遆重合和蒲和衣到达了乱葬岗,可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杜若和蒲景年慢腾腾走来。
蒲景年还好,满身尘灰,起码还会蹦跶,杜若却像是掉进了什么坑一样,浑身狼狈,头上还有几根杂草,拽着脏兮兮的衣摆一瘸一拐走上来。
这画面似曾相识,遆重合疑惑道:“你们这是掉进坑里了吗?怎么弄成这样。”
“还用说!”杜若恼羞成怒,右手掐了一个净水诀,就把自己恢复成原先光鲜亮丽的样子,指着蒲景年控诉道,“都是这个小兔崽子,竟敢暗算本仙君!累得本仙君一头撞上山岩,脑门咣当没被震破已算不错,还一路带着跟个拖油瓶似的!”
遆重合心道:原来你也被他栽了,看来倒霉的不止我一人。
蒲景年说:“你自己有本事变干净,怎么刚上山时不弄,反而现在才弄?”
杜若冷哼道:“你当本仙君傻?本仙君要是先念了净水诀,那岂不是连你累得本仙君掉进坑里的证据也清洗干净了?那时本仙君还想说理,空口无凭,反而被你这铁齿铜牙盖了过去,那时本仙君还在做梦呢!现在见了人,才好干净些。”
他有意站到蒲景年身旁,让两者一个干净一个肮脏形成对比,同时目光深度谴责蒲景年之前的所作所为,蒲景年转脸哼了一声,挪开几步,不屑与此人站在一处。
蒲和衣取出帕子帮蒲景年擦拭,又央了遆重合帮蒲景年施净水诀。蒲景年一干净,立刻朝着杜若做鬼脸,杜若气得牙痒痒。二人一个调皮捣蛋,一个气愤难平,竟然在这荒无人烟的乱葬岗争论了起来。
遆重合插到二人中间,说:“都安静点,不要惊动了这里的东西。”
杜若脸色没有异常,还是蒲景年偏头,走到蒲和衣旁边:“姐姐,镇压群尸的阵法在哪啊?”
蒲和衣转身:“慎行师傅之前做了标记,就在那树下。”
蒲景年说:“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过去。”
他话音一落,周围好像有东西配合他似的,窸窸窣窣,发出一阵响动。遆重合脸色一变,道:“快走!”
四人都意识到暗中汹涌袭来的是什么,均以最快速度冲到了树下,而那些母陀摩奴沙也摇头晃脑,如同醉醺醺的酒桶汉子,步履不稳地走来。蒲景年在跑时不意被一只扑来的母陀摩奴沙扯住了发尾末梢,疼得啊呀叫,蒲和衣回身并指打出一个金圈,蒲景年才保着小命和姐姐并肩。母陀摩奴沙哇哇叫着,将那一缕残发乱嚼。遆重合丝毫不敢马虎,召出一个透明的仙障,将众人罩在里内。那些母陀摩奴沙在外拍打仙障,却像碰到了铜墙铁壁,无论费多大的劲,也进不了半寸。
“好,我们现在就施法将这些东西都封印吧。”杜若说。
蒲和衣照着广思所说的法子,用随身携带的朱砂在地上画了一个阵法,而后念着相应的咒语。只见一道红流滑过阵法的边缘,五方光彩注入中央,渐渐长出一棵青青的小草,那小草略微颓废,蔫巴巴的,很没有精神。
杜若神色如常,从袖内捏出一枚殷红的果子,小巧透亮,安置于小草的顶部——奇迹发生了,那果子仿佛与小草融为一体,朱红色的光华流转于根茎,那小草像获得了生机,挺直了腰板,摇曳生风。
那些躁动的母陀摩奴沙在这一时突然安静下来,停止了攻势,如同潮水般黑压压的退去,钻进了各自的坑里。有个别几个似乎找不到原先的坑了——未必不是被其他没脑子的母陀摩奴沙给占了,来回晃悠几下,似乎招架不住安生果的威慑,啪嗒一下,绿油油的双眼如吹灯拔蜡般熄灭,变为空洞的漆黑,尸身软趴趴的倒在地上,一会儿后就更为腐烂发臭。
“这是……结束了?”蒲景年怔怔的。
遆重合撤了仙障,杜若满意地捻了捻胡须,说:“福生无量天尊!安生果为祭,镇压朝华满母陀,这方百姓可暂得安宁了。”
蒲景年蹙起眉。
遆重合说:“既然任务完成了,我们也早点回去交差吧。”
蒲和衣问杜若:“仙君能带我一程吗?”
杜若狐疑地打量了蒲和衣:“你不让到源仙君载你吗?”
遆重合也看过来。
蒲景年心中一紧,他大致猜到姐姐怕他对之前被杜若的嫌隙存有抵触,待会儿飞行时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事。可是姐姐关心他,难道他就不关心姐姐吗?他忙说:“姐姐,是我先让杜若仙君载我的,你可不能抢哦。”
蒲和衣微微一笑:“景年,我是有一些关于安生果的问题不懂,想在路上方便请教杜若仙君。”
“咳咳,本仙君道号盛阳仙君,不过你们叫我杜若仙君也无妨。呃,蒲姑娘你有如此不求甚解之心,本仙君甚是欣慰,”杜若接收到遆重合刀子一样冷冷的眼神,身子颤了一颤,不大明白为何遆重合这样看他,“既然如此,蒲姑娘,就请上来吧。”
当着众人的面,杜若到底还是怜香惜玉的,况且蒲和衣不同于顽劣胡闹的蒲景年,儒雅有礼,他将拂尘往地上一扔,那拂尘就骤然变宽变大,蒲和衣站在了较后面的位置。
杜若一跃而上,拂尘托起二人飞上高空。
遆重合一哼,目光紧紧盯着二人飞远的方向。蒲景年顺势拉了拉遆重合的袖子,眼巴巴道:“到源仙君,咱们也走吧。”
“别拉我袖子。”遆重合一把从魔爪里扯出袖子,念了一句,二人脚下噌的闪出一条狭窄的物体,微微晃动。蒲景年整个人就摇摇晃晃的飞升了半空,他一低头,见是一柄仙气腾腾的宝剑,眼中满是喜悦之色:“不愧是到源仙君,用的剑都这么有气势,比那个成天摆着张丑脸,穿的比娘儿还骚包的什么杜若盛阳好太多了。啧啧,这剑,真是气派啊!”
蒲景年的一通马屁并没有让遆重合多少高兴,后者面无表情地并指一屈,那仙剑就加快了飞行速度。
蒲景年还不大适应,站得不平稳,靠手舞足蹈保持平衡,活像癞蛤蟆蹬腿,模样十分搞笑:“仙君慢点啊,我还没抓牢呢!”
四人回到了朝华寺,然而寺内异常的寂静,似乎一个人也没有,就连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清。蒲景年一边走,一边吐槽:“这群和尚跑哪去了,之前聚众请求我们上山帮一把,等回来了连个人影都不见。”
杜若说:“这都快亥时了,谁没事还在外面逗留,晒月亮啊?个个早抱着被窝睡觉了!”
“不对啊,我们回来的声音不小,他们就没听见,不该起来吗?”蒲景年道。
蒲和衣眼尖,指着佛堂昏黄的灯说:“你们看,那里好像有人!”
四人连忙冲进了佛堂,只见满室狼藉,经书乱放,红烛落泪,广思昏迷不醒地坐躺在桌脚边。
遆重合近身上前,掐了个诀,灵光一闪,那广思睁开眼。
“方丈,你醒了?”四人近上前。
广思神情迷蒙,眨了下眼,渐渐变得清明,好半晌才回忆起什么,看清了眼前的状况,一手按在地上,埋头,面情哀痛不已:“真是冤孽啊!”
“方丈,我们把安生果放在阵眼里了,那些母陀摩奴沙都被镇压住,以后不敢出来作乱了。可是,这里怎么了?”
“方丈,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在这?慎行师傅他们呢?”
广思悲苦道:“几位施主,你们有所不知,你们不在的时候,那个偷一言九鼎的强盗又来了!”
“妖僧檀玖?”杜若目光一闪,紧声问道,“然后呢?他做了什么?他往哪里去了?”
“杜若你先别急,让方丈慢慢说。”遆重合道。广思才刚缓过来,杜若一下问三个问题,只怕对方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整理好思绪。
广思歇了会儿,眼中大是悲戚之色,沉痛道:“他拿着一个古怪的锡杖,念了一句咒语,那锡杖就飞出十来条金色的锁链,擦啦啦的一头拴住一个弟子,硬生生拖到他面前。他又用一个钵把寺内其他弟子都收了进去,见老衲年事已高,又拼死护着越白,就下手打晕了老衲。现在,越白,越白也不见了!几位施主,你们可一定要救救寺内的弟子啊!”
蒲景年撇撇嘴,当初广思邀请他们来朝华寺做客,他本想着后者大概是想搞点香油钱什么的,谁成想白白供着他们吃食,半句没提钱的事——唯独提到帮忙,刚才一个安生果,这回一个英雄救和尚,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们啊?
不过,即使广思不说,他们这几人也还是乐意帮上一马的,更何况,杜若和遆重合似乎对檀玖格外执着,那厢杜若已经在甩拂尘霍霍,蓄势待发了。
“方丈,那您知道妖僧檀玖是往哪里去了吗?”蒲和衣问道。
“老衲不知,老衲连这人什么来历也不清楚,更不晓得他抓了寺内弟子作甚,那个一言九鼎也是,如果不晓得咒语的人,就是拿去了也没用。好好的,老衲与他无冤无仇,怎么会遭遇这种飞来横祸!只是……老衲见那人似乎十分面生,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唉,万般种种皆是缘,只怕其中也有因果,只是尚未得知罢了。”广思愁眉苦脸地叹气,又一敲脑壳:“待老衲想一想,那人到底是谁来着,那人老衲一定曾见过,不然不会这么熟悉……”
“连人被抓去了哪都不知道,这还怎么查找。”杜若道:“说来也是奇怪,这檀玖要是抓人,直接在偷鼎那天晚上动手不就好了,做什么还要跑两趟?难道是一次带不动那么多人?”
这事情充满疑点,唯有檀玖能回答。
可是,他们上哪去找呢?
“要不问一下土地?”遆重合道。
“好主意。”杜若正要施法,遆重合却忽然叫住他:“等等,杜若,我好像猜到妖僧檀玖会去哪了。”
“你能猜到?”杜若一脸诧异。
遆重合面色凝重道:“你还记得那日我们追踪檀玖到一座荒山上,他怎么说的吗?他承认自己要炼回魂丹,如今已采集了绯叶花、心脏,那眼泪也不是难事,可用法子弄来,更何况一言九鼎还在他身上。”
杜若皱眉:“他那日,说一言九鼎本就是他的,可是一言九鼎的原主明明是王久仙君——”
“是啊,你觉得这事怎么样?”遆重合问。
“荒谬,”杜若闭目摇头道,“先不说王久仙君于百年前就被削除仙籍,下落不明,光是王久仙君成了和尚这事就说不通。一,我仙界属道教,与佛门有所不同,王久即使对仙界的判处有不满,有心报复,大可化成妖道,何必放弃原有法术而重新修炼新法弄成妖僧,有意划分界限吗?二,据我所知,王久除与仙界一土地神有所纠纷外,好像也无其他不好的事迹,也没有什么看重的人,而妖僧檀玖使用的复活方子其实存在问题,能不能复活人还是有一说,更何况神仙殒灭就是魂飞魄散,无法复活,就是傻子也知道这常识,那么王久要救的是谁?综上所述,我实在想不出妖僧是王久的可能性。”
遆重合勾唇:“可是我觉得,妖僧可能说的是真的,也许王久就是妖僧。”
杜若还是摇头有些不信。
“不管妖僧是否是真的王久仙君,眼下我们要考虑的是,妖僧为什么又来捉这么多僧人?杜若,我记得那晚回寺庙时,你说过,即使找齐了材料,也未必能炼出一颗回魂丹。”
杜若颔首,说:“没错,那方子带有缺陷,更何况要那么多从人胸口活生生掏出的心脏,本身带有死者的大量浓重怨气,这些怨气只会影响丹药巩固魂魄的效果,即使煞费苦心炼出,也未必能凑效。除非,用特别的法子使之得到净化。”
“你的意思是——”遆重合脑海中闪过一丝清光。
杜若说:“朝华寺的和尚长久在寺内守着戒律清规,吃的是斋饭,修的是清心,若是拿百来个清修之人的魂魄洗涤丹药上的怨气,倒是有可能。而且,今日十五望日,恰是月亮最圆的时候,清辉普照,可不让效果翻倍?”又道:“真是好毒的计策啊!果然只有妖僧这心狠手辣的人干得出来!”
“事不宜迟,我们救人要紧。”遆重合当机立断,要和杜若去老地方跟檀玖算账,也不忘带上蒲氏姐弟一起。
四人化作两道光束飞向远方,他们前脚刚走,那还在苦苦回忆的广思忽然想起,对着虚空大喊道:“老衲想起来了,那人是——”
夜间刮起大风,席卷落叶进王久庙年久失修的破门,大风吹过,掀起了半边布帘,露出了一半的神像容颜。黯淡的神像眉眼端平,额心一点红,左手持钵,右手握锡杖,神色慈悲地看着世人。
怨气浓重的荒山上,皓月当空,一个身披袈裟,头顶光亮的人盘膝坐在蒲团上,双手合掌,闭目口中诵着什么。面前是一个半人高的巨鼎,三足两耳,凹凸不平的表面浮雕着怪兽的图案,鼎下燃着熊熊火焰,周畔安置着七盏莲花灯,如是仔细一看,那莲花灯的花瓣竟是用人的内脏做的,每七个心脏拼成一朵莲花,共是七七四十九盏。那灯上的蜡烛也不是凡物,红色里还能看出一条条像蝌蚪一样游动的透明东西——那是被抓的和尚的灵魂——鼎内满是绯叶花与百来个和尚身体,想来一言九鼎乃是仙物,不论多少多大事物都能容纳。
檀玖念得差不多了,睁开眼,双手对着虚空一推,登时推出一股无形的力量,七盏莲花灯如走马灯一样飞速旋转,越来越快,逐渐飞向了鼎内。
“等一下!”遆重合踏剑自天际飞来,广袖飘飘,打出一掌,掌风将那些莲花灯都推出了鼎外,散落在地上。
四人一落地,蒲和衣和蒲景年就健步如飞,飞速去捡莲花灯。
檀玖见自己的步骤被人突然打断,胸口仿佛被堵上了一块石头,赫然而怒道:“找死!”手中现出一柄金光闪闪的锡杖,晃着当啷当啷的大环小环朝遆重合砸去。
杜若拂尘一拂,挥出白光,运了九成内力,拼力打去,弄得烟尘四起,本人也受到强压移退十来步不止,微微喘气,同时满目惊骇——看来檀玖是真的动怒了。
遆重合横剑欲敌,谁知仙力陡然消逝,一愣间,檀玖已持着锡杖飞向蒲景年,伸手就要结果性命——遆重合大惊失色:“杜若,快,我的时辰到了,法力用不了!”
杜若刚才受了檀玖一击,表面无事,五脏六腑却好像被移了位一样,疼痛难忍,他流着汗,勉强站稳身子:“等着!”又挥出一道白光。
然而檀玖只是略微斜眼一瞥,一抬手,仿佛是厌烦的随意一掸,那白光就被反弹了回去。杜若连忙躲避,原先站着的位置被打出了一个大坑。
蒲和衣瞅见不对,见蒲景年有危险,急声道:“景年!”
蒲景年一回头,见檀玖杀气腾腾冲他而来,而自己手无寸铁,凡身使不了法力,想避开而又来不及,闭上眼——
千钧一发之际,腰下一紧,竟是蒲和衣奋不顾身地冲过来,扑上他的腰,将他推向别处。幸好蒲和衣眼疾手快,带着蒲景年在地上滚了几滚,没什么大事。
“姐姐,你没事吧?”蒲景年翻过身,见地上有血,慌得失了神,急着要检查蒲和衣的伤势。
蒲和衣缓缓抬眼;“我没事。”起身时却皱眉哎哟一声,方才被檀玖伤到了右臂处,袖子破开大半,流出血来。
“都怪我,都怪我,为什么我这么没用,连你也保护不了……为什么我没有法术,为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蒲景年谴责自己。
“景年,这不是你错,不要责怪自己。”
“真是姐弟情深,”檀玖冷哼,面色渗出一丝寒意,“若不是你们突然来捣乱,贫僧或许还不会赶尽杀绝。”
“妖僧檀玖!你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杀人如麻,屠城数百,只为夺取四十九人内脏,不惜杀他们个家破人亡!你……你……”杜若不知是气极,还是词穷,竟然接不了后面的话了。
“家破人亡,先是家破,才会有人亡。世上凡人千千万万,死了复生,生了又死,反正都在轮回的交替里,贫僧不过是变了他们的命数,又如何?”檀玖道,“倒是你们,三番两次打搅贫僧,贫僧不想杀你们,你们却自己找上门!”
“妖僧,你是因怕炼出来的回魂丹怨气太重,才又对朝华寺的和尚下手吗?”遆重合问道。
檀玖看向遆重合,神色不变,大方承认:“不错。”
“呔,妖僧,王久仙君的一言九鼎都被你糟蹋了!要是仙帝知道了,不派天兵捉拿你才怪!你今天遇着我们,还这般目中无人,看哪天遇上了众仙僚合打,可有你受的!”杜若好像受到了蒲景年的感染,说话调调有些变化。
檀玖的面情忽然变得古怪,神色有些诡异:“仙帝?纵然他知道了,也不敢把贫僧怎么样。哪怕贫僧今日把一言九鼎烧出了窟窿,他也不敢放一个屁!”
杜若只当檀玖还自诩打遍仙僚无敌手,目中无人,便道:“树不要脸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你偷了一言九鼎你还有理了?”
檀玖脸色阴沉下来:“盛阳仙君,你也别自视甚高,论起来,你还得称贫僧一声前辈。”
“什么?”杜若一怔。
檀玖走近几步,面带不屑:“你们口口声声说贫僧偷一言九鼎,可贫僧对此大是嗤之以鼻——一言九鼎本就是贫僧的东西,贫僧拿回何错之有?自己用自己的法器,更何来糟蹋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