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绪红是吴承轩的远门侄儿。一家三口,种二十斗薄田,在河口龙嘴一方也算是有些田产的人家,家庭还算殷实。没有兄妹,就他一个。吴绪红的爹得了独苗也很知足,盼着孩子长大继承家业,最好是个文化人,当个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虽说没有什么好的待遇,但是社会地位很高,都认为有知识有学问,知书达礼,受人尊敬。再者,教书先生整天捧着书在更楼里,风不着雨不着,令人羡慕。庄稼人就不同,白夜干活还吃不饱,要是自家的田地干着舒心,但大多是帮地主家干,挺没意思的。

吴绪红家虽说有些田产,但是劳力少,农忙时还要雇人。特别是春夏之交六七月份和夏秋之交九十月份,雨量比较集中。六七月份,秧插上了;九十月份,正是水稻收割的季节。这两个时段都叫梅雨季节。梅雨季节,庄稼不需要雨水。真正需要水的还是四五月份、七八月份,这两个时段,一是插秧,二是灌浆。但是往往天不随人愿,就是不下雨,只能请人车水。

水车是木头做的,四个人趴到水车上,吆喝着,旁边还有人敲锣打鼓,唱着,就像一场战争。有时候,庄稼汉累了,下了水车,一头扎到水里,叫“扛猛子”,洗个痛快澡,上来了再唱个小曲,也十分畅快。毒花花的太阳不饶人,把人晒得像乌鱼,头上还要戴草帽,否则就要长一头疮。所以说,请人车水最辛苦,也得侍候好。一天不是吃三顿,而是五顿,这都是有规矩的。去掉正常的早中晚,半晌、半晚都得加餐,加餐叫“打间”。就是这样侍候,也很难找到棒劳力。

那时候收成薄,一亩水稻也就是四五百斤,小麦只能收二百来斤。算下来,吴绪红家一两石田也只能收万把斤水稻。万把斤水稻,一家是吃不完,还要卖,还要付工钱,还要上缴。民国时,苛捐杂税特别多,什么人头税,田亩税,保安税,青苗税,随便一说就有七八样,实在找不到名堂了,就按个站稻税等等,仔细统计,税费加起来二十多种,七算八算,一万斤水稻也要扣一大半,剩下两三千斤,吃喝拉撒也就将够。

吴绪红到了十多岁,像山里的竹笋,一窜能窜出老高。十五岁就像大人,村里人都叫他“傻大个”。个大力不亏,很有一把劲儿。虽说他爹从小就让他读私塾,但是他好动,喜欢舞刀弄枪,又在山里居住,闲不着,就练了一身劲儿。

五月间,大家都忙,要是请人车水,不仅要花本钱,请得动请不动,一看脸面,二要私人感情。吴绪红家要车水,找去找来只找到俩,就算吴绪红搭上,也还差一个。近两年,吴绪红的爹得了痨病,整天睡在**咯血,眼看命不久矣。吴绪红他妈还要做饭,最主要是女人不上水车。吴绪红的爹在**急得只哼,把村里几个吊人盘去盘来也凑不齐。

吴绪红说,爹,我有一个好朋友,不知道行不行?

吴绪红他爹苍白精瘦的脸上忽然发亮,头一下子抬了起来,看看,又耷拉下去,躺在**咳。吴绪红的妈赶紧帮忙捶,捶过之后说,“大个”说他能找到,也许能呢。“大个”,你说说。

“傻大个”是别人喊着玩的,习惯了就成了绰号。吴绪红的妈当然不会喊“傻大个”,只喊“大个”,意思就变了。吴绪红说,凤凰岭村东头老朱家大孩来福,和我同庚,个头也不小,让他来帮忙。

废话。吴绪红的爹说了俩字,上气接不了下气,眼睛闭着,不再说。

吴绪红不敢吱声。

吴绪红的妈使劲儿捶说,死鬼,听“大个”说完呀,没听完咋知道呢?

是这样的,妈。吴绪红说,放牛认识的。那天早上,翻过几条田埂,过对面那条山岭,到河口放牛,他与我说话,我不想搭理,可他很热情,我们就说话。说话才知道,他是大户管云龙家的长工。知道我读书识字,就请教我几个字。问我,管云龙的“管”字咋写。我告诉他了,他摇头,说,一个屁字,这般难,读书真是不简单。又问我“吴”字咋写。我又告诉他,他歪着头看,看了半天说,这个字好像“有”呢,咋叫“吴”呢?把我说愣住了,我问他咋讲。他说,你看,上面一个口,下面一个天,一口把天吞了,还能说没有吗?原来他也认字,还挺聪明,看来是我小看他了。我就说,是这么个道理,本来呢,开始还是有的,一口把天吞了,天都没了,你说还能有吗?他说,虽说吞了,天还是存在的,只不过放的地方不同而已。就像田地,要是不在你家,在俺家,也不少一根毛,都在地上,也没有跑到天上,你说对不?

他这般说,明明是抬杠,细分析也还算有道理,于是我问他,你会写你的名字吗?他摇头。我以为他哄我的,不吱声。这时候他对我说,我真不知道,问你一大圈儿,实际上就是问清我“朱来福”三个字咋写。“朱”,是不是圈养的“猪”?一下子把我说笑了。笑过之后觉得这个人挺逗的,也就告诉他了。告诉他,他很认真,拿着小棍,在手板上划,划着,还说着,既然不是圈养的“猪”,那我为啥要别人养活呢?管家与俺朱家,咋就不一样呢?

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儿,不知不觉忘记放牛。那牛不老实,扯嘴,偷吃田里秧苗,我发现了。你知道的,那地方是俺大伯吴承轩家的,要是被大伯家知道了,非要挨一顿不可。朱来福赶紧哀求我,让我想办法。我当时调侃他说,你看看,本来呢,你不认字,也不知道是哪个朱(猪),懂你弄明白了,却糊涂了,真的变成“猪”了,恍惚间,就犯了错误,要是大伯家知道了,你一定挨一顿鞭子。

没想到这小子脾气倔,鼓着嘴说,挨一顿也值得。

看他那么认真,我有点喜欢他了。于是给他出主意说,咱俩跑,我不告诉大伯就行。就这样,成了好朋友。

小孩家家的,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事,那就是交情了?算个球!我看不着数。吴绪红的爹说了一句。

不是,从那以后我又教了他好多字,他很聪明,教他,他都会,昨天他跟我说,要是俺家有什么活需要帮忙,可以叫他。

嗯,是这样。他是想报答你。吴绪红的爹说,那你走一趟。他可没有你自由。他是管家的长工,要是管家不放人,也白搭。

天还早,我去试试。

说过,吴绪红就连忙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