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夜已经很深了,我完全没有睡意,倚坐在**,没有兴奋也没有疲倦,心里一片空茫,什么也没装下,什么也装不下。
摁亮手机,无意义地任由屏幕的光芒刺痛眼睛,才想起进屋这么久,居然都没想起开灯。对着手机看了半天,屏幕暗下去的时候甚至连现在是几点都完全没有印象。
我把手机扔在**,起身开灯。我这是在干什么!黑着灯坐着发呆,这根本就不该是我会干的事!
就算是发呆,姐也得是大开着灯放着凤凰传奇发呆。
叫慕容的画师说,发生过的事情,总会留有痕迹。不如,就先在这屋里翻翻,也许能翻出点什么。反正现在也睡不着,第二天上班也请过假了。
我已经不想管什么不要再想起来或是忘记是为我好的话了,既然是忘记了,就让我连这些鬼话也忘记吧!
房间不大,家具很少,我平日倒不是个爱整理的人,拉开抽屉,各种东西堆叠在一起。看着这一堆七七八八的零碎,心里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狠拽了两下把抽屉整个儿拉出来,一股脑全倒在地上。
东西倒在地上,更乱,更不想翻了。把空抽屉踢到一边,索性拉出下一个抽屉,倒在刚才那堆东西上,然后是再下一抽屉……抽屉倒完了,柜子没有能抽出来的部位,干脆扒着东西扔到地上,没多久就满地都是各种东西了。
一首歌才刚放完,看着全空的抽屉和柜子,我对自己的效率很是满意。
不得不说,往地上倒东西的感觉很是不错。
不过,在地上这堆里找东西感觉就不怎么好了。
从地上拉过空抽屉,看一样往回放一样,就当是趁这个机会整东西了。折腾了大半夜,开始还仔仔细细地码整齐,后来就只是随便瞄一眼便扔进抽屉了。果然人是不能只图一时的痛快。
结果东西也没趁这个机会整好,什么特别的也没找到。
我坐在地上,靠着墙角,双手搭在膝上。是不是看得太不仔细了?我把抽屉塞回去,我懒得再找了,至少今儿晚上我是找够了。
人也折腾够了,这回在**总该能睡着了吧。
床?
也许我会把什么藏在床垫底下也说不定,虽然在我记忆里没在那儿放过东西,但我要找的本也就是我记忆中没有的东西。
床垫很沉,我一个人根本抬不动,我发了狠,蹬在床沿儿上,使劲儿。
床板上果然有东西,卸掉床垫的压力后微微卷了起来。
翻找的时候折腾得挺凶,真到找出来心里却没来由地慌了,其实我心底是不希望找出来的吧。找不出来我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下去,找不出来我就可以继续以为自己只是个朝九晚五的小出纳。
那是一张纸,比一般的纸厚得多也结实得多,上面端端正正地印着英文,印着这是一张毕业证,是宾夕法尼亚大学颁发的。
获得这张毕业证的人是:Xi Huang。
我默念这个名字,根本不用拼,我已经听过太多遍这个名字:黄熙。
我甚至一点都不吃惊。
就像我一点都不吃惊我阅读英文毫无障碍。
宾夕法尼亚大学,在美国;慕容故事里的胡雪卉,死在了美国。
慕容说我和胡雪卉的相识,就是在美国。
而黄熙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毕业证,就压在我的床垫下。
毕业证上没有照片,当然,美国的毕业证上大都没有照片。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
第二天我没去找昆云嘉。冷静下来后我觉得还是先别去找他了,即使去找他,也问不出什么来。
我上网,输入我的名字,然后回车。
搜索结果几乎是立刻冒了出来,没有一条和我有关系,甚至没有一条里“祝菲颜”三个字是连在一起的。我在名字后加上车祸,重新搜索,有关车祸的网页搜出来不少,但没有一条里面祝菲颜三个字是连在一起的。
我把祝菲颜换成黄熙,深吸了一下气,再次敲下回车。
叫黄熙的人倒是不少,甚至还有百度百科的词条,我在搜索页面里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叫这个名字的太多了,搜索结果里甚至还有征婚交友网站。在黄熙的名字后也加上车祸,这次搜出来的是网络小说。
我不死心,算了一下我在医院醒来的时间,在搜索栏里加上年份,仍是一无所获。
我放弃了,我想也许我该去找个私人侦探,虽然听说在中国这个行业已经沦落到专业调查婚外恋的地步,不过查个把人的资料什么的可能还是有些门路的,跟踪到小三之后,总得给雇主交份含小三姓名年龄职业以及以前都和哪些人发展过男女关系的报告吧。
我清空搜索栏,敲下“私家侦探”几个字,搜出的信息一个比一个可疑,每一个字都散发着骗子的气息。我横了横心,随便找了个电话拨过去,彩铃声还没响起电话就通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听得我怪不舒服。
我简略说了我的要求,谁知对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啥?查自己的档案?查自己的档案还雇人干啥?您自个儿带上身份证就成。”
虽然用了“您”,可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损人的话呢。
我强忍着直接挂掉电话的冲动,要挂也得把这损人的人损回去再挂。“您听没听过什么叫‘一辈子都看不见的纸袋子’,带个身份证就查……档案是那么随便的东西吗?”
对方倒是笑了,“得儿,还不信。我教您个招儿,您自个儿去试就知道能不能查了,不要钱,我白送您的。
“找个人才交流中心,别和你现在托管档案的在同一个地儿就行,编个理由说你是灵活就业人员,想在他们那里托管档案,问他们要档案商调函。您拿着商调函,和身份证一起拿去您单位托管档案的人才交流中心,说档案不用他们寄,您自己带。拿到后撕开封条不就能看了。”
这办法损了点儿,档案拆过之后就没有机构愿意收了,不过我不在乎,我的姓名身份都不一定是真的,档案有没有地方去算不得多重要。
办法倒是出奇地好使,到下午我就拿到了档案,档案袋比想象中要薄,我甚至怀疑里面有没有装东西。出人才交流中心后立刻找了个背人处,扯开封条,里面只装着四张纸。
第一张是一份建档申请,声明我之前档案遗失,申请新建档案一份作为唯一原始档案,如因其它档案与新建档案发生冲突,一切责任由我个人承担。申请的右下角落着日期——算起来在我车祸后住院期间——以及祝菲颜的确认签名。
第二张是一张新建人才登记表,简简单单地写着我的姓名、性别、出生年月、民族籍贯什么的,以及我什么时间在哪里上过学。填在上面的学校是我没听过的大学,用手机上网查了一下,是南方的一所民办大学。
不是宾夕法尼亚大学。
家庭主要成员一栏全部是空着的。
最后两张是身份证和户口本的复印件,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原来是补办的档案啊。
人才登记表是制式的,上面是手填的字,那不是我的字;建档申请落款的签名,也不是我的字。
把这四张纸从中间折起来,再展开,顺着压痕缓缓撕开。
这样的档案,就当不存在吧。
祝菲颜这个人,也许也从没存在过。
我约了帮我弄到档案的私人侦探见面,这次是非常正式的委托,他没有理由拒绝。电话里光听声音暗哑,没想到本人却是个清瘦的年轻人,眉眼间有淡淡的忧郁,长得还算讨人喜欢。
“我姓柳,柳潇。”他这么介绍自己。
我挑了下眉表示遗憾,为他声音和相貌的巨大反差。
“抱歉,嗓子发炎,有点哑。”
至少从敏感性这点而言,他作为侦探是合格了。
“那么,委托是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
“帮我找一个人。”我回忆慕容故事里人物的姓名,“叫康晔。”
也许陈昊更容易找到,在看守所里找一个毒贩,总比满西安城里找一个只知道名字的人容易,但看守所里的人即使找到了,我也没可能见到。
“一个叫康晔的人……除了名字,你还能提供什么。”
他居然没问我为什么要找这个人。我很高兴他是一个有职业道德的人,同时也为我准备好的故事无处施展稍微有那么点遗憾,枉费我特地编了一个情节曲折的故事出来。
我把慕容告诉我的都告诉了他,包括他和陈昊以及胡雪卉的关系,这两人中一个是落网的毒贩,而另一个死在了美国。
“还有呢?”他问,我耸肩表示“没有了”,“那……至少告诉我他的名字怎么写吧。”
我承认我不会写,这故事中的每一个名字我都只是听慕容说过,都只是知道发音而已。
心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黄熙的名字我也从来只听过发音,但今早在搜索栏里,我却毫无阻碍地敲下了这个名字,仿佛天经地义一般。
“熙”甚至都不是常用字。
“要多久?”我问他。他竖起一根指头。“一周还是一个月?”我不喜欢猜谜。
他摇头,说了一个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到的时间:
“一分钟。”
我不知道该说自己运气好还是该说无巧不成书,我的侦探居然认识我要找的人:这个康晔是柳潇之前委托人的现任男友。
看来在胡雪卉死后康晔如今已有了新的女友,那么他的日子也许现在过得还不错,不介意和一个陌生人聊一聊他的前女友。
找到康晔酒吧的时候天还完全没有黑的意思,我被挡在门口被告知营业还没有开始,“那太好了,我本也就不是来喝酒的。”我报上了他们老板的名字,趁门口店员错愕的时候闯了进去。
“喂,喂!小姐!”店员在后面喊我。
“骂谁呢!”我装出自己最气势汹汹的样子,想要理直气壮地进入不欢迎你的地方,最重要的就是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我找你们老板,他人呢?”我找个地方坐下,眼睛朝上翻,只给店员留了半个眼角,“告诉他,我是他前女友。你问我叫什么?你管的还真多……”我犹豫了一瞬:“告诉他,我叫胡雪卉。”
听说死去的前女友找上门来,任谁都会来看一眼吧,不管他们当年感情好与不好。我只希望他对她不是爱得太深,否则我可该怎么面对他的怒火。
果然,没过两分钟店员就带人过来了。我想这就是康晔了吧,因为他是除我之外这里唯一没穿工服的人。
“你走吧。”他对店员说,“我认识她。”然后扯过一把椅子坐到我面前,“找我什么事?”
咦?这也进展得太快了吧,我还以为我们会以相互通报姓名开始呢。
是了,据慕容说,我认识胡雪卉,而康晔是胡雪卉的男朋友,我们相互认识似乎也没什么奇怪。
本来只想找到找回记忆的线索,没想到居然直接找到了一个过去就认识我的人,我感慨自己怎么就突然转了运,照这样下去回家路上可得买上两注彩票。
我直截了当:“前两年我出过一场车祸,那之前的事情都忘记了。”
康晔态度冷淡:“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告诫自己不要发火也不要损人,别和一个酒吧小老板一般见识。他对我虽然说不上有敌意,但似乎是不喜欢看到我的,我得弄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然后再发火损人。
“我想找个以前认识我的人,聊一聊,也许,能记起点什么来。”
不由自主地,在说话间,带上了一点自怜,一点自伤。
也许是自怜与自伤打动了他,他冲酒保做了个手势,问我:“要什么?”
我不知道,虽然我现在是不怎么喝,但我不知道我从前喝不喝酒,喝什么样的酒。“你过去是喝些的,”他为我斟满啤酒,“不然也不会认识雪卉。”
这么说,我们其实是……酒友?
我想起慕容笔下拎着酒瓶乱舞的女人,是不是当年我也是一样的模样?
“你倒没多喜欢喝,你只是喜欢去酒吧玩。印象中你是个很喜欢热闹的人,雪卉就是因此喜欢和你在一起的,热闹和酒精,都能让人忘记很多事,而两者加在一起,甚至能帮人忘掉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
康晔没有理我,自顾自地喝着他杯里的酒。杯底的波纹映在他眼底,有一点晶亮晶亮的闪光。
“她想忘掉谁?”我没来由地认为她想忘掉的一定是一个人,只有人会伤人这么深。
啤酒含在康晔的嘴里,使他吐出来的名字含混不清:“陈昊。”咽下啤酒后他半是自语地补充:“可惜她总忘不掉。”
果然,有些人,有些事,忘记了比较好,至少对自己好。
如果现在告辞离开,是不是还来得及?
“听说他贩毒。”我引导他往下说。
“你连这个也忘了?”他似乎是有一点羡慕,“真好呢,忘记了就不用再背负,不用再有不安,可以平平常常地,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说到最后,他眼里有寒光射了出来,像是两把刀。
说出来啊,告诉我啊!既然你恨我忘记了,那就告诉我。
“那齐凛呢?你也忘记他了吗?”
我茫然地点头,等着他告诉我,那是谁。
“他是你男朋友。他是陈昊所在贩毒网络的一员。”
原来,出现在我梦里的人,我曾爱过的人,是毒贩啊。
我抓起一口没动的酒杯,灌了下去。
果然,忘记了是为我好。
“我也有份吗?”
康晔没有说话,他看向我的眼里,是同情。
都到这个地步了,我要的是真相,是记忆,不是同情这种没用的东西。
“你认识了雪卉,他也认识了她,知道了她变成那样的原因……”酒吧里疯闹的女人在脑中闪现,眼神空茫,似乎整个世界都已与她毫无关系,“你的齐凛从她那里问到了足够的信息,你们回国后他找到了陈昊,成为了贩毒网络的一部分。”
他没有说我有没有份,也许是不想伤害一个已失掉记忆的人,也许只是不知道。但从他说的这许多话里我听出来了,我不是一无所知。
也许这就是他对我没有好感的原因所在。
“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为什么想要贩毒?”
“不知道,我和他交往很少。不过他似乎很在乎钱。”
“他很穷?”
“嗯。那不是如今考不上大学的富二代纷纷出国的年代,留学生大部分都是很贫苦的。”
我蓦地想起那个梦来,梦里我责怪齐凛不去修伞,我知道他不修是因为嫌贵,修伞的钱折算成人民币总也不便宜。
“我们都是留学生?”梦里的我夹着书,也许那是课本。
“你们是同学,我记得是宾夕法尼亚大学。”
我转着喝空的酒杯,感觉脑子也是这么空空的,不知道该问什么,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问。
康晔提起酒瓶,墩在我手边,玻璃和桌面磕碰,声音清脆。“随便喝吧,算我请的。”我顺势抓住他的手腕,人的体温从手心传来,他的脉搏跳得急促而有节律。
“他长什么样?”我问,声音冷得连我自己都吃惊。
“告诉我,齐凛长什么样?”
这是我问你的最后一个问题。
没有回答。
我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瞳孔中映出我的脸,我从没想过自己居然可以有那样的表情,那种每一个毛孔都在释放着压迫感的表情。
他本能地想往后缩,但我仍抓着他的手腕。
“他长什么样?”我又问了一次。脸侧凉凉的,大概那是空调的冷风刮过。
他终于回答了我:“很普通,没什么特点,扔在人堆儿里找不到的那种。”我手指稍稍松了点力,他忙不迭地抽回手腕,我的指印留在上面,白生生的。
我向着长相普通的他确认:“没什么特点?”
“没什么特点。这世上能有多少长相出众的人。”
“何况我们的交往也没有很多。”最后他补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