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中的时候,很少有课外读物,到初二下学期,校园里忽然疯传一些书,多是传奇,也就是小说,还是手抄本。这些书不多,就那么两三本,都是用笔记本抄写的。因为书少,传看就显得金贵;还因为书少,许多人看不到。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也是人之常情。

对如何看待课外读物,情感很复杂,其中有眼馋的、妒忌的,也有嗤之以鼻的。譬如我,看到同桌朱满意眼睛红红的,就明知故问。朱满意说,你不知道,太好看了,几乎一夜没合眼。我惊诧问看的是什么,他说是《摩天大楼》。

我不知道“摩天大楼”是个什么物件,读音上“摩”、“魔”同音,就以为一座楼里有古怪,说不定有魔鬼出没,闹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更不知道“摩天大楼”在美国,还住着联合国,所以就问写的是啥?他说,一句两句说不完,总之就是好看。我当时就想,不好好学习,看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成器。

有一天在课堂上,我发现一位长得特漂亮的女生也在看,她叫胡曼莉,高挑个儿,修长腿儿,说话从来不笑,很冷,就是这“很冷”在我心里印象很深。虽说我当时还小,但也分得清美丑,用后来的时髦话说,她就是我心中的女神。她不仅学习好,还听话,在班里威信高。就是我敬仰的这么个人物,咋也看“邪书”呢?想不通。

想不通也就是好奇。别小看“好奇”这玩意,有时候就是陷阱,会耽误你一辈子。

记得是秋天,风摇曳着校园过道两旁的梧桐树,树梢挂不住太阳了,光线像一根根绳子慢慢细下来,直到看不见头发丝儿,黑板上的粉笔字儿虽说还闪着白光,但是已经辨不清横竖了。看看四周,空****的,教室里只有胡曼莉还低头啃书,仿佛夜幕降临时草原上一头饥饿的牛在吃草,听到的只有唰唰的心声。就在这个时候,我捏着一把汗,轻轻地走到她侧面说,曼莉,咋还没有回家呀?

像破冰,她被我吓得吃惊,抬起头瞪着我说,你是鬼呀这般吓人!

我说,吓着你了?对不起!

她慢慢平静下来说,唉,也不全怪你,要怪就怪王大望这个“催命鬼”,一天三次催着要。一天时间,一百多页,手抄的,字迹又潦草,还得猜,咋能看完呢?

啥东西让你这般入迷呀?

你还不知道呀?全校都在传呢,是小说,手抄本的。

都看些啥样的小说呢?

别人我不知道,我才看两本:《一双绣花鞋》、《一个女特务》。《一双绣花鞋》是写破案的;《一个女特务》,就是写我们这儿的。

哦,一个女特务啊,还我们这儿的,我问,啥意思呀?

顾不上跟你说了,天不早了,我得回去。吃过饭,准备看半夜,明天交还王大望。要是多一天,还得加倍呢?

你看书还要钱呀?

看来你真没看过。胡曼莉说,我好不容易找妈要,才要了一角钱,一分钱一天,多看一天就变成两分钱了。

昨天才找俺爹要的两角钱,你把书借给我看,只看一夜,明天还你,给你二分钱,咋样?

胡曼莉鼻子哼,轻蔑地斜视说,咋可能呢?我还没看完呢。再说了,转手会出错的,到时候找谁去?我明天就还王大望,你找他借吧。说过,不再理睬我,从课桌抽屉里拽出书包,把手抄本轻轻塞进去,系上带子,背着,走了。

听胡曼莉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像蚊子叮了一下,不仅微痛,还痒痒的,有一种渴了想喝水的感觉。我一边走一边琢磨,对了,明天找王大望借。

到了第二天,王大望对我说,别说今天,就是明天后天早就有人订了,都排着队呢。要借,六天后再说。不过嘛,我给你记着。说过,掏出小本本,弯着腰,弓起腿,把本子顶在膝盖上,掀开,找到记录借书那一页,在其他同学名字后面写上我的名字,并在我的名字后面弄个括号,括号里用铅笔写上预借书日期。搞得跟真的一样。

这般弄,还真的嬲起我的兴趣。心焦呀,我似乎在等日子,每天都在关注传递过程。从胡曼莉开始,听说到了外班,我的心顿时一沉,仿佛也跟到了外班;听说又回到我们班,我的心又回来了。不管是传到外班,还在回到我们班,我都特担心,总害怕传丢了,甚至梦中还说,到了,到了,第六天到了。早上,日头出来,有望了。给我看看吧。近似一种祈求。

日子也过得快,左等右等,班车终于来了,正挥手呢,司机使劲儿按喇叭,嘀嘀嘀,屁股冒股烟,客满了,走了。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就是这么个运气,终于等到第五天传到我同桌朱满意手里了,似乎近在咫尺,就有点高兴,但是更加渴望。

趁朱满意停下来听老师讲课时,我低下头,偷偷把手抄本拿来,粗略翻阅了几页。因时间短,只看了个开头,更谈不上抄下来,仅凭记忆,回味着,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早上,不是太阳还没有升起,而是被雾遮挡住了,所以都起得比较晚。但是,有一个人起得比较早,这个人就是朱来福。

朱来福自从当上赤卫队长之后也讨了老婆,有了田地,日子过得才有点滋味儿。有点滋味儿的朱来福就睡得早,早上起得也早。起床了,先喝一大碗凉水,然后洗把脸,拿出旱烟袋,咕噜咕噜抽,眯着眼睛在那想:人生真的不容易,要不是共产党,能有这一切吗?就说婆姨,本来是个要饭的,也是个可怜人,来了,就不走了,一问才知道,一家三口都被土匪杀了,她是躲在鸡圈里才幸免的。

说是土匪,实际上就是小炮队那些该死的。他们白天装人,夜晚装鬼,到处祸害。还不是她爹做个小生意混了一点钱?什么世道!

女人姓白,没有名字,朱来福认识字,也就给婆姨起了个很喜庆的名字“白花花”。这个名字又好听又响亮,还好记。

打下商城,蒋先生在县城学了一首歌,回来教唱,是《八月桂花遍地开》,里面有一句:鲜红的旗子竖呀竖起来。蒋先生就说好,还说这句词儿虽说很随便,但听起来响亮,像雨点打在水面上,能看到一个个窝窝。蒋先生一说,仔细品味,还真的就是那个意思。

给婆姨起名字很有意义,也是蒋先生说的。蒋先生说,你看看,如今,农村,年岁大的几个有名字?什么张奶奶李奶奶还他奶奶呢,都没有名字,那是因为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祸害的,说女人就不该有名字。人有名树有皮,自古就应该有名字。就是鱼鳖虾蟹还有名字呢。什么鲤鱼、鲫鱼、河虾,不都是名字吗?难道一个人连这些低级动物都不如吗?问题是社会,不公平。地主老财,他们的女人是女人,都有那么好听的名字;穷人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就不应该有名字吗?

蒋先生知道我给婆姨起了这么个名字后很惊讶,想了一会儿拍手说,起得好呀,起得好!我们农民兄弟还是有智慧嘛。中国人的名字大多是仨字,要么俩字,就是仨字也不重叠,而你呢,给婆姨起仨字,实际上还是俩字,都包括了。问题是,最动人的是重叠,打破了常规,也就等于说你打破了封建思想,意义重大呀。仔细品味,白花花,白花花,听起来叮叮当当,悦耳。好,实在是好!

你想,我朱来福,生在穷家,共产党来了,就有饭吃了。光有饭吃还不够,还给我送来婆姨,这不是双喜临门吗?双喜临门就得起个重叠的名字。

正在眯细眼睛想事呢,就听到头顶上嘤嘤叫。朱来福立即抬头,雾太大,看不清楚,只能竖起耳朵听。听着听着,就像在头顶盘旋。按常规是应该“嬎蛋”的。