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和衣转头,见是一个芙蓉白面,形态妩媚的女子,眉心一点朱砂格外显眼,眼尾上挑,透着点腥红,青丝牡丹髻,正中嵌一块宝石,身穿象牙白赤团华曲水纹织紫绒罗裙,搭樱子红流彩暗花披帛,弥漫着一种妖冶的气息。她依稀记得,魔兵们称呼这女子为左护法,又好像叫素琴。

蒲和衣看了看四周,并无旁人:“你在叫我吗?”

那妩媚的女子含笑道:“是啊。”

蒲和衣道:“我……我其实不是很习惯公主这个称呼。”

女子道:“可是魔君吩咐了,你就是他的女儿,我叫一声公主也不为过。”

蒲和衣低着头:“你有什么事吗?”

那女子盯了蒲和衣半晌,直把蒲和衣盯得有些不舒服,那女子叹了口气,说:“我叫素琴,是魔界的左护法。”

蒲和衣低眸。

素琴道:“魔君应该跟你提起过邈邈公主吧?”

蒲和衣颔首:“有过。”

素琴低眉,苦笑了下,说:“其实一开始,我听说魔君把护身铃送给你的时候,还是难以置信的,因为,除了邈邈公主,他从没这样认真对待一个人过。你也知道,捏碎护身铃,魔君就会感受到危险,可是,即使是邈邈公主,她至死也没有捏碎过一次护身铃,因为,她不想浪费魔君的魔力。”

蒲和衣蹙起眉:“这是什么意思?”

素琴道:“这世上传音的法术很多,可是若要让一样法器破碎,而另一人能够感知到法器持有者的所在地,那件法器势必需要另一人身上重要的东西,最好能与自己性命相关。那个护身铃,是魔君自己的魔丹所化。”

蒲和衣瞳仁一缩:“什么?”

凡是妖魔修炼,都需要灵丹,妖族有妖丹,而魔族有魔丹,灵丹对妖魔十分重要,一旦破碎,便会使妖魔身体受到重创。可是有一种法术,能将灵丹分出一点,制成法器,只要破碎,便可以使灵丹的主人感受到法器所在的地点,也就能及时赶来搭救。所以,扶幽的护身铃,是他的魔丹所化?

素琴也解释了这一点,说:“魔君法力深厚,因此他会取出魔丹的一小块碎片,炼制成所谓的护身铃,当铃铛碎裂,那他也能感同身受地知道你有危险,会及时赶来救你。可是这做法会折损魔君的寿命与魔力,会取出一小块,都是剔骨剜心的痛。这种疼痛,我是看在眼里,痛也痛在……深处。我知道魔君很看重你,作为父亲,他是有保护女儿的义务,可是作为下属,我还是关心他的身体。公主,魔君这些年的身子越发不如从前了,护身铃是他魔丹所化,若多次捏碎,我只怕……”

蒲和衣下意识摸了摸藏在怀里的护身铃,哑声问道:“既然护身铃关系重大,为何不拿其他的法器来代替?”

素琴叹道:“我也曾劝过几次,可他说,其他法器可能会受到一些结界的限制,万一有谁设置了一种结界,能屏蔽任何法器的传讯,那公主岂不是危险?但是护身铃不同,自己的内丹不受任何影响,那是从魔君身上剜下来的啊,即便有多少障碍,他也能感知到。魔君担心公主被困在结界中,用一般法器感应不到,唯恐耽误了救命工夫,才选择用内丹化为护身铃,让公主佩戴在身上,也同于魔君一直保护在身边。可是,我还是希望你尽量不要用护身铃。”

蒲和衣抬眉:“你其实很喜欢父王吧?”

素琴愣了愣。

蒲和衣正视着着她,语气平静:“如果不是真心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这样为他的安危着想呢?其他人都没来跟我说这事,只有你。”

素琴睫毛颤动,抖落了几滴晶莹,苦笑着说道:“是啊,你不知道,魔君的心意,几百年,几千年,都不会变……”她仰起脸,吸了下鼻子:“自从邈邈死后,他明面上待我与往日无甚区别,可实际上,我还是能隐隐感觉到,他待我大不如从前了。可能,邈邈的事,他一直都有在怪我吧,我也很讨厌现在的自己。”

蒲和衣找了地方坐下:“邈邈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素琴猛然看向蒲和衣,蹙起眉,但又垂了下去,点了头:“有,她小时候,魔君一直在外大开杀戒,屠戮四方,是我陪在她身边。她死的时候,我是在她身边唯一的人。”

蒲和衣抬头。

素琴面情上都是悲怆。

五百多年前,魔君扶幽爱上了凡间一个武林门派的女子弭节,弭节是掌门首徒,而当时的素琴恰是弭节的同门师姐,发现师妹的秘密后,素琴又惊又怒:“你怎么能这样?我们门派规定不能对外面的男子动情,更何况,那还不是个人,若是被师傅知道了……”

弭节急得跪下来,哀求道:“素琴师姐,算我求你,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好不好,也不要告诉师傅,我是真心喜欢扶幽的。”

素琴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师妹,道:“你入了迷了!往日里师傅怎么吩咐我们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叫我们千万不要接触,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有从前的半分态度?平日里你闯什么祸我都能替你担着,可这件事,你要我怎么办?你快快清醒些,远离这个男人,可不要被他给骗了!”

弭节伤心道:“师姐,我知道我们这一派的人对外界的男子都有很大的仇视,我也从小就觉得男子是须眉浊物,肮脏得很。可是直到那日下山历练,我遇到了山贼,是他出手相救,一身黑衣从天而降,伸臂捞我入怀中,恍若飞仙,我在那一刻就心动了,知道我这辈子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此生非这男子不嫁。师姐,不瞒你说,我已经和他私定终身了,我肚里还有他一个种。”

素琴大惊:“师妹,糊涂啊你!”

“师姐,”弭节恳求,泣不成声,“我求求你,不要把这事说出去好不好,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的命,都在你身上了。”

素琴又是伤心又是痛恨地看了弭节,最终挨不住弭节的苦苦哀求,只好妥协:“好吧,我答应你,可是你也要带我去见见那个男子,我认人一向准,如果他有什么坏心思,都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

弭节一揩眼泪,大喜过望道:“师姐,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你见了他,一定会满意的。”

弭节没有说错,当她和素琴一起跟掌门提议下山历练,并设法给扶幽联系,三人见面的时候,素琴乍一见到扶幽,心漏跳了一拍,目光在触及他面容的那一刻,她知道,她的劫难来了……

她竟然喜欢上了师妹的男人!舍弃了多少长情 苍生受尽艰苦。

扶幽因着素琴是弭节的师姐,对她很是客气,而素琴也迅疾掩饰住了恍惚痴模样,装作淡淡的,可忍不住多看扶幽几眼。弭节心思纯洁,而扶幽也满门心思全在弭节身上,所以素琴很好地将自己的心事隐藏了起来。

素琴担心弭节肚子一天天变大,瞒不了多久,索性向掌门请命,二人一起入密室闭关修炼。掌门以为二人当真要用功,大喜过望,当下批准。

素琴又借着暗道偷偷带着弭节下山,在荒僻的山村里居住,而扶幽也经常捕猎一些野物给她们尝尝鲜,三人过得倒也愉快。可是没过多久,门派的人突然找上门来,曾和弭节有过节的一个师妹在大扫除时不小心摔碎了弭节的一根发簪,结果掉出一卷纸,打开一看,竟然是扶幽写给弭节的情书,便上交给了掌门,掌门看了信件,越看越怒,竟是知道了弭节有身孕之事,特意派人去密室一问究竟,结果发现密室的两人都是假的,勃然大怒,下令寻拿。

当时妖族来和魔族交战,扶幽不在身边,素琴为了掩护弭节逃跑,拔剑和那些弟子拼命,弭节潜入地道逃跑,来到了河边,谁知被一个崴了脚走不动路而在半路歇下的师妹逮个正着,弭节原本不惧这些,奈何此刻身怀六甲,要保护肚子里的孩子,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而那师妹记恨着弭节,见她果然怀了肚子,便趁机投毒。恰好扶幽完胜,满面春风赶来,见到村子一片荒废,而素琴倒在血泊中,大惊失色,急忙过去,而素琴身受重伤,但没生命危险,告诉扶幽快去找弭节。得知弭节在河边,扶幽带上素琴一块去找,见师妹凌辱弭节,惊怒交加,双手腾起蓝色火焰将门派的人都烧成灰烬。

素琴脸色惨白,她虽然知道扶幽是魔,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施法杀人,场面竟是如此血腥恐怖。而弭节腹内大痛,扶幽急忙之下,将二人带去了魔界,叫来魔医查看。最终,弭节咬着牙产下了一个女儿,而自己毒发身亡。魔医检查了女儿,发现其有一半魔血,刚好抵住了毒性,扶幽失去挚爱,怒发冲冠,灭了门派,而素琴也因背叛师门,在武林中无法立足,转身投靠了魔界,在扶幽的帮助下修炼成魔,多年后制成了一面琴。

弭节的女儿取名叫邈邈。扶幽日夜思念弭节,见了邈邈只会更加心痛,索性就长期外出杀戮,来消磨自己的思念。他对当时自己晚来懊悔不已,若是自己足够强大,就没有人敢来伤害自己所爱的人。他想着给邈邈更好的生活,便各处侵略,扩大势力,却在平时忽略了对女儿的照顾。素琴一面修行,一面照料着邈邈,可邈邈生来就含着金汤匙,受到公主一样的待遇,变得任性刁蛮,常常不把素琴放在眼里。邈邈一心想着扶幽能多陪陪他,可扶幽忙着一统六界,缺乏与邈邈沟通,没有注意到女儿心理的变化。他是为了这个家,可忘了女儿也需要父爱。

素琴待邈邈像亲生女儿一样,劝邈邈理解扶幽,可邈邈却嘲讽素琴暗恋扶幽,等同于背叛弭节。素琴大惊,自己这么多年埋藏的心事,连扶幽都不曾发现,却被这样一个小孩给看出了端倪。而邈邈总是对素琴怀有敌意,踩中了素琴的痛脚后,摆脱了监督,自己收拾东西就离家出走了。

等发现人不见时,魔宫弄得人仰马翻,急忙去通报扶幽。扶幽大惊,他已经失去了弭节,不能再失去邈邈了,于是派人四下追寻,务必要找到邈邈。

素琴负责大漠一块,没想到真的遇到了邈邈,她想趁机给魔族通报,但见邈邈似有防备,不敢打草惊蛇,只好好言相劝,哪知邈邈不肯和素琴一道回去,还和素琴交手。谁知,一只千叶兰突然出现,将邈邈一口吞下。这千叶兰千年成精,凡是被它所吞噬的,都会魂飞魄散。

素琴失魂落魄地回到魔宫,告知了这一切,扶幽像疯了一样,赶去大漠,找遍了每个角落,可千叶兰好像知道有人要报仇似的,缩在地底下不出来。任凭扶幽施展功法弄出大片巨坑,也找不到踪影。垂头丧气的扶幽了无生趣,本想一死了之,可如果自己一死,邈邈就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在素琴的劝慰下,念想三千大千世界,总有一个世界存在邈邈,他不知怎么打开那个世界,可是或许这世界真有复活邈邈的办法。因此他不惜千辛万苦在六界寻找,找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影,他不信他的邈邈就这么死了……直到。他遇到了蒲和衣。

世人都忌惮魔君扶幽,却不知他只对一人微笑。有一天,素琴路过扶幽的房间,在门外听见 他嗓音低哑,深沉说:“邈邈,你还记得父君吗?”顿了顿,又说:“父君找了一个很像你的人,想照顾她,不知你会不会怨父君。”

蒲和衣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素琴哽咽道:“公主,魔君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我希望你能好好对他。”

这时,门一开,二人同时一惊,一看,来的竟然是扶幽。

扶幽一怔,走近前,下意识抬手帮蒲和衣擦干眼泪:“怎么哭了?”

蒲和衣神色闪动:“没有,是眼睛进沙子了——父王,你……青裳山那边回来后,没有事吧?有没有受什么伤?”

扶幽讶异地看了蒲和衣,说:“父王好好的,没有伤啊。”

另一边,某处小镇。

街巷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小孩子玩得不亦乐乎。然而,随着傍晚的缓缓离去,在天际尽头,落日的余晖投下一道昏黄色的光,一个黑影双臂展开,长袍飞舞,翩翩落在了地面上,将袖一甩,逆着光罩在这条街上

所有人似乎都察觉到诡异,不约而同去看,只见那黑影身形颀长,形容潇洒,衣袂飘扬,俨然是一个风流佳公子形象。他侧头间,嘴角咧起一个邪魅的笑。

下一刻,一个黑红色的火球炸开,猛地爆炸,将最近的一户人家炸得体无完肤。人们惊叫着,大喊救命,四散奔逃。而那黑影陡然浮在半空,一举手,一投,又是一个火球。

“呔,何方妖孽,竟敢在此伤人,还不速速变回原形!”三个江湖道士打扮的八字胡男人排排队,手里摇着铃,嘴里念念有词,手中宝剑上贴了好几张符,装模作样地对着那黑影远远一刺。

那黑影冷笑一声,一抬手,凭空现出一把煞气滚滚的黑剑,一下就将那三个道士串成了肉烧,一个火球就把他们烤得八分熟。

“哈哈哈哈哈哈哈!”黑影在余晖中放肆大笑。

他启唇,声音轻如碎玉:“以后,这里就叫‘棠棣之华’吧,皓如日月。”

百姓们慌慌张张逃跑,谁还管他说什么?

“妖怪啊!”

“救命啊,快来人啊!”

人们在逃跑途中摔倒许多东西,慌不择路的人中,忽然有个小男孩手里的毛笔被人碰掉了,伸手去捡,旁边一个年龄看上去比他大一点的女孩死命抱起他,流泪道:“弟弟,不要去捡,我们先逃命吧!”

小男孩抿唇,执着地要去够毛笔。

黑影阴魅一笑:“把你们的命都拿来!祭我家人!若神不能救我姐姐,我纵然成魔又如何?”

那黑影近到眼前,那女孩吓了一跳,见是一个男子,俊逸的面容带了分邪气,红着眼,笑容扭曲诡异,正带着玩味的眼神看着他们俩。

女孩咬牙,伸开手臂挡在了小男孩身前,闭上眼:“你先杀我吧,不要动我弟弟!”

那邪气的男子神情漠然,可若是仔细一看,便会发现他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两三年前,私塾中,他一手托腮,无精打采地看着夫子唾沫横飞,又看看其他学子打哈欠,做笔记。他闲来无事,转着羊毫笔,这时一只闻到香味偷摸进来的狗矮着腰,在一个个学子脚边,嗅来嗅去,他玩心大起,便用蘸了黑墨的笔在狗脸上勾了几笔,加粗眉毛,还带了八字胡,把周围几个开小差的学子一并逗笑了,夫子发现不对劲后,气得吹胡子瞪眼:“罚你把《弟子规》抄一百遍!明天早上交上来!”

他不甚在意,放学回家时,见到一个身穿藏青色斗篷的女子在门口挎着篮子,一只戴了星月菩提子的手在撒米喂小鸡仔,他在见到那女子的一刻,全身心都放松了般,飞奔过去:“姐姐!”

后面响起一声狗叫。

姐姐回头,笑道:“你看你做的好事!”然后走过来,俯身用帕子把狗的脸擦干净了。

邪气的男子忽然抬起眼,手一指,那支毛笔浮起来,飞到了男孩的手上,男孩眼睛大睁,满眼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