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的不是别人,此人就是人称“朱瞎子”的朱来福。此时的朱来福,有点黑瘦,但是看上去还是比较精干。穿着灰粗布褂,戴着破帽子,腰里扎着草腰子,脚上穿的是草鞋。周维炯上下打量,一眼看出,此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朱来福也在打量周维炯。在朱来福印象中,周维炯眉毛很粗,国字脸,穿着蓝色褂子,中山装。朱来福不知道这种衣服的名字,只知道是个短褂,腰里扎着皮带,有一个皮套,腿用布条裹着,显得精神。

周维炯见到朱来福,伸出手,打声招呼说,你就是那个送信的?没有笑容,显得严肃。

朱来福嗯,然后说,是的。您就是周师长?

周维炯点头,才有点松弛的微笑说,别见怪,打仗多了,习惯了,警惕性高些。你先坐,指指面前的竹椅。

朱来福坐下,周维炯没有坐,围着朱来福转了一圈,朱来福眼神也跟着转。转到朱来福正面,周维炯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朱来福。

哦。周维炯回到一张条桌前面,在一张竹椅上坐下,盯着朱来福说,是这样的。蒋孝智这封信的内容恐怕你也知道了。我看了之后,有几个问题想当面问问,你,能回答吗?

朱来福有点紧张,觉得从未有过的威严,于是说,周师长,只要我知道的,我都说。

那好,周维炯说,蒋孝智的信,是让我趁此攻打县城,但是,有几个问题我没有搞清楚,你呢,要是知道,跟我说说。

是呀,周师长,蒋先生在我来时交代过,说,一封信不可能说的那么详细,让我来,就是让我当面跟周师长您说说的。朱来福说,您问吧,我知道啥就说啥。

嗯。周维炯迟疑了一下问,有三个问题,我说出来,你呢,一条条跟我说,行吗?还没等朱来福回答,周维炯又说,第一个问题是,这个蒋孝智,你叫蒋先生的,是干啥的?第二个问题就是信中提到的河口,我知道,但是我没有去过,知道离城关很近。河口是个啥情况,我不大清楚。第三个问题是,打县城,蒋先生列举了几个有利条件,这些条件我也知道,但是,我不知道蒋先生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的。别急,知道多少说多少,越详细越好。

周维炯说的很慢,朱来福听着,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于是,愣在那儿思考。趁着这个当儿,周维炯说,小张,通知多加一份餐,我要留人在这吃晚饭。朱同志,你不急等回去吧?

朱来福说,河口离这儿太远,晚上回去,恐怕路难走。

周维炯说,时间不早了,就是现在回去,恐怕走到笔架山就黑透了,我不能让你摸黑走夜路呀。这百十里山路,土匪很多,要是有个闪失,咋搞?你在这儿住一晚上,明天,趁早,我派人送你过笔架山。你看行吗?

朱来福想想,也只有如此了。

经过这么一说,朱来福不太着急,思路也打开了,于是就把情况介绍了一遍。

朱来福说,蒋孝智,我们叫蒋先生,他不是当地人,具体哪儿人,我们平时也没有问,只知道他是南方人。他跟我们说,二七年就参加了共产党,闹过学潮,因不满蒋介石屠杀,避难才到我们这里来的。刚到我们这儿是一九二七年冬,下着雪,他没有地方住,就住在凤凰岭上面的娘娘庙里,一直住到现在。

哦,你看我这晕三到四的。朱来福说,周师长一问,我就不知道咋介绍了。要说蒋先生,话长,有些也说不透,既像教书先生,又像学生,很有学问,懂得挺多的。娘娘庙,蒋先生没来时,是个废庙,三间屋,一个院子。有的说供奉的是观音,有的说既然是娘娘庙,应该是送子娘娘。送子娘娘是谁,我们也不知道。不过嘛,泥巴雕塑,都一样,应该是个女的。

哈哈,周维炯插话说,娘娘庙,不供奉女菩萨,还能供奉男菩萨吗?

这时,朱来福才见到周维炯哈哈大笑。周维炯笑起来也是那么开怀。于是朱来福也笑了。笑过了说,您不知道周师长,虽说供奉的是个女菩萨,但是,蒋孝智是个男人,我们咋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周维炯说,虽说你们不懂,但是也不计较。看起来十分好笑,实际上不是的。因为是菩萨不是人,也就不分男女了。听老人们说,观音,最早就是个男人,到后来才变成女人。所以说,世道也是一样的,也应该变一变的。

周师长说的在理。朱来福说,没算着,这就叫歪打正着。好。嗯。接下来,我想说说河口。河口这个地方,周师长知道,说是没去过。这个地方十分特殊。特殊在于这几点。一个是这地方离城关近,只有二十多里路。但是,二十多里路,却又很远。因为是山区。河口乡有两座山,一座叫凤凰山,一座叫龙头山,也叫龙嘴。两座山像一个大裤衩子,裤腰地带就是大别山主峰金刚台,再往南就是黄柏山。这个地方可谓说山山相连。再说了,裤衩子的顶部有一条河,是山上流水的去处,都流到灌河、白鹭河、双河里面了,也就是几条河的交叉口,所以叫河口。

蒋先生说,这个地方离城关近,交通不便,适宜居住。实际上也就是适宜于避难。所以,蒋先生就选择那儿居住。我们那儿,在凤凰山往南,有好几拨儿土匪。娘娘庙里曾经也住过人,但是土匪不高兴,认为娘娘庙离河口近,是他们下山必经之路,是歇脚的好地方,于是在老住持死后,谁要是住进去,他们就捣蛋,曾经打死打伤三四个人,从那以后,也就没有人敢在那里居住了。

那,蒋孝智咋敢呢?周维炯问。

这你就不知道了。朱来福说,这与我们东家有关。你要是没有事,我也把这个事儿说说。

周维炯点头,示意朱来福不要急,慢慢说。

朱来福说,俺东家叫管云龙,在河口是孤门独户,老祖宗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来的,找不到。但是,管云龙是个大户,很富裕。家里有许多石课,但就是缺少“放牛”的。管云龙住在凤凰山下,听说那是一官大地。管家住着,一脉单传。传到他这一辈儿,只生了三个闺女,没有生放牛娃。管云龙又不愿意纳妾,到了四十多岁了,也就只有三个闺女了。

为啥不愿意纳妾呢?周维炯说,据我所知,一般来说,大户都有钱财纳妾呀,更何况这个管云龙的老婆没有为管家生育男娃哟。

这个事情很复杂。朱来福说,年轻时,管云龙对待他老婆很好,一个接着一个生,也盼能生一个男娃。到了第三个生下来,管云龙老婆不生育了。这个时候,管云龙想纳妾,但是没说出来,他老婆感觉到了,就找了一根带子,拴在门头上吊,被大女儿发现了,喊人把她妈救下来,一问才知道,管云龙老婆说,只有自己死了,管云龙才能娶二房,自己在,管云龙就不会娶,自己就成了管家罪人,死了也不能进管家老坟。三个女儿知道了,都说,要是妈死了,弄个后妈,受虐待,不如跟着妈死了算了。管云龙摸着几个闺女小脸,当面发誓说,再也别提爹娶小了,三个闺女就是管家的后代。这事儿发生不长时间,蒋先生就来到了河口。

管云龙虽是大户,看来,还是有人性的。周维炯说,你说管家三个闺女?听起来,还蛮有个性的。

管家三个闺女都很优秀。小时候,东家让我们不要喊姑娘,要叫“公子”,于是,论资排辈,就该叫“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这么叫着,分明是想讨口气,再来个男娃。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生。算是绝后了。在我们那儿,要是绝后了,那可不得了。混世面,讲的就是一张脸。管云龙又是爱拽排场的人,到哪儿都把文明棍拿着,穿着市布靛蓝长褂,说话装绅士。没有儿子,又是富户,就有人起窍,就是想管家田产。特别是河口下游的吴玉龙,是个大地主,贪得很,仗着与管云龙老婆一个姓,有点沾亲带故,就拿话刺管云龙。有一次剃头,吴玉龙后去,在镜子里一看,是管云龙,就故意说,哟,我说谁耶,还是老管呀。你这么剃头,是要当和尚呀?要是当和尚了,你那田地可不能捐到庙里去了,可得让我,我出高价买呢。管云龙生气,气不打一处使,但是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还陪着笑脸说,是玉龙三弟呀。因为吴玉龙在家排行老三,管云龙就这样叫。管云龙说,是不是蔡剃头的这镜子有问题呀?我在剃头,不能背过去打招呼,从镜子里看,那里咋站着一只癞蛤蟆呢?吴玉龙是个大老粗,一时拐不过来弯子,又见管云龙这么客气,就到处找,趴在镜子跟前看,还说,没看到呀?剃头老蔡说,老吴,你等一等,马上临到你了。别跟管老爷一般见识,人家在拐弯抹角奚落你呢。这么一说,吴玉龙才恍然大悟,立即上火,咬着牙说,大哥,我要是你呀,也不用去当和尚,干脆,把田产卖了,该吃吃,该喝喝,要是哪天睡觉,醒不来了,翘辫子,你那些田宅,还有家眷,可都是人家的菜了。这话说的毒呀。管云龙气不过,回去就睡了,好几天没吃饭,得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就遇到蒋先生,在他家谈了一个晚上,晚饭也在管家吃的。两个人很投机,烤着炭火,说到鸡叫三遍,蒋先生看看窗户已经透亮了,才说,那好,我走了,此时上山,也不用摸黑了。

一语双关呀,呵,周维炯说,看来,这个蒋孝智是个能人。

此时,饭端上来了。一大盘毛芋头,一盘苋菜,最诱人的还是干饭,上来一大盆。朱来福看着热气腾腾的干饭说,还说不说?

周维炯说,你说,我来给你盛饭。于是拿着大海碗,盛了一大海碗,还用筷子把干饭掖掖说,条件有限,先吃着。

朱来福说,能这么吃干饭,还有啥说的。吃了一口说,不长时间,管云龙到临堡请来了远近闻名的阴阳先樊大梁,还带着俩徒弟。来到管家,有吃有喝。管云龙还把自家猪杀了一条。樊大梁很高兴,带着徒弟围着管云龙宅基地、老坟地看了三圈,守着围观的人点评说,管家,这是一官大地呀。你看看,在凤凰岭的凤冠上,这边呢,刚好搭上了龙头岭的龙脉。又问,管先生,你家是不是生了三个丫头片子?管云龙说,是呀,婆姨生了第三个闺女之后,再也不生了。在我们这儿,无后为大。我没有儿子,是不是宅基地有问题呀?

樊大梁说,唉,话可不能那么说,依说,什么东西都是命,对你来说,也是命。你能有这么好的命,别人是眼馋不来的。别看别人都生男娃,还说女娃是人家人,什么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儿。都是胡扯。你家三个闺女可不简单,那可都是龙凤命呀。你将来不仅有后,还都姓管。光宗耀祖的还真的是你三个闺女呢。

管云龙问,这是什么道理?

樊大梁摆着手说,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呀。连说了几遍,说罢,带着管云龙给的钱和猪肉,走了。

在河口,都知道蒋孝智是个教书先生,懂得多。于是,也有好事的到庙里询问。蒋先生说,樊大梁,不是吃干饭的,还真有两下子。管云龙家也能看得出?再问,就这么几句,把来问的人都说惊了。于是,社会面传开了,整个河口,都炸锅了。都说,管家三个闺女不简单,将来必成大事。

管云龙知道后,主动到庙里拜谢蒋孝智,还给娘娘庙打点各山头,一时间,娘娘庙也算安稳。在这个时候,管云龙就对蒋孝智说,那好,我把三个闺女送到你这儿学习,你就在娘娘庙里办个学堂,也算是为河口办点事。蒋孝智很乐意同意了。

不过嘛,很可惜,管云龙三个闺女,性格迥异。去年春天,三个闺女都离开了。大女儿管雪凤到武汉,干啥,不太清楚。二女儿管雪兰是在县女子高中上学,不到半年,被下游大户吴承轩看中,娶回家当小了。三闺女管雪梅,听说还在县里学习。三个闺女都走了,田地也被人租去了。俺家欠管家的债务也还清了,俺租了管家几亩地,也不在管家打长工了。打长工时认识蒋孝智,在庙里识字,接触到马列主义,又经过蒋孝智介绍,加入党组织的。

河口党组织发展什么样呢?周维炯问。

朱来福说,遭到过破坏,但是,蒋先生费尽千辛万苦,又发展了几个。

建党支部没有?周维炯说。

暗地里都叫“河口党支部”,这算不算?朱来福似乎有点疑问。

也算。周维炯说,那你说说,为啥主张打县城?

朱来福说,我听蒋先生说的。目前,蒋冯大战在即。驻扎在商城县的冯玉祥部队一个营,拉到潢川去了,城里只有石生财的保安团,也就是小炮队。人马嘛,蒋先生到城里借故买书,暗地里了解过,也只有百十号人,大多数都在各乡,催粮派款呢,要想及时收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哦,倒是个机会,与我们掌握的情况大体一致。周维炯说,詹主席牺牲了,我们都很悲痛,都一门心思想报仇,但是,我们也只有四五百人,三百多杆枪,力量还很不足,就怕打不过,即使打过民团,也守不住。守不住还不如不打,一打,老百姓遭殃。再说了,城墙那么高,就怕进不去,还没有想到咋打呢。

这个很好办。朱来福说,蒋先生对我说,这些天,他到城里比较多,看到每天早上很早都开城门。为啥?快立秋了,山里老百姓打柴货,都往城里担。城里人,没烧的,都在购买柴草,有的大户多购买,囤积起来过冬。万一哪天下雪了,没有柴烧,就断顿了,可不得了。所以呀,蒋先生说,硬来不行,巧取为妙。

朱来福这般说,周维炯一边听一边观察,感觉此人真诚,同时,许多情况也与他们了解的一样,这个时候,周维炯才取消对朱来福的怀疑,心想,真是不谋而合。于是,哈哈笑了几声,顺口说,这个蒋孝智,还真有两下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