伞下。这个疑心,终于在阿花被捕之后,化为了他企图凭借陆宝宝的力量救助阿花的行动。他找了一个僻静处的公用电话,拨动了那张纸条上的电话号码。
“哈啰!找谁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找陆宝宝。”洪剑春说。
“妈呀,有人找你呢!”
“喂!哪一位?”声音依旧,居然一点也没变化。洪剑春只感到嗓子眼被一块棉花堵住了,半天发不出声来。
“哪一位?喂!喂!”
“宝宝!”洪剑春呻吟般哼了一声。
沉默。陆宝宝也立即就听出了是谁。
“是剑春吗?剑春!你的声音一点也没变!”
“欧,你也一样。”
“剑春,我知道你为什么事才给我打这个电话!你是为阿花,为阿花大姐,是吗?”
“呵,你已经知道了?今天上午刚刚……”
“剑春,还记得那个小报记者张德禄吗?他已经退休了。但是他的儿子接了他的班。在市报里当编辑。中午刚刚来过我这里,谈起了阿花的事。明天他们打算见报了!”
“唉,真要命,你知道……”
“知道知道,你放心,放心好了!此刻你也不要再讲这件事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的。知道吗……”
洪剑春走出了公用电话亭,径直向仁济医院奔去。他相信阿花的磨难即将结束,只要一会儿工夫,阳光就重可射透乌云了。
陆宝宝接了洪剑春的电话以后,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呆坐呆想了半个钟头,然后从沙发上直跳了起来,扑向电话。电话通了,正是郭平。她叫他早点回家来,有要事相商。
“不行啊——我有个紧急会议。”
“那好,你马上给黄浦分局的老蔡挂个电话,就说我要去他那儿一次,有事面谈。”
“行啊——什么事呀,可以先跟我说吗?”
“我弟弟小时候的奶妈,在温岭种田的,”陆宝宝把事先想好的谎话从从容容地说过去,“因为带了些鸡蛋到市里来卖,让红卫兵给送到黄浦分局去了。她求人带信给我,我得去把她保出来。”
“喔——那又何必自己去呢?我给老蔡说一声就行了。”
“喂,你就不怕造成不好影响?我家属出面不是更好?”
“对对,我一会儿就让秘书挂……”
“不要秘书挂,你自己挂!”
“行行,我这就挂,这就挂!”
“过一个钟头,我可就要去老蔡那儿啦!”
“行啦,我马上派辆车来。”
郭平再有天大本事,这十四年来却已被陆宝宝收拾得服服帖帖。这一方面是因为陆宝宝日渐成熟,不久就成了他的内助,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婚后仅六年,陆宝宝就先后生下三儿一女。郭家本来是三代单传,到了郭平这儿算是人丁兴旺的了。郭平是山东人,当初嫌憎那结发妻,不光因她是个土疙瘩黄脸婆,也因为她连生三胎女娃,死二活一。陆宝宝生一个小子地位就高一级,生了三个儿子后郭平就把她尊为功臣了。郭平在政治上会观风察向,趋炎附势,六十年代后期,更加春风得意,步步高升。后来到公元1971年,因为属于林彪阴谋集团在上海部队中的代理人而被拘捕。郭平入狱后,儿子女儿都曾劝过逼过陆宝宝,要她与爸爸“划清界线”,她却坚持在为这个她不爱的男子守节,人人都觉得是件怪事。深究起来,是因为陆宝宝对郭平所犯之错误,也有负罪感——她知道这个男人后来是怎样对她言听计从的。尽管最初是他设下骗局,活拆了她与洪剑春,埋葬了她最珍贵的真情。郭平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如果不死在狱中,出来时当过七十古稀之年。陆宝宝似乎是在盼等上苍的安排。然而她却没想到这位患有高血压症的囚犯居然还真的几乎坐穿了牢底。直到公元1986年末,眼看即将刑满,陆宝宝才收到了“病危通知书”,等她赶到,郭平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这一对半路夫妻最后一次见面并无一句对话,互相只是大眼瞪小眼,沉默着对看了几分钟,然后郭平便闭眼咽了气。几个孩子赶到,没一个流泪的,那轻松感大大超过了死去亲爹的悲伤感。倒是后来从山东闻讯而来的那个结发妻子及其已年近半百的大闺女,跪在骨灰盒前狠狠地痛哭了一场。这是后话。
且说陆宝宝在与郭平通话后一小时,坐吉普车到了黄浦分局。新上任的蔡副局长已经接到了郭政委的电话。他不明白政委夫人有何贵干,便端坐在办公室里专候。两人在密室里商谈了半小时之后,陆宝宝由局长指定专人带领至看守所,说是陆阿花的亲戚,给在押犯送去一包替换衣服,特准两人在一单间内见面二十分钟。仅只二十分钟,聪慧绝顶的陆宝宝便将懵懂粗率的陆阿花培养成了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