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搂紧男孩,跪下来对那仙娥道:“湖佳姐姐恕罪,这是我的孩儿重合,因有事来找我,绝非有意冒犯。”
那叫湖佳的仙娥鼻子里哼出一气,目光在那如玉雪似的面容上微一停留,道:“这俗字仙宫可不是做耍子的地方,小孩儿没事就别跑来这里,这回冲撞我事小,改哪天遇着脾气不好的仙君,可是闹着玩的?”
“是,湖佳姐姐说的是。”女子道。
湖佳脸色稍缓,见那女子怀中的男孩正愤怒地瞪着自己,一口气提上来,喝道:“你瞪什么瞪!小毛孩,我说的是你,这么小年纪就瞪着长辈,怎生这么没家教!”
女子惶恐地抬手覆上男孩的眼睛,道:“湖佳姐姐,重合绝不敢瞪你的,他是……”
“行了行了,谁是你姐姐,你也别乱攀亲戚!我可没你这身份下贱、未婚先孕的姐妹!你越说话,我越觉得恶心。”湖佳说着,眼中现出嫌恶之色,好像是见着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似的,转身快步合上门,在门还有一条缝的时候,冷声说:“今儿的活快点干完,不然……哼!”
宫门彻底合上,女子叹出一口气。
“娘亲……”怀中的男孩闪着水潭似的黑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明明是上仙,为什么还要这么低声下气地和一个狐假虎威的仙娥说话?”
女子神色一变,急忙捂住男孩的嘴,左右看了看,低头轻声恨道:“快别说这些话,你娘亲早就先时不同往日了。重合,你怎么跑到这来了?娘亲不是让你待在家里,等娘亲回来吗?”
“娘亲,重合等了半天,肚子都饿了,而你平时到那个点肯定已经回来了,重合担心你,找到这里来看看。”
女子叹道:“俗字宫的范围太大,宫里的人又多,娘亲本来已经打扫完了,谁知道又有人在门口扔垃圾,还把门都弄脏了,湖佳以为我偷懒没打扫,让我从头到尾再重新扫一遍,以至于耽搁到现在,好孩子,娘亲害你挨饿了。”
这个时候的遆重合还没有达到辟谷的境界,尚且需要每日的仙食来维持体力。
遆重合拿起地上的扫帚,帮女子一起打扫,直到湖佳高昂着头,微点下巴,肯放行了,遆重合才拉着女子的手回去。
女子的俗家名字叫遆缘,前半生身世坎坷,遭遇无数的灾难,到后来终究看透世俗,半路出家为道士,刻苦修行,好不容易历过几次大劫,飞升成仙,封为云舒上仙。原本的她,是该享受天边风景的,然而就在五十年前,变故发生了。
那日云舒上仙参加完万花宫的宴席,醉酒到一棵紫藤树下休憩,谁知云端下飞蹿上一道刺目的金光,直达九重,那金光来回飞转,最后竟然冲向紫藤中的云舒上仙,钻入了她的肚子中!
再不久,云舒上仙检查出来怀有身孕,偏偏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的,天庭也没有一个人出来承认。
照仙界的规矩,凡是仙女仙娥,在没有婚配的情况下怀有身孕,那罪过就如同凡间未婚先孕的少女一样,都是被视为耻辱。
好在司命星君来劝说,当日一道金光直入九天云霄,这是所有神仙都亲眼所见的,而那金光最后在万花宫的方向就没了踪迹,司命星君当时猜测或许与一百五十年前的预言有关,又找来其他几个仙僚一并推算,果然得出云舒上仙腹中的孩儿就是舍利子转世的结论!
这下仙人大惊,一转了之前对云舒上仙鄙夷的神色,面色各个变得恭敬,甚至还对云舒上仙嘘寒问暖。
仙后本来有些犹豫,然而在看到仙帝凝望云舒上仙那灼烫的目光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云舒上仙听得自己非但没被降罪,反而还得到众仙的关心和爱护,喜出望外。可是,没过几天,云舒上仙去拜见仙后,却被仙后的一个仙娥抓住,并从身上搜出一块上好的砗磲,仙后大怒,对云舒上仙严加拷问,而云舒上仙赌身发咒,声称自己冤枉,并没有偷拿过仙后的宝物。
最后仙帝一来,调用可以回放一个时辰内当地所发生经过的密镜,并放出云舒上仙偷窃的经过。云舒上仙浑身汗津津,她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密镜,而后又哭诉自己冤枉——这真不是她偷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密镜会放出这样的画面,再者,这砗磲对她而言实在没有用处。
尽管云舒上仙肚中有了舍利子,在天庭足以树立威望,获得仙僚的敬重,但是若偷了仙后的东西,那罪过可是比“未婚先孕”还要来的大。
仙后封住了云舒上仙的所有法力,又将打扫整个天庭的工作交给了她。
作为惩罚,云舒每日不得不对一处宫殿进行洒扫。有时有几个仙僚想偷偷帮她一把,仙后闻知此事,传出话:如果有帮云舒干活的,一律按同等偷窃罪过处罚,封印法力,和云舒一起打扫完整个仙界。
法力对神仙何等重要,就算一些仙官有心讨好云舒,也不敢轻易放弃自己的法力,还怕因此被仙后迁怒——云舒有舍利子,怎么也不会吃亏,但他们可就不同了。
于是,仙界上上下下,无一人肯帮云舒。
再后来,听说云舒不老实,和某仙宫的仙君搭上了,仙僚们对此将信将疑,又将此当做茶余饭后的乐资传开。不久,又有新的消息,说云舒仗着有舍利子,跟素瓷仙子顶嘴,还把素瓷仙子气得脸色红润,不住喝水压惊,仙僚们津津乐道, 开始对云舒猜疑起来。又过了几天,有人说云舒勾搭仙帝不成,反拉着旁边某个看戏的仙官一起跳湖,这消息听起来有些假,可仙僚们还是按捺不住八卦的心……随着真假难辨的消息一日日增多,越传越广,到最后,整个仙界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不检点的罪仙——都沦落到扫大街了,还不老实。一个人说她不好,那可能是片面的,但如果一个圈子的人说她不好,那有可能……是有点问题,要是整个仙界都有传言说她不好,那不认识的路人可能也会对她印象很差。
云舒猜到自己被人算计了,可自己上仙界从未得罪过人,她怀疑是仙后所为,可又拿不出证据。猜到那密镜是做了手脚,可自己无力佐证。
云舒心想:现在只能熬下去,熬到舍利子出事,那时没准就否极泰来了。
云舒等到了,不过一年,她就生出了一个男孩,仙帝给这男孩亲自取名,叫遆重合。然而遆重合年纪尚小,虽是天生为仙,但没有修行基础,尚需要锤炼,因此还不授予他官职。
仙帝对遆重合极为重视,派了天庭最好的仙官教授遆重合学习仙法,遆重合也争气,焚膏继晷,奋发向上。而云舒也母凭子贵,恢复了法力,摆脱了每日洒扫天庭宫殿的差事。
可是,仙后瞧见仙帝对云舒越来越灼热的眼神,心中的不安又浓重了几分——但这也被遆重合目睹了,他心里对仙后总是莫名的恐惧,觉着这个面容慈祥的仙女似乎隐藏着什么不真实的东西。
果不其然,云舒还没风光几天,又获罪了——
至于罪名,无非是莫须有,好几样“证据”摆在面前,而云舒想辩却无人肯听。这回是轮到仙帝封印了云舒的法力,派她继续打扫各宫。
在此期间,云舒好几次潜入仙后的宫中想找出些端倪,然而都一无所获。仙后对云舒也越发不待见——仙帝越重视遆重合,越不会舍弃云舒,如今云舒虽然重新获罪,可只要遆重合还在,她就总有翻身的一天。
仙后当然不敢对舍利子下手,毕竟这可是六界的希望,但云舒一个上仙,她只要动点脑子,还是可以对付的。
云舒的日子过得越发艰难,本来还有仙僚肯偷偷协助她,到后来,不知怎的听说她触怒仙帝,还被仙后关入后天牢,放出来后继续打扫,见到她不再漂亮的脸,狼狈的身形比凡人还不如,就都歇了讨好的心。
嫉妒云舒有舍利子傍身的女仙不少,都暗中针对、诽谤云舒。
不久,连一些仙娥都看不起云舒,可以随意欺负她了。
这段时日,云舒挨过无数打,受过无数骂,都不敢有怨言——因为她知道,她现在只需要拿到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就可以翻案,而遆重合就是最好的靠山。当然在此期间,一定要掩藏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假装自己很软弱好欺负,降低仙后对自己的警惕。只有她示弱了,仙后才可能轻敌。
与此同时,她也尽自己全力将最好的东西都给遆重合,她也不知道这样能维持多久,在没洗刷冤屈前,只能像小和尚敲钟,过一天是一天了。
可惜,云舒到最后也没能翻身,就在她和遆重合离开俗字宫的半路上,意外发生了——
仙界太子为了讨好一个仙子欢心,雇了一辆三条火龙拉的车,操纵的还是三昧真火,可是他本人连驾驶不好,还激怒了火龙,火龙车横冲直撞,撞毁了不少建筑,还冲到道路上。
遆重合和云舒正走在道路上,云舒听到声响,转头一看,脸色大变,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她拼尽全力推开遆重合,而自己惨遭火龙车带来的三昧真火的焚烧。
“娘亲——”
那一刻,遆重合永远也忘不了,大火将云舒的仙身彻底吞没。
如果云舒的法力没有被封印,法器没有被没收,身上带有辟火珠什么的,绝对不会有任何危险。可是,她没有这些啊。
云舒仙逝,众仙神惋惜。
仙后假惺惺地哭了一把,又推了推仙帝的胳膊肘,仙帝才从怔忪中回过神,望了一圈两排的仙僚,悲痛道:“我原本是想等云舒处罚结束,就解除封印,让她官复原职,做回原来的上仙。谁知……居然误了她的性命,唉!”
仙帝还想着打了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吗?也不是所有人都理解仙帝这算盘,仙后何等精明,她可不愿等云舒惩罚结束,靠着舍利骑到自己头上去。但是此刻,还是要演好戏,仙后思及此,掩帕哭泣:“仙帝,这些都是定数,是云舒的命啊。只可怜她这么早去了,还留下 一个小小的重合……”
提起舍利子转世,众仙神又变了脸色。
云舒是因为仙界太子的缘故而死的,如今太子已经被罚到去魔界做卧底,将功赎罪。可是遆重合好像从头到尾都带着愤恨的眼神,并没有丝毫原谅的意思。有不少仙僚劝说都无济。仙帝自觉这处罚够了,毕竟太子是自己的儿子,他也不可能为了一个罪仙之子而妥协,因此没有多少在意遆重合含恨的目光,想来孩子还小,等时间久了,仇恨也就淡了。
但是并没有,遆重合忘不了这仇恨,他怀疑是仙后所为,好几次偷偷潜入仙后宫中,终于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那置着的密镜是假的,只要做一下手脚,都可以放出是仙帝偷窃东西的假象。至于其他莫须有的罪名,也都存在很多疑点。明明这些都可以解释清楚,却无一人肯听云舒诉说。明明有证据证明清楚,然而这些却被仙后隐藏。
一次,遆重合再次潜入仙后宫中,却不慎被仙后发现,仙后因此大怒,以为遆重合要来杀自己。想着自己当初陷害云舒,害得云舒被大家可劲儿欺负,云舒又被自己的儿子害死,那遆重合迟早有可能要为母报仇。
留着吧,却是个祸害。不留吧,那以后六界大劫该如何是好?
仙后思来想去,最后不得不和仙帝商议:云舒是因太子的过失而逝世,尽管已经对太子降罪处罚,可遆重合丝毫没有领情的意思,还多次潜入仙后宫中,不知要搞什么名堂。要是那遆重合一直记恨着这仇,到以后大劫来临,要是不帮他们,可怎么办啊?
仙帝听了有理,直叹气,问仙后有什么主意。仙后倒是想出了一个计策,兜了半天圈子,才透露出来:或许可以将遆重合的记忆抽走,存在一个容器中,这样他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只要仙神们好好待他,他一定会感恩戴德。
仙帝踌躇道:“这……只怕不太好吧?”
仙后狠狠瞪了仙帝一眼,又装作柔弱可怜的样子:“仙帝要是觉得不这样做,遆重合真的会善罢甘休吗?说起来,要是他没有投在云舒肚子里,也不会出这样的事。”
在仙后的软磨硬泡下,仙帝终究是妥协了,召来遆重合,施法将这孩子的记忆封入一个锦囊中,又装进自己的藏宝盒。见一切都办妥,应该无后顾之忧了,仙后才松一口气。
失去记忆的遆重合果然不再有那成熟的眼光,他好像还是那个懵懂纯洁的孩子。
画面离自己远去,意识也逐渐清醒。
被绑在柱子上的遆重合吐出一口淤血,抬起苍白的脸,剑眉高高拧起,双眸却尚沉在混沌里:“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啊啊啊啊——”
他是佛心舍利转世,天赋异禀,本该出人头顶,亲生母亲却惨遭种种不幸,落得尸骨无存,仙界也无人提及她的名字,不仅如此,连他也被算计,三百年的风光霁月,在真相面前俨然成了一个笑话。
他从小就被人嘲笑轻视,讥讽暗算,可至少,他还有一个母亲。谁成想,那些人竟然害了他母亲后,顺带将他的记忆也一并抹除,像对待一个傻子似的戏弄他。他所以为的天生荣誉,不过是踩在他母亲的尸骨上,面对仙神们虚伪的面具,蒙蔽他的记忆啊。
所以,在天庭,待自己真心的,又有多少呢?其中有没有掺杂着算计的?他好像,不敢相信那么多人了。
这么多的烦恼,怎么可能轻易忘记?
手边似乎有什么躁动,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仙君,仙君,你快醒醒,他们要来抓你了……”
遆重合迷迷糊糊睁开眼,不太清楚地看到迎面走来两个面色铁青的天卫,一手一条金晃晃的仙链,其中一人道:“仙帝有令,押遆重合于诛仙刑地行天雷之刑!”说着,将捆仙链拴在他的手上,将他双手反剪在身后。
袖口有东西搅动,很焦躁不安的样子,而遆重合刚恢复记忆,心绪紊乱,被搅得满头愁思,眉宇深锁,无暇顾及其他,竟任由那两个无礼的天卫将他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